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说:“后勤是战争胜利的重要保障!我在陕北时搞过后勤,后勤就是战斗力啊!什么时候跟我们讲讲你们这次抗日故事?”
米庆轩说:“那可就多了!”
这时候,米月娥跑过来站在他面前说:“米叔叔,你回来了?”
米庆轩说:“日本鬼子都打趴了,我还不回来干什么?给他们收尸啊?”
米月娥说:“跟我们讲讲这次抗日的故事吧。”
同学们听说米庆轩刚从抗日前线回来,都要米庆轩讲讲抗日前线的故事。
米庆轩说:“你们都知道日本裕仁天皇下了‘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吗?”
大家说,知道。
米庆轩说:“张发奎、卢汉、王耀武、顾祝同、汤恩伯、何应钦、萧毅肃都要到芷江来,中国正准备接受日本投降。很快各大报纸都会有这方面的新闻和故事出来,让你们看不完!”
米庆轩抑制不住激动,又在陈策肩上捶了一拳说:“今天你得请我喝一杯。这几个月真累!”
陈策说:“行!古来征战几人回?今天灌醉你!”
两人过河,经柳树湾到了陈策家里。
走进家门,陈策就叫道:“向瑚,你们看看是哪路英雄来了?”
向瑚她们都还在楼上做刺绣品,赶下来一看是米庆轩来了,就都围着他坐了下来,问起他们打日本鬼子的情况。米庆轩故意卖关子:“先泡茶、做菜、上最好的酒!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等会儿再说。”
向瑚说:“居功自傲!”
陈策说:“你们今天还能服侍他一回,那是你们的福气!当初,他带领抗日青年中队从县城出发时,我就没想他活着回来!”
向瑚一边忙着做菜,一边说:“我们什么时候欠了他的酒饭?”
米庆轩笑笑说:“没有打过日本鬼子的人服侍打过日本鬼子的人,这是应该的!”
陈策说:“你别把我也放在她们里面说啊!我打死的日本鬼子可是记不清数了。我在陕北打死日本鬼子时,你还在学校里念‘学而时习之’吧!”
米庆轩说:“我哪是和你比?我是同她们比。”
陈策说:“她们为抗日的人服务,也是功劳啊!”
米庆轩说:“你这绝对是在讨嫂子的好!”
一壶酒和一盘黄豆炒鸡蛋端上桌来。
米庆轩说:“就这么一个菜?”
向瑚说:“这菜还少吗?半斤黄豆两只鸡婆啊!”
向瑚、傅英、汪珍她们都不喝酒,陈策就陪米庆轩喝了几杯。
米庆轩一边喝酒一边跟大家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这回的仗打得激烈哪!我在山上背着一个伤员往医院里跑,我那天正好拉肚子,背到中途忍不住要大便,就把伤员放下来,去林子里石崖上方便。这时候正好有一个被打散而迷了路的日本鬼子从石崖壁下面经过,他东张张、西望望,我看他手里还拿着枪,刺刀亮晃晃的,我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就悄悄地搬起一大块石头,瞄准后使劲地朝那家伙头上砸下去。石头正好将他的脑袋砸成一只扁柿子,他两脚蹬了好一阵子才死在地上。”
大家一阵欢笑!从来不喝酒的向瑚夺过陈策的酒杯和米庆轩的酒杯碰了一下说:“来,敬你一杯!算你有功!”
米庆轩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你们知道吗?这一回,中国军队打到哪儿,我们湘西的老百姓就支援到哪儿,抬伤员,运子弹,搞后勤,提供运输工具,带路搞侦察,还用鸟枪梭镖直接打击小股敌人。我看到一个约七八岁的孩子都在战场帮忙。国军十八军十一师师长杨伯涛你们听说过吗?他是我们芷江人,这回他也回到离别十多年的家乡来打日本鬼子了。乡亲们听说他是带兵回来打日本鬼子,都抬酒、抬猪、抬羊去慰问。加之这回又有美国空军支持,湘西会战这一仗,中国人打得真威风啊,打死打伤日本鬼子起码有两万多人!现在日本人不投降都不行!你们看看,过两天的报纸就会公布这些情况!”
陈策默笑。他多少年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于是,一杯接一杯和米庆轩干酒。向瑚劝他别喝了他都不听,他说:“今天我想醉一回!”
两人已有醉意,但不减谈兴,在小院里说了一通宵的话。
天亮出门走在街上,辰溪城里真像换了天地。人人喜笑颜开,到处都有《新华日报》《逐日新闻》《晨报》《中国晨报》等各种报纸送给民众看。
送走了米庆轩,陈策走到新市街口站住了。米月娥正在那里向民众散发报纸,她一边散发一边喊道:“看报看报啊,一分钱不收的报纸!号外啊号外,日本鬼子在我们湘西被打败投降了!看报啊!报上有好多打死日本鬼子的好故事!”
