第三章:占与建的姓氏故事
瞎子想坐起来,想与我探讨什么,嘘唏一声,黝黑的大拇指一竖,表扬我肯定钻研过我的家史。
瞎子问我敢不敢写我的家史时,我茫然不知所措了。
“写得出一本厚厚的书!”
我怎么不措呢,我的家史写出来有什么用,给谁看,贩卖苦难,印成书有人买,谁愿花钱买苦难看?
“你在部队里当的是文书哩,笔杆子敢不敢硬?当兵的都是汉子,汉子不敢硬碰硬算什么汉子。”我想答我不是汉子,怕骂,不敢答,不敢硬。“
你家里有很多历史,你得写写。瞎子漫不经心一句,“写成小说,小说可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包含的内容,比真实的历史更历史。”
望着一只眼睛早已闭上,一只眼睛漫不经心,说话时才闭上的瞎子,我想下跪一拜,拜的是忏悔,忏悔自从偷了他的字典后避着他,躲着他,不理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少年时代过分懵懂,人家瞎子追我打我捡石子砸我,绝对是爱我,是恨铁不成钢一样的爱。世上最好的爱莫过于爱得恨铁不成钢了!但铁是铁,钢是钢,瞎子恨我这块铁,我这块铁就成得了钢,世上成钢的太多太多,生活不知美好到了哪里去。
瞎子越是说得漫不经心,越是坚信了我的猜测,我倏地坐直了身子。
“你没有名字你知道吗?”瞎子又来了精神,“你爸这一辈子就这一件事做得好,给你取了个好名字,让我便于改改你。”瞎子睁开那只睁得开的左眼睛看我一眼。
“你读小学五年级时,上册时,我墟上看八字回来,经过你学校门口时,送你作文簿子时,当时改的。”瞎子说话不连贯,还有语病,我要听懂还是不难。
“如果你不偷去我的字典,我不会买几本作文簿子给你,不会帮你改名字。”我只有听的份,不敢插嘴,不想插嘴。
“你爸那文盲,你当兵后,你来信了,才知道,你的名字被人改了。谁改的,后来才知道,是我,是我。你六田叔是公家人,吃国家粮的,有文化,当时就竖起大拇指,夸我,夸我改得好。当天下午,就替你爸买了一条烟,双手递给我,求我笑纳。”瞎子说笑纳时,真的笑了笑。
说烟真要抽烟了,我赶紧递火。瞎子叭哒一声点燃,偏头问我:“你想过没有,你爸给你取的名字是占姓,占姓,姓占,是不是一回事?是不是只是姓占?是不是等于你没有名字?”
我的名字原本叫占姓,改成占胜,瞎子不说,我真不知道是他改的,我一直以为是我六田叔改的。
六田叔排行第六,前面五个哥哥都饿死了,哥哥们都吃得多,但哪里有多吃,少的还没有,当然饿死,都死于壹酒流林年。六田叔不是我的亲叔,我爸是孤儿。六田叔是我老爷爷辈开枝下来的,本来是叔,应该叫叔。
真有那么一回事儿,我读小学是在村里六田叔手里读的。记得当时还是民办老师的六田叔突然有一天念了我的作文后,说要奖励奖励我,发给我三本崭新的作文簿子,上面已经有了我的名字,不是我自己在作文簿子姓名冒号后面的“占姓”二字,而是“占胜”了。
此刻,我非常埋怨六田叔,他早就应该告诉我,作文簿子是村子里是那个看八字的瞎子奖给你的。早知如此,我就不会避着瞎子躲着瞎子,瞎子骂我猪,骂我猪猪,骂我蠢猪,捡起石子砸我,我就不会害怕瞎子,不会跑,别说跑得很快了。
我一直以为是六田叔,他学校里有那个开支,他有那个开支权,奖励类似于“三好学生”那样的好学生。我从没做上三好生,没得过奖状,没见过六田叔填表一样填在奖给某某“三好学生”那根横线上的钢笔字。当然啦,即便我得过“三好学生”的奖状,我也不懂得对照笔迹,是六田叔公家奖的呢,还是别人私人奖的,我肯定不懂,不深究,肯定不会当一回事儿。
我高兴历史来到我当兵后探亲回来的今天了,一个小小谜底揭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能猜到,瞎子有故事说给我听,是没听过的真实故事,是我最想揭开的谜底。但从瞎子失神的眼神可以看出,慢条斯理可以听出,他并不是恨不得想告诉我什么,抽着烟的表情好像在试探我,听的兴趣是大还是不大,不大,他是不说的。
只怪瞎子是瞎子,我兴趣其实早已来了,来看瞎子的路上就来了,拉尿前就来了,拉尿中更来了,拉尿后更更来了。甚至在听娘说,六田叔说的,瞎子算准我回来就已经来了。
我在部队是文书,几个报刊是通讯员,“新疆边防战报”是特约记者,相当于正儿八经的记者,记者都是猎奇的,采访上都有一套,启发瞎子讲故事,我有启发的套路。
“我认为我爸爸也没有名字,不是人名,是畜生名。”
“何以见得?”——哗塞,瞎子说话如此文绉绉的。
“叫的是占牯子——牯子,牯子,这两字儿太难听了,是公牛的统一名称,牛是畜生,叫我爸是叫牛呢。”
“你爸是不是公的?”瞎子两眼放光,直视我,嘿嘿又嘿嘿。我也差点想笑,人分男女,哪分公母。但瞎子不是取笑我爸,是真诚的,我才不笑。
“你爸不叫牯子能有你?”瞎子吞吞吐吐:“牯子是公牛,你爸配。不叫牯子,老木匠会收你爸做徒弟?会教你爸做棺材?讨得到木匠的女儿生下你姊妹几个?”瞎子一连串问的口气。问了后,说得十分慰藉自己:“你当兵后,你爸也变成个有味人了,硬说是我帮你改名字改得好。前年,我第三次快要死了,硬要帮我做幅棺材,十六盒子的棺材我差两根,他背一根长的来,一锯两断,刚好齐了。我硬要给工钱,你爸呀,硬是分文不取。”
