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张玉琳才回到村里。他是慢慢靠近村子的,当他确定没有埋伏时,才进村给他妻子和儿子收尸。他把儿子从老梨树上放下来,把妻子解了绳子,然后把他们母子俩放在一副板木里,掩埋在他父母和兄长的旁边。他一声不吭、一声不哭,把新坟垒好后,看了好一会儿躺在一起的几个亲人的坟茔。
冬天里,山上一派死黄,迎面吹来的风摇响着干枯的叶铃,像很多人的哭泣。他仰天躺在坟堆里,看着天上层层叠叠的云在心里发问:“是谁让我走上这条不归路啊?是谁让我的亲人一个又一个地早早死去?是李司令吗?是张牛脑壳吗?是陈渠珍吗?或者是别的人吗?都是!也都不是!当年在沅陵八中读书时,他也想过要做学问家,但是,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天?难道就真的走不回来了吗?”
11血洗肖家溪
张玉琳布置好岗哨,在家里睡下。
睡醒后他问卫士:“我睡了多久了?”
卫士说:“才一个时辰。”
张玉琳说:“我梦见抱着我的妻儿哭啊!”
卫士说:“是的,你是哭醒的!我们一定为你报仇!”
张玉琳摆了摆手说:“不!杀我父母兄长,杀我女人,我只有仇恨,但是,我儿子被杀,我反而开始忏悔!儿子死在那只箩筐里,我把他放下来时,他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根本就不知道人世间的事情!可怜哪!如果他父亲不是我这种人,他就不会落此下场!此罪在我,不在别人!”张玉琳眼眶潮红了。
另一个卫士说:“我们一定要杀了李司令!”
张玉琳又朝他们摆摆手说:“不要再说这些杀来杀去的话!你今天去肖家溪,把我的老同学陈格东请来,我要跟他说件重要事情。”
晚饭时候,卫士把陈格东请来了,张玉琳备了好酒好菜招待。两人落座后,陈格东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张玉琳说:“老同学,想起我们在沅陵八中读书时,也是满怀报国之志啊!可如今,我张玉琳成什么人了?成抗日的逃兵,成茶田垅的土匪头子了!警备司令要剿我,自卫团要剿我。今天,我请你来是为一件好事,你别害怕!我张玉琳杀仇人可以不眨眼,但我绝不会对老同学无礼!”
陈格东说:“老同学,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可是经不起事的人啊!”
张玉琳说:“我们俩先干三杯酒再说吧。”
两人连干了三杯。
张玉琳说:“这次请老同学来,是想你帮个忙。你老兄陈庆东不是在中和乡当乡长吗?据我所知,他和县里的头头脑脑走得近。我呢,想来想去,自己还这么年轻,就这么你杀我、我杀你,终不会有个出头之日,我想找条好路走。正好现在县里换了新县长,我想到县里去投诚,免得他们再来剿我,连累我的亲族弟兄和后人。但是,新来的县长我也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态度,想请你老兄先去县长那里给我探个口风。”
陈格东这才如释重负,挪了挪屁股说:“哎呀,帮人向善,胜造浮屠啊!君子成人之善,不成人之恶。老同学,我一定请我老兄帮你这个忙!”
张玉琳说:“那就一言为定!听你消息了。”
陈格东说:“三五天之内,一定办到。”
两人又干了几杯。
散席后,陈格东马上回到肖家溪找他老兄陈庆东说起此事。陈庆东第二天即到辰溪县城找县长禀明。
新任县长虽然刚来辰溪上任,但他对辰溪的匪情早有了解。这天,他正坐在院子里喝茶赏花时,陈庆东提着一大袋礼品来了。急于立功的陈庆东心里难以平静,一进门就跟县长说了张玉琳想到县里投诚。县长担心张玉琳反复无常,投诚后必是后患,眉头一皱说:“好啊!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嘛!”于是,就跟陈庆东密授机宜:要他表面上欢迎张玉琳投诚,暗里将其诱骗到肖家溪,在家宴上除之!事成后定有重赏。
陈庆东没有想到县长会这样出招,他感到这有违自己的良心,不太乐意地说:“县长,张玉琳和我老弟情同手足,要我来做这种事,恐怕良心上过不去;就是我能下手,我老弟也会和我作对!”
县长立刻板下脸来,“那么,你是愿背上‘通匪’的罪名?你是一乡之长,县议会的议员!张玉琳打死张牛脑壳一家,又多次与县府作对,还从抗日的队伍逃回来。于国,他是逃兵!于民,他家世代拖枪,为非作歹,杀人无数!你不思剿灭,还讲良心?何谓良心?”
