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让自然不好直接问皇上,便趁着观看帝后打马球时,向赋云问:“你这几日在宫里,可觉得闷?有没有经常出去走走?”
赋云只当他关心自己,便故意道:“有啊,难不成你不在,我自己就不会寻乐子?”
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梁思让往马球场中一看,原来皇上先得头筹,冲着皇后得意一笑,皇后与众妃都纷纷娇声嗔叱。如此旖旎的马球,梁思让还从未看过……
“你呢?这些日子在宫外,到底是在忙什么?”
梁思让仍旧不答,转而反问:“你在宫里,能时时见到皇兄吗?”
赋云心虚不已,便笑一笑道:“偶然会遇到。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整日住在宫中也不像样子,不如待到皇后寿宴过了,回王府如何?”
“不可!”赋云忙向周围看看。
俪宁她们生怕打扰了他们两个,都坐得远远的,旁人都盯马球场上的帝后,哪有心思旁顾?赋云这才继续道:“我姐姐的事情,刚有那么一点眉目。若不找出杀害我姐姐的凶手,我绝不出宫!”
梁思让见她毫不知底细,一脸激愤的样子,反倒一阵愧疚,因而道:“那好吧,不出宫便不出宫……”
想到这一节,他又不禁想到一事,便道:“对了,你发现木板上的人形那天向皇上说什么,‘皇兄曾在酒楼里跟你说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赋云刚刚还为出不出宫的事一脸责怪地盯着他,这时便“刷”地一下变了脸,讨好而尴尬地笑笑,闪躲着道:“有……有吗?”
“有!”梁思让肯定地道,“你说过的……”
赋云尴尬、心虚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周围又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赋云趁此机会,连忙指着场上道:“这回是皇后得筹,我们先看马球,有话等回头再说吧!”
梁思让也觉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便不再提起。
因皇上有意相让,这场马球赛便以皇后与众妃得胜告终。一番热闹之后,众人各回住处,换衣休息,预备着出席中午的寿宴。
赋云也回到卧室,坐在梳妆台前,检查妆容、发髻。
梁思让便跟着她走进卧室,挥手令人都退下,往床上一坐道:“你几时,与皇兄在酒楼里见过?”
赋云透过镜子,望着他那副山雨欲来的架式,心中暗暗叫苦,只觉人年轻就是麻烦,记性这样好!知道糊弄不过去,只得低声道:“我若说了,你不许生气……”
梁思让一听这话,脸色便有些乌沉沉的不好看,淡淡地道:“你先说……”
赋云抿一抿唇,小声道:“在我咱们大婚前……我逃过一回婚……”
她刚说到这里,看到梁思让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立刻扬声道:“这不能怪我!你也不想想,你当时对我无礼冒犯在前,还又在我跳舞摔倒时笑话我!”
梁思让面上一窘,扬起的眉毛只得又乖乖落了下。
赋云这才接着道:“我收拾了一下小包袱,提着它从家里偷偷跑了出来,跑到一个路口,站在那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谁知道,皇上就在我头顶的那间酒楼里喝闷酒,刚好就瞧见我!”
梁思让看她一脸倒霉的样子,禁不住暗暗在心中发笑,又问:“所以,你们就说了一会儿话?”
“嗯,他让人把我叫上去。上来就问我,是不是想逃婚……我当然说不是,他跟我说起姐姐……”
“还劝你不要逃婚吗?”梁思让酸酸地道,“是因为他的劝阻,所以我才能在新婚之夜见到你吗?”
赋云拿起妆台上的那枝云鹤步摇,用手指绕着上面垂着的玉片流苏道:“倒也不是……我逃到那个路口,本来就有些后悔了……”
梁思让眼中一亮,声音却弱了下来:“为什么后悔?”
赋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亦喜亦嗔地透过镜子望他一眼,也不回话。
梁思让看她这副样子,便再也坐不住了,连忙站了起来,却怔怔地不敢走到她身边去,像是揣着天下秘密想要和她说,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半晌了,他终究只是闲聊一般地问:“你与皇兄除了贤妃,还说过什么?”
赋云回头想想好像也就那些,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不,有那么一句话,像是平滑丝绸上的一个结子:
朕吞下天大的耻辱救他,他居然要和朕……
皇上当时说这句话时,怒气冲冲的,所以他心底到底为了这件事而记恨着梁思让?
“倒也没再说什么了,只不过我突然想起一句话……”赋云转过身望着她,“想要问你……”
“什么话?”梁思让不自觉间换了一个姿势站着,没那么紧绷绷的了,脸上也透出一股笑意。
赋云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步摇道:“我听姐姐说,陛下在空明山跪了两天,才救了你……你为何还要跟他抢……我姐姐?”
梁思让清明的眸中聚起阴霾,声音惆怅却也坚定:“皇兄虽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就是喜欢你姐姐!他跟我说,他想要她,可是我更想要!”
