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云对皇上“大虞第一君子”的名头却不认可。
她虽说不清第一君子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却可以确定,自己若与这样的人相处,应当是坦荡的,从容的。
绝不必像面对皇上那样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担着十分的心,还要怀揣着无数的猜想……
赋云之所以会这样,也不完全是因为“皇上”二字所带来的压迫感。
三年前,她还不知他身份时,就有这种感觉了。
这个外表干净剔透的男子偏偏有最深沉的心思,却永远也不肯直白地说出来,总是微笑着,温柔地,暗暗强迫着对方走进自己布置的圈套里……
对,就是圈套。
赋云觉得自己着了他好几回道。
比如这一回,她就被他派来的徐姑姑坑了!
还不知徐姑姑是怎么回禀的他呢!他听了,又会生出怎样的想法?
赋云好似被火烘烤一般,焦灼地等到夜里,发现一切风平浪静,只好指望是那徐姑姑听不真切,并不能十分肯定。
又或者,皇上压根就没有怀疑,只是恰好派了徐姑姑来而已……
放下这件事,她又不得不去想仍然不见踪影的梁思让。
他还在误会吗?他又去看那个雪域女子跳舞了吗?他会不会带我出宫?
赋云最担心的就是他几时突然来了,不听自己解释,就强行带她离开。想到这里,那种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凄凉感,像是这深夜里的凉气,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她想,梁思让若在就好了,直接问他一句:你会不会带我离开?他一定会如实回答。
有了答案,总比独自在这里担心忧虑要好。
如此忧虑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自然疲累,她强撑着起床时,脑中忽然生出一个能让自己留在宫中的万全之策——装病!
病了,就需要静养,不易劳累奔波;病了,需要太医照顾,宫里的太医比王府里的多;病了,梁思让一个大男人便会让着自己……
打定了主意,便开始实施。当天早上她就懒在床上,遣人告诉皇后,说是不舒服,不能去请安了。
皇后听闻,便特意遣了人来看望,还让太医过来为她诊脉。
太医望闻问切,断定赋云是血气不足,再加上一连多天没睡好,以至于面色苍白,气短懒言,确实需要多多静养一段时间。
赋云听说,愈发病得理直气壮。不多久,穆府也知道了,想让她表姐进宫照顾。赋云明知自己只是小疾,实在不必麻烦,但她姑母也知道了,也说要让女儿进宫照顾侄女。
赋云听说姑母十分坚持,也就回了皇后一声,将徐俪宁接进宫里。
俪宁听说赋云病了,本来还十分担心,待见了赋云的面,发现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照顾,也就松下心神。
因是初次进宫,俪宁不免十分好奇,总撺掇着赋云一起去哪里走走。赋云想到自己毕竟是在“病”中,不能无所忌惮,便让曼曼带她四处走走看看,而她一个人则悄悄往临照殿里去。
一来到临照殿,她就感觉到古怪——居然没有侍卫拦她!
她立在“禁地”前犹豫片刻,按捺着心头的狂跳踏进去……
临照湖仍旧波澜不惊,头上依然是蓝天白云,并无不同!
她按着胸口轻轻舒一口气,想笑,可又有些担心。犹豫一下,便大着胆子向前走,一步步踏到殿前的石阶,一切也都是宁静的……
殿门紧闭着,虽经了大火,这两扇门却还是完好无损的。她一时间还有些胆怯,并不敢推门进去,便瞬着回廊往后走。
殿后的水榭才是和月正经起居的地方,也是火起的地方,虽然被得一闭乌黑,但是房子基本还在,精精巧巧,十分雅致。
有几个飞檐上挂的铜铃仍旧垂着,被从湖面上来的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赋云立在接连水榭的桥上,望着、听着,想到姐姐昔日的恩宠;想到姐姐在信中告诉她,最喜听铜铃被风吹动的声音;想到姐姐说,每天最想一睁眼,便能看到湖光山色……
“姐姐……姐姐……”赋云低声呢喃,“这就是你临终前听到的声音,看到的风景吗?姐姐……这就是你离世的地方吗?”
想到姐姐曾得到了一切,却又在一瞬间失去,会是怎样的惨烈的剧痛!
想到这里曾有的一切,都是葬送姐姐的元凶,一股悲怆袭向胸口,登时便泪如雨落……
过了半晌,她抽泣着顺着走廊,绕着房子继续往前走,不觉间便走到了临照殿的终点。
湖面在栏杆之外铺展开来,她凭栏远眺,只见湖水微风中皱起,轻软的绸缎一般。
万籁俱静,直叫人心跳都慢了一些。
赋云正忍不住要叹气,却听耳边“咚”地一声,她吓得转头一看,顿时傻了眼——
皇上在那里!