陈庆东不再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无意中自己给自己挖下了陷阱!县长的话已让他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将利弊得失思量一番之后,不得不答应说:“好,县长,我陈庆东照办就是!”
县长说:“我就等着你的喜讯了!”
陈庆东回到肖家溪,心里不顺,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县长的话他不能不执行。备好酒菜,设好伏兵,讲定下手暗号,然后写了朱红请帖送给张玉琳,说是县长欢迎他投诚,请他特来肖家溪家中商议细节。
张玉琳想到此后将可以改弦更张、重新做人,心里不无喜悦;但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他也害怕陷入别人的诱杀之计。细想他与陈格东自沅陵八中同窗,至今已交往多年,又向来无仇无怨,陈家何苦要害他张玉琳呢?他又自信不会。
弟兄们听说张玉琳要投诚,都找到他表示反对,不让他去。张玉琳说:“我这样做,一是我这几年心神不宁,想寻一条好路走;二也是我为弟兄和后人们考虑,大家跟着我总得有个好出息,不能老跟着我这么担惊受怕!再说,我也总得给我将来的妻儿后人留条生路吧!”
张玉琳决计要去,弟兄们又都摩拳擦掌要跟着他去,张玉琳不让,说:“我去陈氏兄弟家赴宴,如访友省亲一般,大家不必担惊。”
但临行时,张玉琳一点也不疏忽,精心挑选了七个贴身卫士带上,以防万一。
陈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八字大门,烽火围墙,步入大门就是宽敞的禾场,一担柴式的房屋建筑群全是雕花门窗,家宴设在陈氏大院的中堂。
鸡鸭归笼的傍晚时分,村口一阵狗叫,张玉琳一行到了肖家溪,陈氏兄弟马上到大门口恭迎。
迎进中堂后,张玉琳顺手推了推几个耳门,发现连通左右厢房和后院的耳门已被闩死,他顿生疑虑,倘若设的是个鸿门宴,中门一旦被人所堵,岂不成了瓮中捉鳖?他暗示七名卫士,四人把守中门,两人在大门口放哨,一人在屋外流动察看,一有情况马上接应。这实际上就已经是三层岗哨,加之这七人个个壮实机灵,平时练枪法都是在百步之外的真人头上摘灯,张玉琳也就自以为没有什么可怕了。
各自就位落座后,中堂里谈笑风生,红烛放亮。陈格东并不知道老兄陈庆东已设计要除掉张玉琳,但发现来中堂里送菜、酌酒、烧火、端茶的人全都是陌生的彪形大汉,全都不是往日村里办红白喜事常来帮忙的人,就把陈庆东悄悄叫出去问内情。
陈庆东说:“来端茶送菜的人都是从县城里请来的大师傅和至交好友。”
陈格东说:“这中堂屋是我们祖辈的基业,儿孙拜堂、老人仙逝、结拜兄弟才可以在这里举行大礼,你若要在这中堂屋里行杀人害命的不义之事,我现在就叫张玉琳先杀了你!”
陈庆东吓得满头大汗,要陈格东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有陈格东这种阻梗,陈庆东又发现张玉琳对他似有察觉,便一直不敢发出下手暗号。这一则害怕灭不了张玉琳,反被张玉琳所灭;二则,老弟所言不无道理,如此时动手,血染中堂,以后这祖传屋场还怎么住人?他又临时生出一计:倒不如明日在张玉琳返回的路上布阵,于山中野外将其灭掉更为恰当。于是,他渐渐平静下来,只和张玉琳喝酒叙说如何见县长如何说起投诚之事,还说起陈渠珍在小溪创办“三一纺织厂”,一百余部木机已快运到厂房。张玉琳不愿意陈庆东用称颂的口气说陈渠珍的这些政事,听到陈渠珍这个名字,他就心里冒血!于是,他有意和陈格东去说沅陵八中的往事。
陈庆东为讨好张玉琳,又夹起一只鸡腿要放进张玉琳碗里,张玉琳马上谢绝说:“我自十岁以后,从不吃鸡肉!”
陈庆东说:“这是何故?”
张玉琳说:“鸡是我的救命恩人!”
陈格东想起在沅陵读书时,张玉琳和他说起过鸡屏里逃生的事情,马上举起酒杯说:“老同学真是义气,来敬你一杯!”
陈庆东只好又换了话题,说湖南各县武术界九百多人组成第十九集团军特别挺进大队,由张向武率领奔赴了抗日前线。
关于抗日的话也是张玉琳的痛处,张玉琳接了话说:“老兄今天该不是羞辱我张玉琳吧?”
陈庆东说:“老弟何出此言?”
