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爱自己的故乡
我的故乡,哺育我的热土
啊……啊……啊……
你的怀抱让孩儿温暖
给予孩子正确的指导
你的怀抱让孩儿温暖
我的故乡,哺育我的热土
谁不爱养育我的故乡——母亲
宽广的草原碧蓝的蓝天
啊……啊……啊……
让我激起了无比的灵感
你的秀丽让我如此欣慰和感叹
让我激起了无比的灵感
宽广的草原碧蓝的蓝天
鱼儿在你的河里自由游动
飞到哪里,是我永远的栖息
啊……啊……啊……
是我永远的故乡
展翅的雄鹰游荡在你广阔的天空
是我永远的故乡
飞到哪里,是我永远的栖息
这是一个相当平庸的日子,我正在归途。在火车的卧铺车厢,一串熟悉的音乐闯入耳鼓,好像一缕清泉叮咚流过心田,熨平了我心中的那一抹淡淡的惆怅。是冬不拉琴声!紧接着,令人震撼的草原歌谣,在冬不拉琴声的伴奏下,弥漫而来。循声望去,三位哈萨克族歌手在临近的车厢拨动冬不拉的琴弦,那美妙的音符源源不断地从指间飞出,吸引着车厢的旅人围拢过来,静静地聆听和欣赏,有的人还和着琴声小声地哼唱起来。
这是一种召唤,生命的歌声的召唤。以前听到这样的歌声总是在草原,在特定的环境下欣赏和聆听,可今夜,环境变了,那熟悉的旋律竟然多了别样的荡气回肠,增添了一种对于草原音乐的理解。
在我的理解中,草原的白云、绿草、鲜花、美酒,这些生存和生活的元素只是一种情绪,是孕育草原歌声的土壤,而牧人长期在草原上游牧,他们的心绪正是这些歌谣得以发酵和诞生的催化剂。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洁白的羊群,红色的骏马,这些草原的基本要素中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个孤独的人,他骑着马,手中牧鞭轻摇,缓缓而行,看似悠闲,实则是在抵抗强大的孤独的考验。在炎热的夏天,他经受着烈日的烘烤,也许一连几天都只能在静默中忍受孤独和马背的颠簸。可以想象,这样的行走,羊有多寂寞,人就有多寂寞,人有多寂寞,周围的草叶就有多寂寞,甚或草叶中虫儿的鸣叫也是寂寞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聆听,聆听自己的心跳,聆听羊走在大地上的声音,聆听草叶拔节长高,聆听草丛中蝴蝶欢愉的呢喃。实在耐不住寂寞煎熬的时候,就偶尔大幅度挥动一下手中的牧鞭,看鞭梢在空中卷起一朵透明的花朵。此时此刻,并不是为了赶羊,羊对于草原的熟悉不亚于牧人,特别是那只头羊,闭着眼睛也知道牧人要将它们引向哪里,并且善解人意地按照主人的意图带领羊群往前赶路。羊有时候听到鞭梢的声响会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朝牧羊人投去的是信任的无声语言,如果高兴,还会“咩咩”地表示赞许。此时此刻,鞭子挥动的声音在牧人和羊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那鞭梢的挥动会让牧鞭发出一种隐秘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可以让人的血液流动更加通畅,让人的骨头发出隐秘的脆响。这时候,大自然蒸腾而起的浓烈呛人的草味儿,就是草原的呼吸。让我来为他们画一幅肖像吧:一路走来,羊儿在行走中变得壮硕,声音越来越成熟。牧羊人在长期的寂寞中,脸颊已经变得酡红,头发长可齐肩。他双眉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光却越来越深邃,越来越淡定。他的肤色更加接近黧黑,当他在某一高地上站定,遥望远处雪山的时候,脸上就会漾起幸福的微笑。这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亲人,想起往事,想起那年秋天入冬前的泥石流,想起春天的那场巨大的寒流,以及在寒流中来不及转场就葬身雪原的那些可怜的羊儿。这时候,他会随手扯起身边的一截草叶,放在嘴里,嚼出绿色的汁液,直到嘴角也泛出绿色,被嚼碎的苦涩也溢了出来。就这样,他长期在草原上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缺憾,忍受着心灵深处的寂寞,一天又一天,经过长期的心灵发酵,那些发自内心的情绪逐渐从胸腔中涌出来,萦绕在鞍前马后,为草原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万物成为这些情绪宣泄的强烈的共鸣箱。他们合而为一,草原歌手和草原万物彼此成为知音,你看那些不紧不慢用四蹄叩击大地的马,它们听到这样的旋律,总是不停地点头,似乎在表示一种对于自身命运的认同和对于主人淳朴情感的同情。
而大多数时候,这种莫名的、难以察觉的情绪是不会被人理睬或得到抚慰的。在茫茫大草原上,自古以来就只有被风霜雨雪、严寒酷暑改造的青草,在草原上放牧,注定只能与这样的草叶为伴。于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逐渐变得粗犷强悍,内心的温暖被男性坚韧的外表遮蔽。如果没有酒或者其他可以承载情感的载体来摧垮这道情感的堤坝,并释放出人们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天性,那么,草原以外的人是很难突破隔膜,去深入了解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的内心世界。
