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王亦被皇上禁足数月,直到要过年了这才解禁。
短短数月,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那张脸仍是俊美无俦,可眸子里的光芒却不再张扬,眉目之间更少了许多骄矜贵气。
他的眼神看起来疲惫而忧郁,像是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似的。
梁思让见状,不禁道:“四皇兄看起来,脸色可不大好……”
光王疲惫且自嘲地笑一笑道:“五弟倒还不错,双目湛湛有神,英气更盛。看样子,昭王妃很懂得照顾人。”
梁思让垂眸一笑,心道,我身上这股所谓的英气,未必不是怒气……
光王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一坛酒道:“我带了酒来。”
他像一个满身伤痕的疲惫旅人,急于找到一块净土歇脚,好好倾吐一下胸中的惊恐。
梁思让便让人准备一些下酒菜到书房,还让人告诉赋云一声,午饭就不陪赋云一块吃了。
吩咐完了,便请光王在书房外间的一张圆桌旁坐了。
光王坐下便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和昭王妃了?”
梁思让好几年不和他真正交谈过,听他又开口便扯起家常来,不禁一阵尴尬,干笑两声道:“怎么会,反正年夜饭是要同她一起吃的。四皇兄倒是难得来一趟。”
光王将酒递给一旁的侍女,侍女灌进壶里,才又重新端上。
光王平素最爱重自己的身份,架子极足,这会儿却不要人伺候了,亲自提壶斟满两杯酒,叹道:“我在府中禁足数月,这一出来,只觉得像变了个天地。”说着,将其中一杯酒稳稳地推到梁思让面前。
梁思让觉得他意有所指,但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便只是道:“是啊……那时候还是初秋,一晃眼就过年了!”
“茶馆里,大家口中说的琐事都变了……”光王说着,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梁思让终于可以肯定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一下子握紧了酒杯,用力之下指节绷成了白色……
光王却悠悠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而为他斟酒时看到杯中还是满的,便道:“五弟怎么不饮?这是……要把杯子捏碎吗?”
梁思让一下子松开了手,望着光王道:“四皇兄,听说什么了?”
光王望着他,放下了酒壶,呵呵一笑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梁思让的确是明知故问,怒火在他心中升起,他冷哼两声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光王淡然道,“陛下只是因为丽妃之死心里难过,也不想让你好过……”
梁思让看他说得如此笃定,心道,这转眼间就又多了一道流言!
他觉得好笑,便饮了杯中之酒,摇着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这个!”
光王也笑了,亦摇着头道:“五弟,你最为陛下宠信,却原来也最不了解陛下……”
梁思让道:“我的确不是十分了解陛下,但关于陛下与赋云,我最知道内情。”
光王止住笑意,凝视着梁思让问:“那你觉得,陛下算不算上是一位君子?你看得穿陛下的心吗?”
“君心如海,看不穿是应该的。陛下温润如玉,当然称得上是君子。”
光王冷笑起来,又饮一杯酒,“啪”地一声放下酒杯道:“好,今日我就跟你说说,这如海的君心到底都装了什么!”
他话音落地,侍女端着菜进来了,光王登时怒声喝道:“全都滚出去,不准进来!”一时之间,宛若这里是他的光王府。
侍女登时跪下,不知所措。
梁思让不想大过年的,让身边的人受了委屈,便温声道:“不需要菜了,你们端下去,自己吃了吧。”
那侍女答应着,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恢复了宁静,光王连饮几杯酒,像要冲散胸口结着的郁结……
“五弟……原是我误会你了……你不过也是被他利用罢了!”光王终于再度开口。
梁思让只觉得脑中的某根弦一下子绷紧了,双眸暴亮地盯着他。
光王感慨地接着道:“说句心里话……因你母妃出身不高,我自小又自持身份,从来没有真心拿你当兄弟看。那时候你也不显眼,不争不抢。也正是因为你不争不抢,陛下愿意信任你……”
梁思让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他当初也觉得,那个尊贵无匹的嫡皇子肯突然与自己走近,肯定不是因为突然念起了兄弟之情,手足之谊。
他心中亦隐隐明白,皇上与众兄弟不和,唯有他梁思让是一个值得皇上信任,又可以帮助皇上的人。
“可即便你们走得近,你却并不了解陛下……他那个人最恨有人跟他抢!”他说到这里又一次“啪”地一声放下酒杯,震颤之下,杯中之洒泼洒出来,溅得他湖蓝团花云锦的衣袖都湿了,他也并不在乎。
梁思让不禁道:“皇位本就是他的,若是兄弟阋墙,只会弄得天下大乱,此为大逆。大逆之人必遭天下人之恨!”