陈策走近米月娥,米月娥说:“陈叔早啊!”
陈策说:“给我来一套报纸。”
米月娥给了他一沓报纸,陈策说:“这报纸是真的不要钱?”
米月娥说:“这是我们湖大和桃源女中的师生们集资买来向社会做宣传的,不向读报人收钱。”
陈策朝米月娥狠狠地跷了跷大拇指!
米月娥说:“抗战胜利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了,我们将来就可以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了。做这么点事算什么!”
陈策点点头说:“不过,月娥,我要提醒你,我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啊!”
米月娥说:“陈叔叔,你好像还有心事?”
陈策说:“是啊,我昨天和你庆轩叔叔高兴地谈了一个整夜。我现在担心的是,日本鬼子打败了,但我们要过上好日子,可能还有一个艰难的过程!”
米月娥说:“日本鬼子都打垮了,还有什么艰难?”
陈策说:“兄弟打架比和外人打架还要让人伤心!有些事,你慢慢才会懂!”
有人向米月娥要报纸,陈策走了。
一轮崭新的太阳像是梅花村那边的鞭炮迎来的,接着县城以及周边乡村到处都响起了鞭炮。不多久,县城公园、机关、厂矿、学校,甚至酒楼、客栈、妓院到处都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街上到处有学生扛着横幅游行,庆祝抗战胜利!
傍晚,湖大师生们从龙头垴校区至大路口轮渡码头,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过河后和县城人民一道举行庆祝抗战胜利的提灯游行。队伍从北正街开始,到汽车路结束,途经南正街、大道路、新市街等大小数条街巷。提灯游行队伍中,有人扎的是鲤鱼灯,有人扎的是猴儿灯,有人扎的是老虎灯,有人扎的是狮子灯,有人扎的是喜鹊灯,有人扎的是送瘟神,有人扎的是踩莲船,还有人扎的是龟灯、蟹灯和虾灯。沿途民众不断燃放鞭炮迎送游行队伍,不少人想起自己被日本飞机炸死的亲人,饱含着泪水尽情欢呼胜利。整座山城成了不夜之城!
这是湖大师生和辰溪人民一道欢庆胜利的夜晚!
这是湖大师生和辰溪人民一道分享喜悦的夜晚!
更是湖大师生和辰溪人民难分难舍的夜晚!因为,抗战胜利了,湖大肯定要迁回。
果然,胡庶华校长到重庆参加教育部会议回到辰溪后就找到陈策商量:“湖大要准备返迁长沙,很多事要请您多帮忙。”
陈策说:“只要我能做到,胡校长您发话就是!我们是老朋友了!”
湖大返迁只有水运,但千里沅水上有三洞九垴十八滩,处处都是鬼门关!因此,返迁工作最重要的就是确保行船安全,而船只安全靠的就是好舵师。陈策因为自己经常雇船下常德、武汉做煤炭和石灰生意,他知道,辰溪最好的舵师就是住在离湖大不远的客塘村的杨福祥师傅。
陈策找到杨舵师家门口,杨舵师正忙着清理一些铜丝铁锭。
陈策说:“杨师傅,哪里来的这些废铜烂铁啊?”
杨舵师说:“从塔湾潭里打捞上来的。”
陈策说:“塔湾潭可是三斤蚕丝也吊不到底啊,你也敢钻底下捞东西?”
杨舵师说:“要养活家里人哪!干我们这一行的,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策说:“杨师傅,这回要请你帮个大忙啊!”
杨舵师皱起深深额头纹,憨厚地笑笑说:“我知道你是为湖南大学返迁的事吧?”
陈策说:“杨师傅,你不仅在水上是神仙,在岸上你也是神仙!”
杨舵师说:“这肯定要很多船才行,这么大的船队,又装的是这么重要的人和物,我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这万万不能出事!”
陈策说:“既然杨舵师早有谋划,又知道我是为此事而来,那就算我跟你说定了。我是受胡校长所托,特来请您。你就千万别再答应别人出船。到时候,你开头船,大家可就跟着你走了。”
杨舵师说:“行!一言为定!”
陈策说:“那就太谢谢您了!”
杨舵师说:“谢什么?这也是我谋生所需!”
沅水上行船多年的人说话就如竹篙上的铁咀咬在礁石上那样铿锵和简练!
