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琳口干如煎,到田角找了水喝,然后坐在废炭窑边的石头上想了想,想起前几天有人提醒他说,他家的那个佃户到县里,是不是将他聚集人枪的事告了密。当时他还不大相信,现在他相信了,不然,县里不会这么快就出动如此大规模的宪兵团进剿!于是,他两手各持一支快慢机回到村里,冲进那佃户家里说:“是你到县里告了我的密吗?”那佃户也是个铁汉子,说:“是!你聚集人枪杀人放火,我……”话音未落,张玉琳的两支快慢机一齐扣响,佃户一家人被打死得一个不留。
张玉琳在屋里查看一遍,见全家老小都已死尽,然后,他冷笑一下,在这个佃户门上平静地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以后,谁要敢到县里去说我张玉琳的事儿,我就这么‘感谢’他!我张玉琳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含糊!”
奇怪的是,此后,张玉琳在茶田垅销声匿迹了。
12别让人家卖了你
张玉琳没被剿灭,只是不知了去向。
张玉琳不再在茶田垅拖队伍,县里也算是暂时少了一份不安;但不知张玉琳的去向,又意味着更大的隐患。
陈策想,张玉琳是个年轻有能耐的人,怎么就不能扭他到正道上来呢?照说他最大的仇敌只是陈渠珍。陈策还是想能有机会招抚他。
在几次进剿张玉琳之后,陈策的自卫团渐渐被李司令冷在一边。这正是陈策所希望的结果,他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尽快壮大自己的队伍,又暗暗配合****湘西工委梁春阳积极策动和组织爱国青年近千人参加抗日部队。在老百姓的一片赞扬声中,急于求功的李司令这才突然明白过来:陈策钻了他的空子,得了民心,占了大便宜。李司令对陈策越来越不满。
涂先求去后塘整训自卫团黄溪口大队,向石宇在军事参议室有事,陈策和肖洪量自柳树湾坐了小船过河去湖南大学。鹅毛大雪切碎了天空,熊首山下的辰溪县城以及河对面的大酉山、丹山寺和刚刚迁来辰溪的湖南大学以及沿河一带的多家工厂,一眼望去,全都白茫如棉,屋檐下那些黑门窗,就像深深的洞穴。下雪天永远黑不下来,但能看见远处偶尔有电灯亮起,如淡星剩在远远的天边。沅水和辰河仍是两匹浩阔而碧蓝的缎带,只是隆冬时节,河中船只稀少了许多。在河中四顾,这一切给陈策一种内心的宁静。这种宁静,使他感到多了一份安全。他们今天是到湖南大学看看师生们的抗日情形。
新迁来的湖南大学建在县城对河的龙头垴一带,校舍除借用当地民房外,还依山傍水建了一大片崭新的校区,远看去是一片新白,近看才知原是竹木为骨、泥沙糊壁。
尽管这是严寒深冬,尽管这是简陋的临时校舍,但师生们生气勃勃,崭新的墙壁上布满了抗日专栏,贴满了抗日标语和漫画。学生们有的是刚到什么地方写完标语回校,有的还刚刚拿了标语和糨糊准备出去,还有剧社正在礼堂排演抗日节目。
陈策说:“湖大和桃源女中给辰溪带来的抗日影响力真是难以估量。”
肖洪量说:“青年是希望所在!这些学生是国家的栋梁,中国的希望就寄托在他们身上。”
两人正在湖大了解情况时,看到一位据说是《新华日报》的记者也来到了湖大。陈策听说这些日子辰溪来了位记者,到过桃源女中以及在辰溪的大部分工厂,他走到哪儿认真问的都是关于学生运动和青年运动的详细情况,跟大家讲的都是****中央青运工作会议精神。大家所说的是否就是眼前这位?
陈策肖洪量站下来,看着那位记者在湖南大学的学生中就像一块磁铁,他到哪儿就有一大堆青年学生围到哪儿。陈策跟肖洪量说:“这个人非同一般!”
这位记者正和湖大学生聚在一起讨论问题时,几个宪兵向会场走来。学生们正要疏散,这位记者却沉静地跟大家说:“大家不要疏散!你们都是湖大的学生,我现在就是你们的老师,大家跟我一起读英文单词。”
宪兵走过来问:“你们聚在一起干什么?”
这位记者要理不理地只顾带着学生读英语单词。
宪兵问了几遍,没有搭理,又听不懂他们的英语,只得扫兴而去。
几天后,陈策经过何良的油糍粑摊前,何良告诉他:“前几天到辰溪来的那位新华日报记者,是受****委派从延安来的中央青委干部胡乔木同志。他是来宣传抗战时期青年工作的基本任务的。”
陈策得意地笑了,“那天在湖大看到的那个人应当就是胡乔木!但上级怎么就不能先告诉我们一声?”
