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墓穴之中,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把白玉床上金冠华服的王者,照得清晰可辨。
七年生死两茫茫,张远枫的容颜竟仍如在生时一般模样。
苏凤仪慢慢走过去,屈膝跪在床前,徐徐把头靠在他的身体上,久久不言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只手,轻轻抚在苏凤仪的发丝上,“凤仪,凤仪,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苏凤仪徐徐抬眸,看到那男子英伟的脸,想要笑一笑,却禁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她也不去擦拭,只是死死盯着张远枫的眼睛,咬着牙说:“我不管你要怎么办,总之你的退路已经断了,可别想再当皇上,左拥右抱。你已经是个死人了,皇位也有人坐了,从今以后,你只安心守着我就好了。”
张远枫似笑非笑看着她,“我若是不愿呢?”
苏凤仪咬了咬唇,恶狠狠地看着他,“我就用绳子把你绑起来,再不容你离开我半步了。”
张远枫怔怔看她半日,忽地纵声长笑,从玉床上坐起身来,将苏凤仪抱入怀中,“凤仪,我只当你聪明大度,我第一次知道,你是这般小心眼的女人。”
苏凤仪伸手用力回抱他,“聪明大度都是假的,全天下的女人,在丈夫身上都是小气的。”
她说着赌气的话,不知为什么,声音里却已有了泣音。
过了很久,很久,张远枫才喃喃道:“凤仪,这些年来,苦了你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无数次。”
苏凤仪轻声道:“我只是防范心重,为了自救,所以随身藏了一些药罢了。”
苏凤仪自小爱读史,看史书上宫闱风云变幻,不知道多少冤魂死难,也觉暗自心惊。不知道嫁到扶余王家,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等下场。她不是听天由命的性子,就算身处逆境,也要想尽办法占尽主动。虽然前途茫茫,但为防不测之难,在各方面都做足了准备。她知深宫中害人,下毒是最常用的手段。所在在离国之前,以公主的身份请求护送的官员帮忙,在大内御医处要了许多解毒良药以备用。天朝的医术远胜于海外的扶余国,她相信身上有这些药,万一有人下毒谋害,也可以自保。
听到张远枫中毒无救时,她别无良策,只能寄希望于天朝的药比扶余更好上数倍这一可能性了。
她借着和张远枫深吻,把好几种解毒药渡入张远枫嘴里。可是,张远枫还是闭上了眼睛,再不睁开。
她痛楚万分,七日七夜的独自守候,把旁人都赶出房去,还是因为希望未绝的缘故。后来,见张远枫虽气绝身亡,但身体却迟迟不曾冰冷,总是带有余温,忙下令让太医拿着防止尸体腐败的药品进来。实际上,是让太医再行诊治。
太医再三诊看,才确定张远枫一息犹存,只是因为呼吸太过微弱,所以往往不被察觉。只是张远枫虽然没有死,但神志已陷入深度昏迷,身体也在毒药的损害下,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只怕很难再有复苏之日,也就是变做了活死人。
苏凤仪心中思忖再三,如今国中一片纷乱,众臣心中无依,张远枫若死,则幼主继位,自己主政,还有个章法可遁,张远枫若只是个活死人。则皇位****空置,张远枫留下的遗诏也形同空文,在其他重臣亲族纷纷插手之下,国家权力反而难以集中。
幼主可以给人希望,但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不会思考,而且可能会长长久久活下去,总也死不了的主君,不但让臣子失望沮丧,只怕连亲生儿子,时间长了,都要生怨恨之意。
再加上大战在即,也不知京中宫内,有多少其他诸侯的密探死士,一旦让人知道张远枫没有死,而且又成了个不能保护自己的活死人,天知道会有多少明刀暗箭冲着他下来?芽她防得一时,又岂能防得一世。
最后苏凤仪终于还是宣布了张远枫的死讯。但入棺盖棺,全是她亲手做的,旁人看不到棺材中的玄虚,所有的后事,由她一力安排,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张远枫已被她暗置于寝宫秘室之中,除了身旁几个绝对可信的贴身宫女,和宫中几名被下了禁口令,胆敢胡说一字,举族皆诛的太医,再没有人知道其中秘密。
