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野茫茫
阴山下
天苍苍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一首古歌。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把它背得滚瓜烂熟,尽管启蒙老师不厌其烦地为我们描绘这首古歌所展开的辽阔的意境,但当时毫无空间经验的我们却始终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境到底有多悠远,歌声表达的辽阔到底有多大,歌词传递的草原到底有多壮观美丽。而它就像一枚潜藏心底的种子,迟早都将找到萌土发芽的机会。当我有一天置身于这昭苏大草原,置身于这辽阔无边的草海深处时,我发现,我充其量就是这草原上的一枚草叶。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这首古歌给我的草原映像逐渐清晰起来。
那一天,似乎是冥冥之中的闯入,又像是生命中的注定。碧绿无涯,微风轻轻拂过脸面,天空游弋的云朵时不时在茫茫草地上投下一些光影。这时候,羊群在安静而漫不经心地啃食着青草,吃着吃着就走上了一处高地,恰好与天空的一片白云相遇,他们互为天地间的一抹风景,遥相呼应。还有那一匹调皮的马,撒着欢子,忽东忽西,却始终不愿意跑出云朵投在草地上的光影,偶尔的驻足,它的眼神有一种草原的深邃和悠长。那些散落在草原深处的白色毡房,就像绿色草海上闪烁的星星。四周的雪山之巅白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置身于这样的地域,无疑是接近了最自然、最纯正的大地之气。
这时候,我有了一些新的感悟,我发现,万事万物都有一颗心,这颗心天长地久地端坐于宇宙中,她就像风一样,一直在身边漾动着,像这草地上潺潺的溪水一样流淌着,像身边的花朵一样开放着,像身边的草叶一样宁静而安详地摇曳着,像天空的阳光一样周而复始地关照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而此时此刻,音乐就是抚摩这个世界的最温暖的大手,置身于这样的地域环境,最能唤起人们潜意识的就是这些来自大地胸腔的歌声,准确地说,应该是通过歌声来表达的草原的某种情绪。
这时候,只要静下心来,用一颗感知音乐的心,仔细聆听这些属于草原的歌声,就会发现,那缥缈的歌声仿佛从天边缓缓飘来,又仿佛就在身边,你看不见唱歌的人,只有丝丝缕缕的音符,它就像风一样,从你的两耳间轻轻滑过,不断地在走远,又像一个隐形的人踏歌而走,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当你的思绪和惊奇追随着歌声远到目力所能企及的雪山之巅的时候,歌声也正好翻过了山巅,而当你骑马登高远望之时,这缥缈的歌声已经翻过另一座上头,还在继续远行……
这就是蒙古长调,草原有多么辽阔、多么辽远,长调就有多长,它总是能够走到最远的远方。在蒙古语中,长调称“乌日图道”,意为长歌。当那婉转悠扬的音符从草原深处缭绕而起,无论你心中带了多么沉重的心事,这宁静和宏大的温暖都会渐渐地抚平你的心绪,那些从尘世带来的种种浮躁,那些莫名的乡愁也在歌声的抚慰下升华为一种悠长的相思。也许是长期远离自己的故土的缘故,每次听到蒙古长调那绵远悠长、高低起伏的旋律,就会激发我心灵深处强烈的共鸣和震荡,我所经历的种种命运的摆布和生活的奔波就像草原长河里的浪花,跌宕起伏,让我体验到了风暴和安详、坎坷和飘逸、世俗和纯净。于是,无论你的心中有无尽的惆怅,还是无尽的悲伤,认真地坐下来,或者望着远方,听一曲长调,内心就会逐渐变得舒展和空旷,那是一种来源于内心深处的自我灵魂关照和生命深刻的自省。
长调是人世间的天籁之音,它精确地表达了人们的心灵之声、自然之声,就像《敕勒川》,简单的字符,淳朴的叙述,看似漫不经心的诗歌表达,看不出有什么刻意的修饰和雕琢,其字里行间却隐藏着巨大的自然意境。当这些歌词骑上那悠扬的旋律的马背,就赋予了这个有声世界最为悦耳的乐音,就是一曲发源于大自然而又超越大自然的天籁大音,它以草原原生的音乐元素传唱着人类的智慧与善良、亲情与爱情、生存与生活、生命与自然的歌谣。此时此刻,当那缥缈的长调掠过浪潮一样起伏的草尖,那簌簌滚落的颗颗露珠发出了动听的音符,那些最为纯洁的闪亮掩盖了世上最为沉默、最为尖锐的忧郁和忧伤。而当草原在宁静中进入草原时间的一个黄昏,再进入一个深邃的黑夜,这时候的草原,长调把人们送入了甜美的梦,那些咂巴着嘴在回味草原某一个生命细节的精灵,脸上始终漾着幸福和满足——当太阳再次升起在东方的时候,草原祥和、明媚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大草原的昼与夜是草原时间,无边无际,没有遮拦和阻挡。如果把所有的经历都浓缩为一天,那么草原的历史就是从早晨开始到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结束。曾几何时,蒙古人的铁蹄踏平欧洲,用马刀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版图的草原帝国,同时把东方的古老文明传播到了世界各地,那是多么宏伟的创世纪壮举。而长调就是蒙古人的另一部历史,早在两千多年以前,蒙古人就吟唱着这精神的诗歌,在草原上驰骋,在草原上创立了生活的一个又一个神话。比如从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至今已经被传唱了800年的《天上的风》:
天上的风往来不停,
世上的人哪能永存?