然而,灵性的东西是不能永远被遮蔽的,经过时间的磨砺和生活无情的鞭打,那些长期在草原生活的人们心中积压的丝丝心绪正在悄然释放和上升。终于,化作一种从胸腔内喷涌而出的简单而深沉、简朴而动人的旋律,催动牧人放开嗓子,开始诉说自己心中的故事,释放心灵深处那种压抑的情绪。这也许就是那些草原民歌的起源和情感的载体。
因此,在我的理解中,哈萨克歌曲似乎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一种淡淡的失落,一种淡淡的愁绪。每当他们闲暇或者走在草地上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会回荡着这些经过发酵的歌谣,然后唱出来。这时候,欣赏他们歌谣的首先是草原和山林,远处的雪峰,天上的白云,地上飞跑而过的各种觅食的动物。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在欣赏自己的同时被感动了。于是,他们和他们的歌谣渐渐有了影响并形成一定的调式,时间久了,这些歌就成了草原民歌,他们自己也成了歌唱草原的歌手。
车厢内,哈萨克族民歌《故乡》的旋律辽远、悠扬。它叩击着我的胸膛,透过车窗,漆黑的夜空中群星闪烁,洁白的云朵游弋着飘远。我的思绪开始飞到那无边的草原。眼前的三位哈萨克族歌手开始化作草原的骑手,他们骑上了音乐的脊背,手指就是冬不拉琴的牧鞭,音乐就是他们的骏马,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知音,音乐也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曲是在二十年前,当时我只有十八岁。我乘坐卡车从南疆经则克台到伊犁的路上,卡车不幸途中抛锚。在茫茫绿色的草海深处,一眼望不到边的单调之绿让初到塞外的我产生无穷的愁绪——啥时候能到目的地啊?这时候,歌声飞过来了,虽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可是我竟然被深深地吸引着,陶醉着。一群羊缓缓地从我身边走过,扬起轻盈的尘土,鞭梢只是偶尔在空中响起,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歌声却绵延不绝,就像草海泛起的浅浅的绿浪,一浪推着一浪。这样的歌声分散了因为车辆抛锚带来的惆怅,就这样,我静静地听着歌声从远处传来,一直来到我们跟前,又逐渐远去,我感到心中升起了一种身在异乡的亲切。后来,我知道了这首歌曲就是《故乡》。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去草原深处了。每次去草原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收获,草原就像一个巨大的聚宝盆,永远都有采撷不尽的珍宝。在草原深处,每当我抬起头,凝望着碧蓝的天空,凝望着远处洁白的雪峰,凝望着缓缓游弋的畜群,凝望着逐渐走远或擦肩而过的牧人,我都会仔细聆听从远处传来的那些喑哑、低沉的歌句,在凝神静气中寻找那些歌词中的灵性。那些激昂和辽远的音符,那些分多聚少的感伤,那些带有悲伤的故事,那些对于爱情的表达,都只不过是一种依托,而歌谣所要表达的真正的灵魂却要深邃且隐秘得多。这也许就是在世世代代的生活中,祖先给我们的刻骨铭心的感受,永远都在刷新着人们的心灵历程。
相对于生命,那些草原上生长的歌谣,就像他们永远也走不出的母性的土壤。这些歌谣之所以美好,一定与草原上那些干净的泥土有关,而最干净的泥土,一定能够孕育美好的事物,包括音乐。
此时此刻,这些最美好的歌谣,借助冬不拉的琴声和歌手的歌喉在不断攀升和蔓延,就像一排排雁阵掠过长空,飞向遥远的天边,那里就是白云悠悠、牧草碧绿、牛羊自由游弋、草海如云朵的故乡所在的地方,这些母性的语言所表达的是多么渴望快快回到母亲的身边,那么激情,那么动人,那么执着。
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来到新疆。多年以后我发现,吸引我来到新疆的是新疆的那种辽阔——辽阔的大漠,辽阔的草原,辽阔的多元文化,辽阔的丝绸之路和古老的文明,辽阔的新疆人文风情。这些充盈的地理意象在日后架构起了我的另一个故乡的基本骨架。在这样辽阔的地域里,我用我的血液填充生命的空间,它连接着我的血脉,于是,我有了两个故乡,这两个故乡就像我的左心房和右心房。
里尔克说过:“一个人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阅灵魂的强度和载力。”如果说,一个人离开生养自己的故乡是为了有一天更好地接近它,那么,我如此亲近我的第二故乡,就是为了有一天让我更好地回归我原初的故乡。因此,在新疆的二十多年,原初的故乡始终居住在我的心房最深处,并时刻提醒着我,去热爱和理解自己生存和生活的故乡,这种情节伴随着我生命的每时每刻,直到有一天我回到生养我的故乡,经过了短暂的居住,我发现一个人拥有两个故乡,那是一种无奈和纠结,更是一种使人生更加饱满的幸福。
哦,对了,车厢内的这三位歌手是专门从外地赶回新疆的,他们今夜回伊宁,就是为了参加三天后在巩乃斯大草原上举行的阿肯弹唱会。今夜的歌声,正是一个没有前奏也没有结尾的奔赴故乡的歌的盛会的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