说棺材就等于说死。“我爷爷是怎么死的?”绕来绕去,爷爷的死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
谁知瞎子岔开话题:“拿笔杆子的,不珍惜历史,写不出好东西,眼睛只长在前面,后脑勺不摸不看不拍一拍,那笔杆子耍得再好,都是垃圾。”瞎子有气无力,最后又来了中气:“写新闻报道的,我不服不服,不是好笔杆子。”
有点不谋而合,有点合我口味,我虽然是个耍笔杆子的,我并不承认我耍得多好。相反,我偷偷摸摸耍的,三更半夜耍的,耍出来的东西反而上大报了,上的还是整个版面。可惜,版面的名字只能叫副刊,副与主有别,主刊是整个版面,俗称头版头条,长长的通讯报道,我不说飞黄腾达吧,起码官至副连了。但叫副刊,就差远了,文艺作品的副业不是富业,得一百三十元稿费而已。
“我爷爷是怎么死的?”我问第三遍了。
“什么叫‘莫须有’?你得解释解释给我听听。”
突然想起瞎子的字典了,字典里哪有“莫须有”三字,词典里不一定有,查到个“莫”字,能连接“须有”?查到个“须”,能承上个“莫”字?能启下个“有”字?“
“我爷爷只是犯了个假罪,怎么执行枪决呢?当真罪?真当罪?”我摸着脑袋,低头不语,不语很久才语一句,“怪不得问谁,谁都不告诉我。”
“怪你嘛,当年不惹了我嘛,我是多么多么想惹你呢,追你,打你,捡石子甩你,都是想告诉你,骂你猪猪那次,骂你蠢猪那次,更是,更是。”
我这才认真起来,笑说自己不蠢了,不蠢猪了。瞎子嘿得大声,嘿得合不拢嘴,唯一的一颗门牙,是尖尖的,我也看清了。“
我爷爷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第四次问了。
瞎子笑够了,才认真起来:“哪一年解放的?是不是一玖肆玖年?是不是肆玖年的十月一日?解放后是不是叫建国了?建国了,每年是不是要选个日子庆祝一下?是不是选十月一日?”不知瞎子葫芦里卖什么药,拐个这么大的弯,并没告诉我什么,也没启发我什么。
“给孩子取名字取成国庆,究竟是爱国还是不爱国?”瞎子中气这么足的,冲我生气一样发问。
“当然是爱国!”我能一锤定音。补充说明:“全国叫国庆的名字肯定无数,难道取错了,取得不爱国?”
“错!”瞎子否定回答。“对!”瞎子又肯定回答。答得我莫名其妙。
我觉得瞎子有点答非所问,有点东扯西扯,还往政治上扯了,我听了怪怪的。
谁知瞎子兜了个大圈子,竟然兜得到正题上来:“你爷爷,给你爸取的名字,取成国庆,就取错了。别人可以,取名国庆国日,都可以,你爸爸叫国日国庆,都不可以。”
“怪了!”我用舌头搅拌一下上下嘴唇,“我爸爸为什么不可以?”
“姓错姓了,不该姓占,不该占姓。姓的不是占,不是占姓,可能逃得过一死”
“我查过字典,偷你字典的当晚就查过,占,是姓氏,后来我还查过百家姓的书,也是姓氏。”
“废话!”瞎子呸我,“不是姓氏,我们老祖宗怎么一路姓下来了。”呸过后,说:“除了姓占,除了占姓,你组几个词语给我听听。”
我张口就来:“占领,占有,占用,占卜,霸占,占有一席之地……”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瞎子不喊好了好了,我还有占上风、占优势、占便宜、占领军等等几个。
“同什么?同音的,通假的,都可以,随便来几个。”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还是跟着瞎子的感觉走:“同音的有,建树、建材、建档、建委、建筑、停建、建功立业、建成投产等等,都是这个建。”
“组关键的!”瞎子躺下又坐起,“组了一堆废词,关键的那么多,一个也没组进来。”命令我组一二个通假的也行。
我实在不明白瞎子是什么意思了,觉得他是卖关子,我也乱卖:“通假的,好像,好像,没有,没有,真没有,占字,不通假什么。”
“那你组,继续组,组完你所有知道的同音的建。”
我真得继续组“建”了,怕漏掉一个似的,不敢张口就来,前面说过的不重复,掰着手指头,说一个同音的与占同音的组词或词组,就掰下一个指头:“组建算一个,承建算一个,开工建设算一个,建设项目算一个,过去的烟叫建设牌烟也算一个……”
“停!停!停!”瞎子好像断气一样,“你急死我了,急死我了,你当的什么臭兵,跟兵有关的建那么多,部队两年了,过了那么多隆重的节日,一个都没有组进来。”
“建军节,建党节,建国以来,建国初期……”
“好了,好了,终于说出建国了。”瞎子的头偏向床里,似乎喘上了一口气:“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占国日。”
“对喽,对喽,这就对喽。”瞎子如释重负。
瞎子如释后,想坐没坐,想躺不躺,说得慢条斯理:“你算过没有,当年,壹玖肆玖年,阳历的十月一日,与阴历的十月初一,相差多少天?
我实事求是回答,从来没有算过,瞎子说要算要算,算了你才明白。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算了这种相差的天数后,我会明白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