陈策向胡校长报告请舵师的情况时,胡校长说:“湖大的家业全在这些船上啊!我不是当地人,对杨舵师也不了解,全拜托陈先生了。”
陈策说:“这位杨舵师叫杨福祥,祖辈靠给人在沅水里行船谋生。他十五岁时便在沅水上拉纤,最熟悉从洪江至洞庭湖这段河道,其中所有暗礁险滩他皆能铭记在心,他驾船去长沙、汉口和沙市不知多少次,从未翻船出事。有一年,洪江一位大老板请了五只船从洞庭湖区运棉花,结果过洞庭湖时被风翻了四只,只有杨舵师的船平安到达洪江。下货时大家发现杨舵师在船底装了很多石膏,就问杨舵师,这是为什么?杨舵师笑笑说:‘如果不装这些石膏,我的船也会翻在洞庭湖!’有杨舵师领头行船,胡校长绝对可以放心!沅水两岸的人有句称赞他的顺口溜:‘客塘杨家人,使舵觉船轻;沅水险滩上,也如平地行!’客塘即杨师傅住地,也就在我们湖大附近。”
胡校长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当学校的设备和师生行李搬上船准备起航时,陈策、向石宇、米庆轩、马公武和米月娥等很多辰溪人站在河边送行。胡校长饱含泪水向前来送行的辰溪人们频频挥手说:“湖大在辰溪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六年,我们是患难之交!谢谢你们啊!谢谢辰溪的老乡们!”
阳光在泪水里闪动。只听得头船一声吆喝,所有船只都起锚掉顺船头,依次前行。胡庶华、杨树达等湖大的领导和教授们也站在船上招手挥别。
群山和县城缓缓后移;丹山寺、梅花村、辰溪城、锦岩塔在船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米庆轩说:“也不知哪一天他们才能到达长沙,到达岳麓山下的湖大校园。”
陈策目不转睛地远望着船只说:“有杨舵师行头船,他们会平安到达,我们可以放心!”
29“凤喈亭”
湖南大学返迁了,桃源女中返迁了,一些工矿企业也相继返迁了,为避战乱而逃亡到辰溪的数万难民也开始返回家乡,抗战胜利后的辰溪县城,很快变得像出过蛾子的老茧,到处都是空落和残破。陈策走到街头上,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为抗战胜利而高兴,也为未来而忧虑,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他朝向石宇的住处走去。正好向石宇在家,两人相邀过河,沿陡峭曲径到了丹山寺,在钟鼓洞里坐下。
陈策摸了摸屁股下那块石头说:“当初李司令抓了我,就是把我绑在这块石头边审讯了几天几夜。”
向石宇说:“我知道。但是,我没有直接出面为你说情。我现在才明白,做地下工作的人,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痛苦!这种痛苦,连自己都不能说,甚至哭泣和流泪都没有权利!那是一种非常残酷的自我心灵折磨!”
陈策说:“你做得很对!你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比我更难为人。我因为审讯中巧言以对,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你也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为我们下一步开展工作留下了本钱!”
向石宇说:“这些年,看着辰溪很多同志为党的工作牺牲了,我心里特别难过。我为党做的工作太少,总觉得力不从心。”
陈策说:“这是多么恐怖的年月啊!我们能潜伏到今天,这就是个大胜利!为党工作的时间还长、机会还多,随着形势的发展,我想,不要多久,就有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向石宇说:“抗战胜利了,大中专院校、军政机关和企业都相继迁走,辰溪县城人口锐减,我们的人更会加引起国民党的注意,也会更难隐蔽。”
陈策说:“我们要马上和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明确行动方向!蓄积力量,待时而发!你还是在县军事参事室不动,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岗位,平时看来作用不大,关键时刻了解敌人的动向总会先人一着!湖大返迁后,米庆轩要转移。别的地方可能不安全,我想再找马公武先生帮忙,他把米庆轩安排到楚屏中学去教书。上次我已把肖洪量、米西成他们几个插了进去。马先生是个爱才之人,米庆轩原来在龙潭教书就名声很大,这次又是湖大附中出来,估计他会接受。”
向石宇说:“我们的骨干都潜伏在马先生手下,这行吗?是不是也有危险?一旦被国民党发现,岂不倾巢暴露?”
陈策说:“这都是暂时的。目前这种局势,只有在他手下最安全。他表面上既不偏向共产党也不偏向国民党,但他心里有好大一本良心账!他在辰溪各界名流中威信这么高,他身边还有个姓田的老师说不定就是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我在浦市坐牢时,总有人把一些消息通过各种方式转到辰溪和浦市,向瑚总是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但就是找不到送消息的人,我猜想很可能就是那位姓田的老师;因为那次马公武先生邀请胡庶华校长、杨树达教授和我一起游大酉山,那位姓田的老师来送饭时,我听田老师说话,看他的眼神对我就非同一般。”
向石宇说:“要果真如你所说,那我们的同志就更安全。其实,湖大返迁了,你也可以到马先生那里谋个饭碗。”
陈策说:“只要庆轩安排好了就行。我不能再连累马先生。我还是重操旧业,做我的煤炭和石灰生意。”
米庆轩进了楚屏中学才知道,楚屏中学也不平静。学校名声越办越好,学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引起国民党县党部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