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久久失神
旭日东升。
城镇里行人渐增,商肆开张,门庭若市。
街旁馆子里弥漫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酒菜香味,跑堂的奔走忙碌,端上可口的菜肴。
馆子对面,一条弄巷,一人藏身在巷子里,忽闪着黑黑的眼睛,窥视着馆子里那个跑堂手上端的热腾腾的饭菜,咕咚咽了咽口水,白影儿一闪,那人奔出了弄巷,一口气奔入馆子,站在跑堂面前。
“姑娘,你……”
跑堂愣了一愣,打量着挡在面前的这个憔悴了脸色的白衣少女,问:“你要点菜吗?”
目不交睫地盯着跑堂手上端的饭菜,柳媚儿伸手一指,“小二哥,我就点这几样菜!”
“好嘞,客倌请!”领着食客上二楼雅座,上齐了菜色,跑堂笑容可掬地道一声:“客倌慢用。”便退下了。
柳媚儿吃得很斯文,细细地嚼、慢慢地咽,看似轻松的神色中却隐藏了些许紧张与不安。
片刻之后,她站了起来,跑堂忙上前哈腰,道:“客倌,您这儿只须十七个铜板。”
“我……”柳媚儿低头蹭着脚尖,咬了咬唇,猛地抬头大声道:“我没钱!”
“客倌这是与小的说笑吧?”跑堂脸上的笑纹有些僵。
“我、没、钱!”她凑到跑堂耳根子边大声答。
跑堂的脸黑了大半,挽起袖子咋呼:“嘿!你这小妮子敢来本店吃霸王餐?啐!没这等便宜事!今儿你不把帐结清,休想迈出店门半步!”
管场子的壮丁吆喝着上来堵死了门,横眉怒目地挽起了袖子。柳媚儿紧抿着唇,这当口又来了要强的性子,倔强地瞪了他们一眼,两脚踩上桌面,猝然推开二楼雅座的小窗子,向窗外探出半个身子,冲底下的人潮喊了声:“闪开!统统闪开!”接着两眼一闭,咬牙跳出了窗口。
悬空疾坠,风,灌入耳鼻,落向地面时,一道人影忽如闪电射来,稳稳地接住了她。坠在那人怀中的她,竟闻到阳光下青草泥土的芬芳,恍若置身在了山野丛林,但,周遭喧闹的声浪分明是街道闹市之中!讶然睁开眼,她看到了一双充满野性的乌亮眸子!这双眸子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她只看了一眼,却险些失了魂!
那诚然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野性美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穿着兽皮短袄、蛮靴,靴跟上,各嵌连着一只银闪闪的轮刺,颈项挂有银质项圈,凌乱的黑发随意扎起,花纹绚灿的豹皮头巾,脸盘儿生得俊,饱满的天庭、飞扬入鬓的眉,很大很亮的眸子,挺拔如玉的鼻梁,大小合度的嘴唇——当真是翘楚之绝!
柳媚儿看得有些呆时,那少年微尖的双耳一耸,充满野性的乌眸带着如同狼崽般好奇探究的目光,定定瞅着她,伸手微微触碰她的秀发,又拍拍她的面颊,掐掐她的鼻子,骚骚她的颈项,指尖微曲爬抓向她的衣襟,被她惊羞地挡了一下后,他侧着小脑袋瞅了瞅她尴尬、臊红的脸,突然低头凑上鼻子——嗅她!
这少年的举止太古怪,她又惊又恼地挥手打去,却被他敏捷地躲开,一阵低沉的嗥声滚动在喉头,两排微尖的牙猛地扑咬住了她的脖子,牙尖准确无比地压在颈动脉上。
骇然一惊,她怔怔地盯着那双闪着野性光泽的乌眸,恍若看到了丛林中隐藏的狼!
咬着她脖子的尖牙忽又松开,少年又微微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面颊,腮边一凉,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分明是遭人轻薄,偏偏这少年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邪念,只是有些好奇,轻舔她的脸后,侧着小脑袋蹭了蹭她,笑得如狼崽可爱逗人。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奔来,街上有人大喊:“她在那儿!快抓住她!”
看到馆子里的跑堂追了出来,柳媚儿急忙挣脱少年的怀抱,往街道东面奔逃而去。
少年站在原地,等跑堂率众追上前来,指着他吆喝质问时,少年那黑亮的眸子里,浮了一片如狼般的凶野之色,突然握拳猛力砸向饭馆的外墙廊柱,支梁的柱子咔嚓爆裂,整栋馆子晃了晃,散架坍塌,轰然倒下的墙体横阻在跑堂面前,街上路人都吓傻了。
砸了馆子,少年匆匆往街东追去。
“叱翱——叱翱——”
街道南面,双骑策马扬鞭疾驰而来,骏马银鞍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紫袍男子,满面焦急之色,沿路叫唤着“叱翱”,见了街旁一栋坍塌了墙体的楼房,咬牙握拳冲身旁金鞍良驹上一个温润如玉的蓝衫公子道:“太子,您从琅邪山狼穴寻来的‘破军’,野性难驯,不服本将约束,只怕成不了大器!”