她以自己有病为名,召天下名医来诊治,征各种珍贵药物,甚至派人去天朝寻访名医,亲自写信给天朝皇帝,求借大内御医。
无论国事如何繁忙,她都要抽时间,亲自照顾张远枫。
张远枫昏迷不醒,她为他擦身,为他换衣,为他翻身。
为了照料他,她亲自向太医学习,怎么按摩全身,如何做指压,每天不厌其烦地为他按摩,不让肌肉松驰,每天小心地为他翻身,避免长时间躺在床上,身体生褥疮。
张远枫昏迷不能吃东西,她派人去天朝找来最好的药膳师父。太医说要分餐而食,少食多餐,而且只能吃流食,她照样令人一日九餐,整治出餐餐不同的汤食来。昏迷的人不会张嘴没关系,她一点一点以唇舌相度,不会吞咽肠胃也不能再消化,就请天朝神医先扎针,刺激穴道以外力帮助消化食物。
她尽一切力量周到地照料张远枫,无数次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闲时为他读书,为他弹琴,为他讲朝中大事,天下大局,讲女儿叫了第一声娘亲,讲张路靖又长高了许多。
些许小事,她都能在他耳边讲上许久,许久。
时光如飞而逝,年华如水,仅有的几个知情人,对于张远枫的醒来,都已经绝望了。只是苏凤仪,依旧全心全意照料他。永远抱着希望,盼望着在下一刻,他能张开眼,唤她一声,凤仪。
这已是她仅有的希望,唯一活下去的力量。
直到第六年,张远枫,才能第一次睁开眼。
那一瞬,几个宫女,低声欢呼,喜不自胜。苏凤仪却只是怔怔呆立,恍若梦中。
张远枫并没有在醒来的那一刻立刻呼唤苏凤仪的名字。
太长久的沉睡,使他几乎不能正常发声。经过了五天的努力,他才可以叫出凤仪二字,要到第十天,他才能比较正常地用话语来表达他的意思。
然后是半年漫长而艰辛的恢复期。
他以无上的毅力挺了过来。
一点一点把每一分身体,每一寸肌肉的控制权收回,从动一动手指开始,然后是手腕,手臂,整个身体。
从只能在床上眨眼睛,到终于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走路,用自己的双臂拥抱爱人,其间的艰难困苦,让人只觉不堪回首。
苏凤仪把他沉睡的这六年中所有的事,向他一一讲述,他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面对苏凤仪有些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我已经死了,再复活过来,会有很多人不愉快的。”
苏凤仪泪盈于睫,投入他的怀中。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肯定,她可以完全拥有这个男人。
张远枫只是微笑着拥紧她。
他是王侯子弟,从小看多了权力场中的争伐杀戮,什么事情看不透澈?芽数年人事几番新,如今天下一统,诸侯不是他平定的,国家繁荣也不是他所治理的,朝中臣子起起落落,也不尽是当年旧人。他纵还有些名分,强要出头,只怕君不君,臣不臣,大家都尴尬。
儿子登基为帝已有数年,如今他不再是当年幼儿,而是昂藏男子了。心中正有着天一样的抱负,忽然冒出个早该死掉的父亲,他是还政还是不还?
纵开始还有些欣喜欢然,时日一长,只怕恩变仇,情变怨,骨肉反目,又有何苦。
他一生的英雄志业,早已实现,他盼望天下太平,国无纷争,如今也已达成。又何必再坐在至尊之位,整日研究,如何驭使臣下,坐待英雄迟暮。
眼前有美人如花,明眸似星,只要他抛却身份,不再陷于脂粉阵中,自能得回无双爱侣,又有什么不满意?芽
更何况……
张远枫微微一笑,这女子又岂是甘心命运主宰的女人。这几年来,她多次对皇陵动工,只怕早已暗留密道,暗做布局,无论他愿不愿,她拿根绳子,绑也要将他绑走了吧?芽
这么多年执政掌国,真真学得霸道了,不过……
张远枫发自内心地微笑,他最怕的,正是这女子不肯将他绑在身边啊。
剩下的半年时间里,他和苏凤仪一起,偷偷地观察着张路靖,看着爱子的每一点成长,真正可以放心把整个国家交到他手中。
也在夜深时,悄悄把熟睡的女儿抱在怀中,贪恋她脸上纯净的笑容。
祭陵之时,张远枫已先一步从密道进了皇陵,等待苏凤仪的归来。
等待着他一生至爱的女子,摆脱所有的俗世牵绊,来到他的身旁。
从此之后,他们给这个国家,留下最传奇的故事,给后世的研史者,留下无数疑问。
传奇在墓碑落下的一刻结束,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