趁此机会,奋斗吧!
这首长调更为简单,却包含生命和生活的哲理,又充满善意和教诲。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生命的目的是享受生命,享受生命的每一个过程。如果把这首歌沉浸于马头琴呜咽的乐音之中,那是一种命运的图腾。
此时此刻,马头琴还在不留余地地迸发着情感和力量。在马头琴的伴奏下,歌声沿着音符搭就的阶梯不断向上攀升,在辽阔而巨大的空间中回荡,使人的灵魂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长调和马头琴就像一对孪生兄妹,马头琴是长调的精神依托。那呜咽不绝的琴声烘托着长调的悠扬或苍凉、轻盈或急骤。在马头琴的纵横恣肆的旋律里,长调是自由流淌着的河流,连接起了心灵与心灵的桥梁。
关于马头琴,有一个传说是:马头琴最早是由察哈尔草原一个叫苏和的小牧童制作而成的。苏和与奶奶相依为命,在一个夜晚无意中发现了一匹小白马,就把它带回家养着。小白马和苏和的感情日益深厚,还为他保护羊群。一次王爷以赛马嫁女,苏和赢得比赛,可是因其身份低贱,只允许他取走金钱,但要留下白马。苏和不肯,被打伤而返。王爷为白马设宴,却在骑白马时被抛下而摔伤。王爷命部下射死白马。白马多处受伤,跑回苏和家,死在了苏和的面前。苏和在梦中听到马的遗言,用其筋骨做琴可使主人不再寂寞。苏和醒后,以其骨、筋、尾做琴。每当他拉琴时,就会想起王爷的残暴和无情,那种仇恨就会化作低沉的琴声。苏和回忆起乘马疾驰的时候,琴声就会变得优美。从此,马头琴便成了草原上蒙古牧民的精神安慰,美妙的琴声驱散了他们一天的疲劳和忧郁。
当我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了一种困难,一种文字的表达的困难。我不得不再次聆听相关的蒙古音乐。这是一张蒙古音乐专辑,我选择了随机播放,没想到犹如冥冥之中的神示,《梦中的额吉》展开辽阔的意境,我的眼前映出了纯蓝的天空,映出了辽阔的草原,辽阔的草原上跑动着的骏马,走动的漫不经心的牛羊,一个额吉的形象就像电影的镜头,逐渐推近,进而清晰,那是一位蒙古族母亲的形象,进而幻化成千万个母亲的形象,其实,辽阔的草原就是母亲,就是温暖而辽阔的母亲的怀抱:“梦中的额吉,用圣洁的花露当茶让您先享,在您的眼中我找到了安详的眼神,您的儿子从梦中惊醒,快来吧额吉,您的儿子从梦中惊醒……”是的,无论是呼伦贝尔大草原,还是广袤的新疆草原,如此感人的歌声,只有在草原母性情怀的关照下才能诞生如此令人心灵颤抖的心灵呼唤。因为是人性的呼唤,所以让人的心灵得到洗涤,让庄严在心中升起,高贵的品质在人的身上散发,人性被充分唤醒,激情从心中奔涌而出。
在昭苏,那是一次欢乐而热烈、歌和酒的盛宴。作家采风团受到当地人的热情款待,盛宴安排在草原深处的一个硕大的蒙古包中。酒过三巡,悠长的长调伴随着马头琴弹奏的婉转曲调,一个歌手领唱,五个人以颤音相和,他们展开歌喉,宽广的音域犹如巨灵之风袭来,酣畅淋漓,一股声势浩大的气流在蒙古包中冲撞,似乎要将在座的每个人的心灵穿透。此时此刻,蒙古包外夜色沉沉,天空中繁星闪烁,一只夜鸟展开宽阔的翅膀在头顶缓缓滑行,偶尔飘过的一朵白云,为这个夜晚的歌曲增添了一分深邃的意境。虽然酒精已经让我的神经开始麻木,但我发现,我的心胸却变得开阔起来。
欣赏和聆听长调,就是在聆听大爱在这个世界汹涌而起的涛声,绵延不绝,辽阔无边,就像神灵的巨手缓缓拂过世界所有的生灵。蒙古族是游牧民族,生活之地大多在边远,长期的偏远和游牧生活成就了他们对于爱的思考和表达,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最近,我一直对张承志的《黑骏马》爱不释手,一个月以来反复在研读,每读一次都有新的发现,我发现这部并不长的小说竟然囊括了蒙古草原秀丽的风光、古老的风俗和生活方式,展示了伟大的母爱、牧民的生活和对于未来的忧郁,而现代文明和古老草原文化之间的冲撞则成为爱情的一场悲剧。小说以《黑骏马》这首古歌分章节展开,逐渐把读者引向故事的纵深,带给我们绵绵不绝的感慨和启迪,一种悠远的伤感牵引着我的情绪,索米娅温柔深情的眸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音宝力格跃马而去的背影本身就是一曲没有尽头的长歌,孤独迷惑、苦闷失望,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巨大的悲伤。