“哗”地一声,步摇从她手中松脱,掉落在地。
梁思让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步摇道:“你一直拿着它,看来是真的喜欢,那我替戴上吧……”
因赋云坐在一张凳子上,而他蹲着,要为她簪上步摇便要仰头望着她。
他几乎从来没有仰视过她,抬起头的那一瞬,心中忽然涌进一股奇异的感觉——因为这个角度,极像躺在病上的他看为他诊病的小丫头。
步摇沉重,他直待簪得稳了才缓缓松手,将那串流苏轻轻往她脸旁边一撒。
可是鬼使神差,他竟又忽然将步摇摘下!
赋云不禁抬手往发上一摸,素白的小手扶着乌黑的髻子,看得梁思让心里怦怦乱跳!
仿佛突然投身入海,巨大的水浪打得他鼻中发酸,胸口发涨,冰冷的水流欺压得他混身发颤……
那一刻,他几乎就要肯定了!
“怎么了?”赋云懵懂不知。
梁思让脑中乌沉沉一片,又一次替他簪上步摇后问:“我怎么觉得你……你……”
“我怎么了?”赋云扶着步摇,颇为担心地道,“是不是不好看?”
梁思让听她又问一遍,突然醒悟过来:这就是赋云啊,她刚才说,听和月说皇后在空明山上跪了两天,和月若非小丫头,又如何得知这样的细节呢!若赋云是当年医好自己的人,又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他松下精神,向她伸出手道:“该去赴宴了。”
赋云害羞地笑一笑,矜持着将手搭到他手心。
梁思让握住她小手时,心里又是一跳:赋云的手,也和小丫头的一样凉……
然而不过一会儿功夫,她的手便在他手心里渐渐生出暖意,这“证据”便如云雾般难以确凿……
他愈发迷糊,直至到了寿宴之上,还总是忍不住时不时打量赋云,暗暗在心中比对。
这回的寿宴因为皇上的格外吩咐而异常盛大,珍馐美酒自是不必说,还有精心排演的歌舞。绕是这样,皇上还觉得不够,直说歌舞无甚新意,怕皇后已看烦了。
崔雪如看准时机,便道:“臣妾未进宫时,曾看过雪域人跳的舞,倒与宫中之舞大是不同。”
皇后今日被众妃、臣子如月亮一般捧着,又被皇上百般怜爱,心头高兴,便道:“雪域人善舞,本宫也只是听说竟从未见过。崔才人既然看过,且又善舞,定能学着他们舞上一曲。”
“臣妾的确会舞,只怕宫中无人会弹雪域人的曲子……”
却在这时,乐工局的主事道:“回才人,雪域人的乐器与咱们的不一样,但曲调奴婢曾听过,倒能弹奏一曲。”
既然诸多凑巧,皇上便道:“既然如此,就请崔才人为皇后舞上一曲。”
崔雪如含羞答应。
赋云听他们说时,还以为这样凑巧而来的事,不会特别精通。没想到崔才人一舞竟十分好看,比之于宫中之舞,不仅有新意还多了几分英姿,而与自己在宫外看到的雪域人之舞相比则又多了几分妩媚与柔情,竟比精心演练过的还要好!
皇上本是闲闲地看着,但当崔雪如一口气转了几十个圈后,就不由得坐直了腰。
梁思让也看得出了神,但转而想到自己这样赋云必要生气,连忙转过脸来,果然见到赋云正瞪着自己。
他陪个笑脸,悄悄敬她一杯酒,赋云含笑饮了。
这场寿宴,除了歌舞,还有大戏、杂耍,热闹非常,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晚上。珍馐美食流水一样扯下又换上新的,酒坛子空了一坛又一坛。
赋云不善饮酒,陪着梁思让喝了几杯,就有些头脑昏昏。待到夜色降下来,更是撑不住,便手托着下巴,悄悄打盹。
正在昏昏欲睡之时,忽听“砰”地一声,原来放起烟花来了。那烟花全都是像牡丹、凤凰这样的富贵热闹花样,接连绽开,映得整个夜空都姹紫嫣红地灿烂!
烟花过后的火药气味刺破了酒气,熏得赋云的精神为之一振,便直起腰来,却见一旁的梁思让正盯着戏台上看,那坚毅的侧脸,分明是咬着牙的。
赋云心感奇怪,便也看了过去。
原来在那戏台上还唱着戏,正是一曲《双赴梦》。讲的是汉寿亭侯关羽与义弟张飞去后,阴魂相遇,两人给他们桃园三结义的西蜀皇帝刘备大哥托梦,请刘备为他们复仇。
赋云细听那唱词,唱得是:
“俺哥哥丹凤之目,兄弟虎豹头,中他人机彀,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
“……拜辞了龙颜,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说,后过难来,千则千休;丁宁说透,分明的报冤仇……”
赋云也便明白,梁思让为何会是这副神情了!
也不知是谁点的戏,明摆着是以刘关张三人的兄弟之情,讥讽梁思让杀兄之事。以刘备复仇之心,在警示梁思让总会有人“报冤仇”……
赋云见他看着,颈中青筋都突了起来,便将手搭在他紧紧握住拳头上道:“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