光王像是醉了,冷笑声显得凌乱且虚浮无力。
“皇位到底是不是他的,咱们且不论。只说他自他母后去世,他便认定了是我母妃、皇长兄的母妃,还有恒王母妃害死的。因而便处处针对我们三人,你都想像不出,他那副比谁都干净的相貌之下所包含的心,会有多恶毒!”
梁思让听着,像是在听单纯皇室内斗,而非自己兄弟的故事。
“你怎么可如此污蔑陛下!”梁思让惊诧之下,不禁斥道。
“污蔑!最会污蔑人的就是他!”光王满脸通红,也不是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心中的怒火,“他自己服下毒药,使出一招苦肉记,说是我们三人的母妃合谋害他!父皇竟还信了他,将我们三人的母妃都疏远了,一个个哭瞎了眼,郁郁而终……”
梁思让心中震惊,急忙想,我当时在做什么,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他仔细回想一番,想了起来,只是他看到的事情,跟光王说得不一样罢了!
他所知的事实真相是三妃的确合谋给皇上下毒,而后被他父皇查实,一一定罪。他父皇顾念父子之情,且稚子无辜,并未牵连三位皇子。
梁思让虽恨皇上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但更恨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便冷声道:“父皇英明,当年到底是不是陛下使的苦肉计,肯定一早就查清了!事到如今,就不必再提了!”
见梁思让不信,光王也并不着急,冷声一笑道:“是或不是,他都已除去我们三人的母妃了,那不提也罢……那就说一下,我还有皇长兄与他的恩怨吧……”
梁思让冷冷地道:“这些恩怨,也已理清了。”
“理清了吗?不……”光王道,“从来没有理清过。自我们三人的母妃死后,剩下我们他还是不肯放过。又用过几次苦肉计,诬赖给我们三个,当着父皇外与人的面,他是谦谦君子,显得我们三个合谋害了他,而他却是那个委屈求顾念手足之情的人。可若是当着我们的面,他又是‘贱婢之子’,又是‘贱人’的各种辱骂!”
梁思让对这些事也极有印象,知道静王、光王还有恒王也曾在打马球之时,用计致使皇上坠马,便道:“你只口口声说,是皇兄用了苦肉计,你敢说你们从未害过皇兄吗?”
光王冷笑道:“说实话,被他如此挑衅,又有前恨,我们三人又怎么可能不对他起杀心!这是他活该……”
光王又说了其它的事,梁思让听着这场兄弟之间的厮杀,只觉得茫然,因为他都没有参与其中。
他当时在忙些什么呢?他带着年幼的上仙公主与景王,整日玩耍,就像世间最寻常的兄弟姐妹那样……
“可是,终究是他计高一筹,我们没能杀得了他,还让他抓住了把柄。”现在想起来,光王亦觉得灰心丧气,“恒王逐渐意识到,我们三人永远也赢不了他,若有朝一日他登上帝位,我们就都得死了。他最早与陛下休战,甘愿忍受陛下对他的种种折辱,只一味地讨好陛下……虽然如此,在陛下面前恒王还是不如你。他在陛下眼里,仍旧是那个‘贱婢之子’!”
梁思让与恒王鲜少往来,对于他,他只知道他对皇上的关心,几乎到了谄媚的地步。
但梁思让也能理解,并不高的出身,再加上曾与皇上交恶,的确需要步步小心……
梁思让便沉思道:“这样也好,总要有个人委屈一步,先认了输,如此才能让恩怨有个了结,他是皇上,当然不能让他认输。”
“所以你认为,我和皇长兄输了,就是咎由自取吗?”
梁思让毫不留情地道:“皇长兄千不该、万不该,派陈念信刺杀陛下!”
“这根本不是真相!”光王立刻道。
梁思让亦立刻反驳:“有静王妃的证言,岂会有假?”
每当梁思心疑心自己杀错人时,总会将这句话拿出来重新细品一下。想到陈念信确实死有余辜,心头才有些许安慰……
光王亦无可反驳,只好道:“这件事肯定另有内情,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当年,我与皇长兄也意识到绝不能再那样下去,我们若真想赢了老三,就必须登上皇位。我们兄弟二人开始努力讨得父皇欢心,父皇亦对皇长兄赞赏有加!眼前胜利在望,皇长兄又怎么可能自断生路呢?”
一句话,又轻易地梁思让问倒。他又何尝没有想过,他甚至也设想过,或许是陈念信自作主张。
可是陈念信又不是傻子,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做法就是在授人以柄,坑害自家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