“丁将军,卜玄子的预言,灭我东禹的天帝唯一的克星就是破军,如若叱翱果真是‘破军’,便是咱们的救星!”
金鞍良驹上的蓝衫公子,眉头紧皱,心事重重,他,便是挟亡国之恨、灭族之仇逃出皇宫的东禹太子灼泰。
“倚仗这个狼孩复国,倒不如多招些反抗暴君势力的起义军!”忠心追随前朝太子的丁将军,显然瞧不起狼穴里捡来的那个野孩子,却也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愿,当即拦下街上路人,详加询问:“这位兄台,可曾见过一个穿兽皮短袄、目光凶野如狼的少年途经此地?”
路人忙不迭点头,往街东一指,灼泰急喝一声:“追!”双骑冲着街东方向飞驰而去。
往东穿出这条街,再往右拐就是这个小镇上最有名的“鹊仙桥”。
桥上站着两个人,柳媚儿与那野狼般的少年。
“放开我!”气红了脸,柳媚儿瞪着一路追逐上来又将她拉入怀中的少年。
乌眸闪着好奇之芒,狼崽般可爱地微偏着脸,从琅邪山狼穴里被人带出的叱翱,似乎对自己抱过的这个俏落少女极感兴趣,抱起来软软的娇躯,与狼群里的气味不同,香香的,让他感觉很新鲜,机缘巧合地抱过一次,那种体香与温软的触感,竟让他有些喜欢!
“你、你……”被他抱紧了不松手,柳媚儿挑起眉梢,扬手就往他的后脑勺刮了一下,“你个登徒子,还不快放手!”
稍稍侧过头,叱翱瞅着她嗔然圆睁的美目、红扑扑的面颊,突然微探了舌尖,舔了舔她的面颊。
那一瞬,她有一种被狼崽舔了脸的错觉,感受不到一丝邪念,他这样儿竟是分外可爱,她瞧得又是一呆,却也羞红了脸,从他的怀里急急挣脱出来,转身就跑,慌乱时也顾不上看清前方的路,这一跑可就坏事了,桥上一个小贩正推着满车的农具冲下来,止不住下桥时的冲劲,眼瞅着前方跑来一个路人,小贩急得大吼一声:“快闪——”
推车迅猛地冲撞过来,柳媚儿惊觉险状,已然躲避不及,骇然震愣在原地,眼瞅着小贩的推车就要撞上她时,一声惊嗥,叱翱飞身扑来,抱住吓呆了的她,惊险地躲过那辆推车,受震的车子上飞出一物,横空砸来,狭窄的拱桥桥面没有了躲避的空间,叱翱紧紧地护她在怀中,挺着背硬生生挡了飞来的一柄农具,闷哼一声,短袄撕裂,一抹猩红刺染脊背!
骇然圆睁的美目中映入那片猩红,佶哥哥的影子竟重叠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她的心头猝然绞痛,颤手抚上他的背,痛惜之情油然而生!
而此时,他只瞅她的眼,丝毫不觉背上的伤有多痛,只有护全了她之后的开心,狼崽般乌黑的眸子那样直率真挚地表露了他所有的情绪,眼里满是安慰她的柔光,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鬓发,平抚她心中的惊悸与不安。
在他眼中,她竟看到丝丝怜悯与呵护,狼般敏锐的感触力,使得她心中压抑许久的悲伤,赤裸裸地袒露了,只是倔强好强的性子让她咬紧了唇,避开他的目光。
腮边一凉,狼般的少年又轻舔她的面颊,最原始的舔伤方式,肢体语言流露的真切关怀,委实令人难以抗拒!她咬得发青的唇不停颤抖,眼睛里浮了一层水壳,心灵深处最脆弱的一根弦被他轻易触动,强自支撑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地颤唇哽咽一声,张开双臂回抱着他,汲取温暖的体温,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放声痛哭,发泄心头悲伤。
“……杀、杀……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她哭得撕心裂肺,一股切齿的恨从痛哭声中流露出来。
滚烫的泪烫入胸口,叱翱用力抱住她,喉头低嚎,舔了她眼角的泪,感受着她的愤怒与悲伤。
市桥上喧扰的人声渐渐模糊了,桥下流水潺潺,桥上风声呜咽,天地间似乎只剩了他与她两个人。
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之中,许久、许久……哭累了的她,朦朦胧胧地睡在了他的怀里,感受到他暖暖的体温,烫了她发冷的身子,来之不易的一份塌实,使得噩梦连连的她,这一回的梦里没有了血腥杀戮,没有了亲人的惨号,似乎桥下的溪流,款款淌入心田,被烈火毒烤的心头,一丝柔情悄然滋生……
酣梦一场,醒来看到那双乌亮的眸子仍瞅着她,满是呵护的意味,她在他怀里窝心地笑出了声,他眨眨眼,也冲她笑,率真可爱得紧,她忍不住伸手轻拍他的脸颊,指尖轻轻描过他的眉眼、鼻梁、唇线……这一刻,她铭记了少年容颜,指尖的触感,一分分地藏到心坎。
“叱翱——叱翱——”
远远的,传来了呼唤声。
叱翱霍地站起,引吭长嗥,马蹄声由远而近。
“叱翱?你叫叱翱?”