当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腾格尔演唱的《黑骏马》始终萦绕在耳边,我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在小说之外找到另一种生命的共鸣。我发现我的胸中奔腾着一匹马,在歌声高亢的音阶上奔跑腾跃,那种心灵的颠簸就像草原上起伏的草地,真是妙不可言,小说看完了,歌声还余音不绝。
那一年春天,在赛里木湖,那是我第一次骑马,不知是那匹阅人无数的白马欺生还是它在有意捉弄我,甚或本来就是一个意外,马在奔跑中突然一个趔趄,我从马背上摔到了青青的草地上,跌打得骨骼隐隐疼痛,头晕眼花,而那匹白马却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就跑回了主人身边。坐在草地上,我竟然丝毫没有对马或是远处那位马的主人有所恼怒的表示。不远处的山脚下正有一群马奔跑着出现在我们的视野,粗狂而原生态的歌声正从牧人的胸腔中随风而来。清脆的牧鞭在空中响起的声音和口哨声,不时修正着马群的方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一群马在草原上奔跑,这种独特的感觉让我过目不忘。而多年以后,当这一幕重新在我的脑海中泛起的时候,我发现,那也许就是长调对我的一次简单而深刻的启蒙——长期的游牧生活,牧人都有一种独特的情感倾诉方式,他们有了心事或者不快,就会在马背上,在奔跑中,用时缓时急、忽高忽低的歌声把所有的心事挥洒吐尽。
是的,当那些马背的颠簸冷淡了温柔,当那些淡淡的忧郁穿越了激流,一些美好的东西就会在心中积淀下来。一个人如果心中收藏了一种美好的东西,它一定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持续发酵,当它某一天发展为一种情绪,必然就会诞生另一种心灵载体——歌声。那一次,我走进草原的深处,站在山冈上,静静地打量着草原,然后闭上眼睛,聆听从云层之上和草梢上滑过的那些天籁般的歌句,在宁静中寻找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灵性,再进行一次深层次的冥想,我发现那些辽远的尾音点缀着一个个欢快或感伤的故事。此时,这些掠过心尖的灵性在悄然上升,在空中徘徊着,那是一种旋律,一种生活周而复始的属于草原的旋律,把草原推向无限的远方,我们发现,草原是现在、是过去、是未来,是一种命运的承载。
沉甸甸的银佛龛,
脖子怎么受得了?
要走到遥远的胡日策格萨麦,
辕中的牲畜怎么受得了?
纯纯的白银镯子,
手腕怎么受得了?
要走到遥远的胡日策格萨麦,
拉车的犍牛怎么受得了?
这是一首古老的长调,那起伏婉转的曲调让人自然就想到了草原,瞬间让人的心境有一种舒展的辽阔,作为游牧中生存的民族,牧民迁徙其实就是生命的迁徙,在迁徙的途中会有很多的突发和不幸,历来都是沉重的话题,银佛龛、银手镯,这是牧民身上两个微不足道的饰品,而因为路途的遥远它们都变为一种负担,那么庞大的畜群呢?歌词简单、明朗,却意象丰富饱满,承载了草原的一种生活常态。
腾格尔,是我喜欢的一位蒙古族歌唱家,在我欣赏过了他的众多音乐作品后发现,他非常善于调动蒙古歌曲的情绪,比如《蒙古人》,悠长的旋律,随着反复捻磨马尾发出的马头琴声,让我的心灵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而紧随其后的丝绸般轻柔吟唱又迅速消弭了所有的痕迹,撕裂的疼痛重新愈合。尘世中的道道伤痕在腾格尔嘶哑苍凉的长啸中,就是茫茫草原之风拂过的长调,风过之处,那些起伏的绿浪迅速弥合了风过的痕迹。
哦,那是辛酸苦辣与生活的甜交替的研磨,抑或是痛苦与快乐的交相辉映,这恰恰就像草原生活的高低起伏,坎坷与平坦交替出现的生存状态。长调恰到好处的音符缓缓进入了心坎,那些尘世俗音在柔软中振动和荡涤之后,纯净中弥漫着灵魂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