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动员会这天,县三青团田干事又来到学校找马公武,要在学校筹建三青团组织。马公武把肖洪量、肖守训、米庆轩等一批年轻老师找来商量,这些年轻老师都说,楚屏中学不吃那一套!马公武本就因为坐过******的大牢,又目睹这些年国民党在辰溪的所作所为,就和这些青年教师若合一契。他当着操场里众多师生回绝田干事说:“我马公武办学校只培养人才,不培养政客!请你谅解,今后也不要再来说起这类事情!”
田干事大失所望,只得灰溜溜地下山走人。
马公武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不会轻易结束,于是,当天晚餐之前,趁学校集合师生整队进入食堂就餐时,他当众训话:“老师们,同学们,大家都知道,今天县里那位姓田的三青团干事来我们学校发展三青团组织,被我当场拒绝了!一个有气节之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政党腐败透顶了,还让我的学生给这个腐败透顶的政党当帮手,我马公武不干!你们现在最最重要的是专心致志地多学些实际本事,将来好报效祖国、报效人民!当政客,搞投机钻营,湖大的李毓尧就是前车之鉴!他做学问做得好好的,却要在官场去投机钻营。结果呢,要军队送他去湖大当校长!强权最终压不了民意,就是老蒋要军队给李毓尧开路,也争不回这个死面子!到头来,还得夹着尾巴滚出湖南大学!人可以猖狂,但违不过天理!读书做官的人,下贱到李毓尧这样子也就差不多了!我这样说、这样做,肯定要得罪国民党,但是,既然我是办学校,我就得有校规!就得有追求!我决心在将来的日子里,把我们楚屏中学办成一个有幼儿园,有初、高中部,有大学,这么一所完整的学校!我要培养一批具有高尚人格的人才输送给社会!”
马公武的训话让师生们激动不已!
没过几天,向石宇就跟陈策透风:“县党部和县政府议定,说楚屏中学未经省教育厅备案和批准,属私人非法办学,要勒令停办。”
陈策马上要米庆轩把这一消息转告了马公武。
马公武得此消息气愤至极,“果然是下手了!孩子读不上书没人管,办了学校让孩子读上书了,现在倒有人来下令了!几个月前,学校就已向省教育厅几次呈递报告,要求备案批准,但时过数月,行或不行,都始终未获批文。这事却没人来管!没有批准办学,这责任在我吗?这完全是省教育厅的行政不作为,难道还能责怪我们?”
米庆轩劝马公武冷静下来,“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意气归意气,该办的手续还得有耐心继续去办。”
马公武已把办学育人视为他后半生之唯一希望和安慰,为加快办事进度,马公武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亲自去省教育厅求人,打听到底是何原因迟迟不办批文手续。
教育厅回答很简单:校产基金欠足。
马公武决定破釜沉舟,一定要拿到这个批文!他赶回辰溪带上自己家中所有田土房产文契又去省厅,除向教育厅公开呈明校产基金外,又动用了一笔现金银票进行个别拜访和打点。
这一回终于有了效果,虽然批文未下,但楚屏中学迎来了教育厅特派的邓督学。
数栋校舍整齐一新,图书仪器齐备,所需设施无一短缺,校园风景胜似花园;又见学生纪律严明,犹如军人一般作息,个个朝气逼人;查阅学生作业和学习成绩,样样满意。特来“查明情况”的邓督学大有意外之喜。但邓督学回到长沙后,办学手续仍不见音讯。
第二年初春,王厅长出巡湘西教育,路经辰溪时,马公武又特将其接进梅花村,白天陪他赏梅吟诗作对,晚上酒饭过后又请汉戏院的主角为他做辰河高腔的专场演出。王厅长如在桃花源仙境,不知不觉就已小住了好几天。他非常满意这里宁静的环境和学生们浓浓的学习风气,以及井然不乱的教学秩序,但王厅长一直不露喜色,马公武仍心存忧虑。
学校突然来了一群工匠,又运来了一批砖石木材堆在大礼堂外面的石咀上。王厅长问马公武:“这是要搞什么工程?”
马公武说:“王厅长,为纪念您来我校视察,我已决定修建一座六角凉亭,把这个亭子叫做‘凤喈亭’!”
王厅长字“凤喈”,自然明白马公武之良苦用心,他说:“这万万不可!”
马公武说:“我不是说客气话,您能来我们学校视察,我马某人无比荣幸!建‘凤喈亭’并非为您个人树碑立传,而是我们学校想借您的大名提高声望,排除地方干扰,铺平办学之路,以利我进一步把这所学校办好。”
王厅长似乎理解办学之难,慈善地笑了笑,“那我要是不同意,就是不支持您兴办教育事业喽?”
马公武说:“我想王厅长大人大量,一定不会不同意。说实话,这个‘凤喈亭’一建,县里就没人敢随便到学校来兴风作浪了!”