他紧依着栏杆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一个青白釉酒壶。方才的声音,便是他将酒壶放在地板上发出的。
赋云倒吸一口冷气,亦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态,即便是三年前的他,有求于人,也跪得威仪凌人,暗暗有股胁迫的意味。
所以赋云再看到之后,又忍不住凝眸往他脸上细细地看了看,才认出是皇上。
她只觉如芒在背,实在不解怎么每逢自己偷跑到了哪个地方,就会遇上他?
没关法,只得走过去行礼。
因为跪了下去,皇上仍坐着未起,她难得地可以平视皇上了。
只见他一身簇新的白色宽衫,却毫不怜惜地席地坐在被火烧熏黑的地板上。他有些醉了,白净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意,仿佛愠恼着什么似的,忽然向赋云一倾身,低声问:“小神医……是你吗?”
“小神医”是皇上于三年前对她的称呼。因为她不肯透露姓甚名谁,皇上便这样唤她,而梁思让则唤她“丫头”。
触动往事,赋云不由得抬起头望着他,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眸,像是盛在黑瓷碗里的清水,荡漾着清亮的微光。赋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睫毛倒映在眸中,眼角还仿佛挂着泪水,配上他一身的酒气,说不尽的哀伤与悲痛……
赋云终于明白,他原来也是凡人一个,也会流露真情实感,也会悲伤……
可是,她还是装着傻,不肯轻易倾心以对,只是道:“陛下说什么,臣妾是昭王妃啊!”
皇上似是被点醒了一般,偏着头又将她细细地看了一遍,嘴角绽出一丝浅笑,苦涩的,无奈的,哑着声音说:“是你啊……朕以为你是……你是你姐姐……”
赋云根本摸不准他到底有几分肯定,听他这样说,也便顺水推舟道:“陛下在此处……缅怀姐姐吗?”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子斜靠在栏杆上,仰起头望着天空,任由一滴泪水自他脸上滑落……
“朕将他们都赶走,想一个人过来陪一陪你姐姐……”这话,他竟然是哽咽着说的。
赋云有些没料到他竟伤怀至此,连忙垂下头,停顿片刻道:“还请陛下饶恕臣妾擅闯禁地之罪。”
“朕知道你一心进宫,就是为了调查你姐姐的事,来了便来了,何罪之有呢!朕准你可以自由出入这里……”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赋云忙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皇上不语,过了半晌,却问:“是吗?”
赋云摸不着头脑,便道:“是什么?”
“你一心进宫,就只是为了调查你姐姐的事,是不是?”
他为何又问一遍?
赋云想了一想,怀疑他是听说了“守身如玉”的传闻,也怀疑自己入宫有另一层想法,连忙道:“正是。”
皇上的脸上渐渐冷了下来,结了层薄霜一般,望了她很久很久。
赋云不禁疑心,自己又说错了话?应该说不是吗?那误会不是更大了吗?
沉默良久,久到赋云觉得自己都要僵了,他才喝了一口酒道:“你真是个好妹妹……”
因为一直跪着,赋云只觉得膝盖生疼,被他这么一夸赞,更使她觉得无力。
她想,她永远也拿不准这个“大虞第一君子”话中的真意……
“五弟待你好吗?”皇上又问。
他依然坐着,赋云便仍要跪地不起,回道:“很好。”
“是吗……”皇上似是怀疑又似是取笑。
赋云满额的冷汗,心道,他总不会问我圆房的事情吧?
“你之前并不愿嫁给他。可是朕想到当初你姐姐选了朕,朕多少是有些亏欠五弟,所以执意要你嫁他,竟未曾顾忌你的想法。你姐姐怕是不愿看到这一切,不如朕做主,让你们和离,如何?”
“不!不用!”赋云连忙摆手,心里吓得“扑通、扑通”直跳。
“不用?”皇上的反问,似乎是在给她另一个机会,可在赋云听去,觉得有些威胁的意思……
赋云只好壮着胆了道:“是不用。”
“你放心,朕会为你另寻一门好亲事的。”
“真的不用了!”
皇上坐直了身子,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盯着她问:“为何不用?”
“因为……”赋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答案,便咬一咬嘴唇道,“这太麻烦了……臣妾已经被光王退了婚,又跟昭王成了婚。若是再和离,再成婚……这……就太麻烦了……”
“麻烦?”皇上笑了起来,“你只是怕麻烦吗?”
他的笑很深,像是从骨子里发掘出来的,带着怀疑与愤怒……
赋云听得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