何良说:“形势复杂,辰溪到处都是军营、警营,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危险!我也只能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保护他。”
陈策说:“他对辰溪的抗日形势有何评价?”
何良说:“评价不错!”
虽是清晨,两人也不敢多言,见有人来,陈策走了。
陈策刚从河边散步回来走进自己房间,向石宇就极为神秘地告诉他说:“李司令和曹云溪最近有些不对劲,你要多加提防!”
向石宇得到的消息是对的,曹云溪在李司令那里说,陈策值得怀疑。
在进剿张玉琳的几个回合上,李司令初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过后才知是得不偿失,讨县长欢心却吃了陈策的暗亏。削弱自卫团,排挤陈策,李司令图谋已久,但自卫团毕竟是按照省里颁发的条例建起来的,县长又兼着自卫团团长,李司令也不敢操之过急,怕和县长闹翻脸,让陈策在一旁坐收渔利,只得暗暗地等待时机。
为对付李司令,陈策把陈庆东约到茶馆里说:“家门,听说你最近日子不好过啊!”
陈庆东说:“那边惹怒了张玉琳,这边得罪了县长,家里一个大院被张玉琳一把火烧成了灰,一家人现在无家可归,天天如火烧油煎啊!”
陈策说:“不就是除掉张玉琳失手了嘛!”
陈庆东说:“是啊!就因这事儿被县长怪罪!”
陈策说:“他李司令出兵多次不是也没有剿灭张玉琳吗?谁又治他李司令什么罪了?”
这话让陈庆东眼前一亮,立刻精神起来。当天他就找到县长那里说:“说我陈庆东没有干掉张玉琳是无能,他们宪兵团又如何?警备司令部又如何?自卫团又如何?不照样窝囊废嘛!李司令三番五次地去剿张玉琳,最终都是无果而终,还把除掉张玉琳儿子的两个人枪毙了,这是何用意?”
县长仔细一想,陈庆东的这一番辩解也不无道理。
只要县长和李司令有了隔阂,李司令就会没有精力对付陈策。陈策要陈庆东到县长面前去鸣冤叫屈,其意即在于此。
县长也是周旋老手,他悄悄地把曹云溪找来做试探,跟曹云溪说:“李司令最近在忙些什么?听说他结交很广啊!”
曹云溪和李司令多年来是多一个脑袋的铁杆,他一听就明白县长的话实有所指。作为宪兵团的政治部主任,得罪县长不好,得罪李司令他更不愿意。曹云溪说:“李司令最近不是一直在忙着进剿张玉琳吗?自进剿张玉琳以来,他是历经艰险;虽张玉琳未灭,那是天不灭他,人算不如天算!如果说李司令没有功劳,那苦劳是实不可没!倒是自卫团的陈策副团长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另有小算盘,趁机壮大自己的势力。依我看,县长倒是应该问问陈策最近在忙些什么,听说他才是真正的结交很广哪!”
曹云溪的这几句话,一是为李司令辩解,二是要打陈策一棒子,三是在提醒县长对陈策多加防范。但县长还是说:“自卫团是本人当团长,建立也好,壮大也好,本人都理应担当首责。曹主任此话是否对本人有什么好的建议?”
曹云溪冷笑一下说:“县长,别让人家卖了你,你还帮人家数钱!你清楚陈策最近的一些行为吗?”
县长说:“与曹主任相比,我是孤陋寡闻了。愿闻其详。”
曹云溪说:“据我所掌握,陈策现有十大罪状:其一,对张玉琳只抚不剿,意在自留后路;其二,陈策办干训班,意在培植亲信,以图日后;其三;从板桥娄家店私买枪支,意在蓄势待发,野心勃勃;其四,干其余事他均精神不振,唯有抗日他才拼尽全力,意在和共党保持一致,获取民心;其五,他常去湖大和桃源女中,意在联络****组织;其六,他与向绍轩关系密切,向系国民党元老,他意在寻找保护伞;其七,他常在柳树湾肖洪量家出没,而肖洪量思想激进,与他相好或有亲族关系的米庆轩这些人都是激进分子,他有政治嫌疑;其八,陈策在肖洪量家常和一女青年向瑚混在一起,作风不正;其九,他和李司令貌合神离,明争暗斗,居心不良;其十,他还和****湖南省工委聂宏均有密切来往!”
县长听曹云溪口若悬河地数下来,几近目瞪口呆!其中有些罪名,县长也知道是莫须有,但是,“私买枪支”“和****湖南省工委聂宏均有密切来往”这两大罪名可不是好说的啊!县长本想为陈策辩解几句,但一想,倘若这两件事有证据为曹云溪所握,他就会卷进陈策的是非旋涡不能自拔。曹云溪可不好惹啊!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了!