王厅长说:“马先生,你办学很有一套办法,对付官场也有不少妙法啊!”
马公武一拱手说:“我已是赋闲之人,不敢与厅长奢言官场。所作所为,都为一时所兴。不过我也明白:以上压下,乃治官的唯一良法!”
王厅长一笑:“你真是个大实人!”
王厅长走后不久,“凤喈亭”刚刚修成,楚屏中学的批文下来了。一时间,辰溪的几种报纸上都刊登了建“凤喈亭”纪念王厅长视察学校和省里关于同意该校办学的批文。这些大幅专版宣传广告,马公武是花了重金的;他要为自己出口气,也要鞭打一回县党部!
事实果如马公武所料,县党部再无人敢来楚屏中学说三道四。
然而,天意不顺世情,这一年整个湘西遭遇了春、夏连旱,连续五十多天不下一滴雨,山田无法插秧,插了秧的田也所收无几;连松林也毒蛾成灾,松叶全被吃光后,还殃及村民家中,只要一开门,毒蛾便招架不住扑进门来;城乡又都麻疹、天花流行;加之连年战乱,苛捐杂税过重,民不聊生。到了秋后,辰溪和大湘西各县一样,饿殍遍野。往田湾方向,往修溪方向,往潭湾、火马冲方向,往浦市方向,只要到路口上看看,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头顶草标要出卖的儿女和横躺在路边被活活饿死的尸体。特困时期,慕此生路而来楚屏中学读书的学生猛增。
陈策找到马公武时,马公武满头大汗从果树林里出来,为节省家用,马公武布衣草鞋,减了园林工,开始自己收拾果园。
但见了面,马公武一个字儿不提困难,直跷着大拇指跟陈策说:“你给我推荐来的几位年轻老师真的不错!不计报酬,不怕困难,一心一意地帮助我办学!真是多亏了他们!”
陈策说:“物以类别,人以群聚!有什么样的土地才长什么样的庄稼!你好,别人才会好嘛!”
马公武说:“人到困难处,才知朋友在!”
陈策说:“听说你的公司、厂、场最近的效益都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你。”
马公武说:“现在,县城居民锐减,开在柳树湾的湘西物业公司、办在麻田的洪昌锯木厂、砖瓦厂以及果木场、牧场,都相继告急,难以为继;倒是学校学生猛增。按照办学章程和奖学金制度:凡学生各科期考成绩达九十分者,伙食费、书籍费、课本费、学费、杂费实行全免;凡学生各科期考成绩在八十五分以上者,实行半免;八十分以上者,奖大米三斗五升。每一学期期末应得奖者数百人;加之老师们的教学奖,这笔巨大开支越来越让我难以应对。收入猛减,开支猛增,我只好把过去的老本不断地往里面填进去,往后一想,实在不无担心!不过,虽没有以前的日子好过,我还是能挺得过去。何况,现在省教育厅的批文一下,没有人敢随便来捣乱,只需好好管理学校就行,这就使我有了最大的快乐!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国民党县党部看我马公武的笑话吧!”
陈策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宽心了。最近和胡庶华校长还有联系吗?”
马公武说:“胡校长刚寄来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专写我们那次相聚:‘丹山是我重游地,欲赋归余别一牵。’”
陈策说:“湖大和桃源女中一走,我的心里一大片空虚。”
马公武说:“湖大和桃源女中有一批师生真是非常优秀!与他们交往,真可日进一境啊!”
因见马公武很忙,陈策道了别往丹山寺而上。
不知何故,今天丹山寺来了不少香客,走进山门一看,原来大家都在围着寺里的曹和尚争抢他手里拿着的黄草纸印刷的“救命单”。陈策也拿了一张来看,纸上四角盖了佛印,上面写的全是草根、树皮的吃法:
冷树皮用碓舂碎,拌观音土做粑煮熟,可食。难消化。
纱婆树叶装入布袋,搓揉成豆腐状煮熟,可食。易消化。
蕨根用碓舂碎或碾磨成糠,做粑煮熟,可食。易消化。
曹木树叶用礁舂碎,做粑煮熟,可食。易消化。
野麻叶用碓舂碎,做粑蒸熟,可食。易消化。
糯麻叶切碎,做粑蒸熟,可食。久食皮肤发黄。
青蒿草切碎,做粑蒸熟,可食。久食皮肤发黄。
黄花草切碎,做粑蒸熟,可食。久食皮肤发黄。
地菜切碎,煮熟,可食。味苦。
青蒿沸水煮熟,可食。味苦易消化。
杜鹃花沸水煮熟,可食。味涩能消化。
蒲公英沸水煮熟,可食。味涩能消化。
土茯苓磨粉做粑,蒸熟,可食。难消化。
油蜡树皮用碓舂碎,做粑蒸熟,可食。难消化,已致死甚众。
白蒿用碓舂碎做粑,蒸熟,可食。味苦不消化。
夏枯草切碎,煮熟,可食。久食皮肤发黄。
地菜花切碎,煮熟,可食。久食皮肤发黄。
银蒿草切碎,煮熟,可食。久食手足浮肿。
雷公菌拌菜叶,煮熟,可食。久食身现斑点。
糠粉和菜叶,煮熟,可食。久食大便不通。
蚕豆叶炒食或做粑,蒸熟,可食。可勉强充饥。
苎麻叶沸水煮熟,可食。味涩能消化。
另有水桐花、甜树叶、茅根草、牛巫婆、野萝卜菜、苦麻菜、蜘蛛叶、野葱、野蒜等数种树根草叶的吃法,和后果记载。
结尾处又有“大善菩萨,普度众生!”八个大字。
由于民众生活极度困苦,刺绣和烧酒生意都大不如从前,陈策一家的生活也成了问题。他带上这份救命食单回家就躺在床上,向瑚告诉他:“今天的报纸已经买回来了。”他也没有反应。
向瑚问他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他只嚷了一句:“现在这是什么政府?饿死这么多人却视而不见,真是连个丹山寺的曹和尚都不如!”