柳媚儿站直了身子,解下缠在腰际的绮罗裙带,系在他腕上,打个鸳鸯结,美目深注,深深地看着他,忽又解下坠挂在他颈项上的一块璧,紧紧握在手里,“这块璧,媚儿代你保管着,明日卯时,你再来这桥上,我会将它还给你!”
“媚……儿……”
生涩地念她的名,叱翱又凝视着她的眼睛,觉察到她企图离开,猝然伸手将她圈回怀中,不愿她走。
神色间有了几分焦急,她跺着脚使了小性子,贝齿狠狠咬在他肩头,吃了痛,他却不像佶哥哥那样立即松手。嘴里尝到一丝腥味,她心头一颤,牙关急忙松开,见他肩头浮了一圈血齿印,她突然落下泪来。
泪珠滑落,滴在那圈血齿印上,他似乎感触到她的辛酸,终于松了手。
她转身急急跑到桥下,忽又顿住脚步,伫立桥下,双肩微微抖动,却,没有回头。
咬一咬牙,她终是跑开了,渐渐消失在人潮之中。
她与他,应当不会再见面了。这块璧,只当是留作纪念吧!
她走了。她不会知道,那少年当真在鹊仙桥上等着她,一直等待、等待……
“她不会来了,忘了她吧!”
灼泰陪着叱翱枯等十日之久,终于愤怒地扯下他腕上系了鸳鸯结的那条裙带,将它抛在风中。
“女子最是反复无常!”
灼泰不仅气那少女骗了叱翱,更气自己!他总也抛不开沉甸甸的心事,深锁的眉宇也结着一份情债,为了背叛自己的太子妃,一度心灰意冷想要归隐山林的他,如今也不得不召集起义军,找来“破军”,即将挑起战火!
身为前朝太子,又如何能容忍他的太子妃投入天帝的后宫之中,给暴君夜夜侍寝!
叱翱看着那条香罗带被风卷走,飘入桥下溪流中,渐渐沉没……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他仰天悲嗥不绝!
灼泰领着受伤的少年离开时,鹊仙桥断了,随着那条香罗带、携着金风玉露般的短暂缘分,轰然沉入溪流之中……
离开小镇的柳媚儿,萍踪漂泊,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历时数月,终于到了京城。
京畿重地,宫阙楼观,气魄雄伟,坊市之中自是一派繁华气度。
长街上车马喧腾,桑家瓦子的红牌花魁,引得京城里无数官宦豪士纷至沓来,炫耀挥霍,惹得章台路上家家老鸨眼红不说,连一般的士大夫也见之侧目!
眼儿妩媚,唇儿柔媚、香躯娇媚,——桑家瓦子的花魁秋娘,当真是位媚人儿,舞技更是超绝!红袖一旋,媚眼流波,勾了人的魂儿,酥了人的筋骨,急巴巴来捧她场子的老少爷们,挤满了整条街,还得挨个儿排着队,连贩夫走卒也来凑热闹,不过,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汉子。要是来个女子,醋劲儿大发、寻衅滋事倒也正常,要说惺惺相惜、来攀个交情的,她可从未见过!所以,当柳媚儿慕名而来,带着倾慕的眼神注视着她时,她还在想: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柳媚儿凝神看了她半晌,突然冲她跪下了。
“哎、哎?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秋娘惊得手足无措。
“请您收我为徒!”柳媚儿磕了一个响头,跪地不起。
“你这是为何?”秋娘犹豫了,虽说这女娃根骨不错,是个习舞的好苗子,但身世清白的女子,又怎能坠入风尘、倚楼卖笑?
遭人问及原由,柳媚儿的耳畔回响起一阵嗤笑:
俏而不媚,欠了些诱人的韵致!
指甲刺入掌心,她猛地抬头,望着秋娘面容上妩媚的颜色,心头三分好强七分倔强,恳求:“我是个孤儿,没有栖身之所,求您收留!”
“唉——”秋娘幽幽一叹,从这少女身上似乎看到自己昔日的影子,无依无靠的……“罢了、罢了!你快些起来吧!”点头应允,扶她站起后,秋娘又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
“我……”火中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此刻的她眼中燃着毒烈的火焰,咬咬唇,一字一字地道:“我叫媚君心——媚、君、心!”
秋娘看着她眼底炽烈的焰芒,久久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