过后县长彻底一想,即便他不为陈策辩解,如果真像曹云溪所说,陈策作为自卫团副团长,而他是自卫团团长,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保全自己,他还是要提前找陈策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他把陈策叫到自己办公室,按照十大罪状一一盘问,陈策告诉他,这十条罪状纯属臆断和诬陷,并逐条解说得天衣无缝。县长找不出理由反驳陈策,又担心谈话惹怒了陈策,只得说:“这些都是我们私下之言,说明之后,绝不可外传。”
陈策说:“谢谢县长信任。”
山雨欲来啊!陈策知道,李司令迟早要和自己干起来。
县长从自身威信出发,很想站在陈策一边,毕竟陈策是他自卫团的副职;但就眼下情势来看,他倒应该站在李司令一边,毕竟李司令的势力要强大得多;就算陈策通共,在辰溪的共党又有几人?又还都在地下不大敢完全冒头;贺龙又远在西北,鞭长莫及……县长的下一步策略渐渐明晰起来:既不死搭哪只船,也不脚踏两只船;他不上船,只做岸上观火人!
形势严峻了,陈策首先想到了带自卫团起义。
但认真一想,时机还不成熟。辰溪的地下党组织还刚刚成立,武装势力非常弱小,自卫团人员复杂,如果宣布起义,内部势必发生分裂,坚持下去的中坚力量也会是孤军奋战,被扼死在摇篮。如果地下党组织出面相助,那会损失更惨。与其欲速则不达,弄得全军覆没,还不如暂时保存实力,等待时机。虽然形势紧迫,李司令的枪口很可能就对准他了,但他一个人被关被杀,能保存党在辰溪的地下武装,保全辰溪地下党组织,他也值了!
穿过月夜的柳树湾小巷,陈策来肖洪量家里和涂先求、向石宇、肖洪量商量,他们也都表示不能盲目起义,还要等待时机。
陈策说:“我们以后也要少来洪量家,别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肖洪量说:“我怕什么?我不怕!”
陈策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你人缘好,你能潜伏下来对大家都有好处!如果把你抓走了,我们就成了一群没窝的燕子,取个联系都没有地方!”
向石宇说:“是不是把这个情况跟何良书记说一声。”
陈策说:“也许他们已经知道这些情况,还拿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我们再去说这些,就会给地下县委增加压力。”
涂先求说:“我们是不是另外搞一个联系点?”
陈策说:“我正有此想法。我想叫向瑚组织几个人,成立一个女子刺绣店,明里做绣品生意,暗里作为我们今后新的联系点。”
涂先求说:“不知向瑚是否愿意。”
向石宇说:“我们叫她做的事,她从未说过‘不’字!他是向绍轩校长的亲侄女,她只要明白我们的用意,就肯定会同意。”
肖洪量说:“那我给刺绣店捐一笔钱。”
陈策说:“怎么好要你一个人出钱呢?我也捐一些。”
涂先求和向石宇也要捐,陈策说:“你们俩就不用了。我和洪量兼做了点生意,赚了些钱,你们哪来钱呢!”
肖洪量说:“那我夜里找条船,你和向瑚到船上去谈谈。”
陈策说:“行!”
肖洪量就在自己家的吊脚楼下租了一只篾篷小渔船。向瑚在肖洪量家吃过晚饭和杨俊说了会儿话,陈策就来了。
一弯新月刚刚升起,北风在河面上吹得很冷。小船摇晃了几下,蹲在船帮上的鸬鹚咕咕地叫了几句,小渔船就向河心驶去,一直到丹山寺下的悬崖下,渔船老板找了一个蜂窠眼,将船系住后就屈进船篷里。
陈策和向瑚谈妥了办刺绣厂的事后,船老板又送他们回到这边的吊脚楼下。
吊脚楼下很黑,下船时向瑚抓了陈策的手,她发现陈策的衣袖破了缝子,心里隐隐一酸说:“也该有个女人照顾你才好!”
陈策说:“这年头,自己都生死难保,别连累人家!”
向瑚说:“你这话不对!”
陈策说:“你还不懂这个事。”
向瑚说:“是你不懂这个事!”
话说到这儿,陈策有些明白过来,是不是肖洪量今天一箭双雕了?既让他和向瑚谈刺绣店的事,也让向瑚和他谈谈个人的事?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答应,虽然向瑚是大姑娘,又还没有对象,他也喜欢向瑚,但他跟随贺龙长征,已经把自己的女人连累死了,已经深深地愧对一个爱他的女人了,他不能再愧对第二个女人,他现在随时都有坐牢杀头的可能!他不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给害了,她还年轻!
上岸走上码头时,陈策跟在向瑚后面说:“我要感谢你代我处理父亲和妻子的后事,感谢你救我的命。”
向瑚说:“你应该感谢向石宇和肖洪量叔叔。是他们安排我做的。”
陈策说:“感谢他们,更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