嚷过后,陈策又还是忍不住拿起报纸来看。各地关于饥饿和疫病的消息像苍蝇蝗虫一样布满眼前。
一则消息报道:湖南死于饥饿和疫病的已达四百万人!
报上还有一系列救济机构成立的消息:联合国救济总署驻湘办事处成立;湖南省救济公署成立;湖南救灾会成立;难民服务队成立;急赈工作队成立;儿童保育所成立……
陈策看得心烦,放下报纸。这时肖洪量来了。
肖洪量刚在外跑生意回来,陈策就把这些救灾机构成立的消息指给他看,跟肖洪量说:“说政府不管事嘛,机构又成立了一大堆!”
肖洪量说:“你以为救灾组织就是救济人民的?你知道这些组织都在干些什么吗?他们在干两件事:一是宴请招待上面下来的各级官员,二是盗卖救灾物资,自己捞钱!邵阳有一个救济机关,每月所用的宴会经费竟然超过上面下拨的赈灾经费一倍!宁乡县洋泉乡第九保得赈灾款三千元,而招待放赈委员们的吃喝费用却花去五千多元!”
陈策心里刚亮起一丝灯光又被肖洪量带回的这些消息给浇灭了。
陈策说:“看来,官员无不腐败,也已无药可治!现在人民的唯一希望,就是推翻他们!”
肖洪量说:“还没跟你说完呢。常德救济分署储运站一次就向沅陵卖掉赈灾面粉十一吨。所得款项储运站的人都私分了。现在国民党内部已是叫花子的火——各扒各的了!这些官员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内心里都知道国民党是靠不住了!不顾民众疾苦、只顾官员赚钱的政府,不灭亡才是怪事!”
陈策说:“我们的军队不知打到哪儿了,就盼着他们早来啊!老百姓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30要枪有枪
一道流星从天空中亮亮地滑落到大酉山巅,向瑚马上抓紧陈策的手吃惊地喊道:“你看你看!一块陨石落在了大酉山上。”
陈策站住,望着黑暗的夜空默无一语,不知此为何兆。
身边的河塘水田里一片蛙声。
三天后陈策收到电报:向绍轩先生不幸于五月十九日在长沙过大椿桥铁道时,触车身亡,后事已处理完毕。
陈策含泪回到家中,把电报递给向瑚时,向瑚手中的刺绣针一下掉在空中晃荡。
痴呆了好一会儿,向瑚才清醒过来,忍不住颤抖着嘴唇,哭着跑进卧室翻出向绍轩先生的照片捂在胸口,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桃源女中的草坪里饮酒畅谈,她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伯父——”
刺绣店的人也蹲在向瑚身边哭泣不止。
陈策和向瑚把家中挪出一间空房设了悼念堂。米庆轩、肖洪量、谢斐然、肖守训、米庆舜、米西成、马公武、向石宇、李涛、张承栋等一大批认识向先生的人都来悼念。县城里闻讯前来悼念的人一连几天络绎不绝。大家相聚回忆起向先生治学和为人的高尚品德,尤其以身家性命担保和营救陈策,保护桃源女中的学生和辰溪的进步青年,令人交口称赞。
悼念进行了七天。陈策天天坐在悼念堂里,如守灵一般!
在悼念堂里,陈策见到了不少人,也得到了不少的新消息。革命形势的迅猛发展,让他越来越着急,他决定到外面去跑一趟,了解一下外面的革命形势。
他到朋友们那里借了些钱买了一船煤,原想跑趟常德,一可以赚些活动的经费,二可以打听到一些关于党组织的情况,没想到去请龙头垴的杨福祥当舵师时,杨舵师已被别人雇走,他只得另请舵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