张玉琳说:“老子的队伍两次编入部队开往前线抗日,我都中途溜了回来。想起来也是有愧国人啊!”
陈庆东说:“哎呀,那就要请老弟多多恕罪,我是万万不知道这些!”
张玉琳也自找台阶地说:“老兄既然不知也不为过。”
陈庆东说:“我看张老弟额宽脸阔,乃大忠良之脸相啊!”
张玉琳说:“说实话,若不是我家仇未报,老子早就想去前线打日本鬼子了!”
席间热闹到了深夜,一直未见陈庆东发出行动暗号,就有人将陈庆东叫出去问原因,陈庆东跟他们说了下一步计划后,那些准备行动的人才蔫蔫地退去。
陈庆东再回到席间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各位辛苦了,好好休息。”
散了席,陈庆东几乎是全身瘫软,不光是张玉琳难对付,还有他弟弟随时要跟他翻脸,这些准备行动的人又都是县长派来的,如他们求功心切,不听招呼又如何了得!真是抱着一颗炸弹吃过这餐晚饭!
但事情再复杂,也还要想办法达到县长的目的,不然,他这个乡长和议员就别想再当!他以连夜送大厨和朋友回城为名,在半路上又暗里布置明天在哪里设伏、哪些人出手、先打谁后打谁。好在今天虽然没有除掉张玉琳,但参与行动的人都认识了张玉琳,这对明天的行动无疑又多创造了一个有利条件。
因怕天亮后行动不便,也怕张玉琳提前返回,行动组又趁深夜进行预演。
张玉琳果然是天不亮就起来道谢要走,陈家再怎么留,他都不听。于是,他带上七个贴身警卫告辞出门。
张玉琳一行离开肖家溪大约一刻工夫,陈庆东听到山里传来一阵枪响,且没有听到还击的枪声,他断定事情应该做成了,就泡了一杯深茶端上,坐在家里为自己的周密安排而暗喜。但过了一会儿又担忧起来,因为没见人来报喜。这说明情况还有万一。万一张玉琳死里逃生,那可就伤虎难防啊!
在路途伏击张玉琳的人,选在一个小路狭窄且高低不平的关卡,行人到此必要放慢速度,伏兵又恰好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果然,枪一响,张玉琳一行八人因挨得太紧,又毫无准备,来不及还手就全都倒进草丛。但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在草丛里只找到七具尸体,不见张玉琳。当他们开始围追堵截时,脚上已挨了一枪的张玉琳已在山腰的一块巨石上站着高声大喊:“告诉你们:老子我张玉琳丝毫无损!我与你陈庆东一无仇、二无冤,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昨天晚上你不能得逞,今天你们在这里打伏击。有本事你跟我刀对刀、枪对枪!你们回去告诉陈庆东,七天之后,我带人来血洗肖家溪!我要他陈乡长的大院顷刻化为灰烬!”。
张玉琳已在山腰的一块巨石上站着高声大喊:“告诉你们:老子我张玉琳丝毫无损!”
离得太远,枪子已经够不着,只得看着张玉琳逃走。
打伏击的人回来把这些情况向陈庆东一一说明后,陈庆东连忙带上家人跑回县城躲避。连他弟弟陈格东也有口说不清,只得跟着哥哥逃命!
陈庆东到县长家里请县长为他家人生命财产作保,县长说:“张玉琳未除,我也不敢为你担保,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剿灭张玉琳!”
陈庆东说:“县长,搞行动的人都是你派去的,该我做的工作已经天衣无缝,除不掉张玉琳也不是我的错!”
县长说:“我并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你倒反打我一钉耙!不错,搞行动的人是我派去的,但你为什么迟迟不发行动暗号?你要是在先天晚上下手,他往哪儿逃?你分明是私重于公,不愿在自己家里除匪,说轻一点你是优柔寡断,说重一点你是曲意抗令!放匪纵匪!”
陈庆东一家人从此如对伤虎,有家不敢归。
张玉琳重选人生之路的希望破灭了,这是继沅陵八中毕业后的第二次失望。人生之路告诉他:他回不了头。这次血的教训,使他开始不相信所有的人,从此宁愿我负人、不愿人负我!
第七天中午,张玉琳的大队伍来到了肖家溪陈氏大院。他把队伍集中在禾场坪里说:“弟兄们,七天前,就是住在这里的陈庆东乡长要在这个中堂里除掉我张玉琳!当天在宴会上没法干掉我,他设计第二天在路上打埋伏,打死我七位弟兄!我本想要他家加倍偿命,但今天,陈家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只能让这个大院化为灰烬!让这里的冲天火光为我的七位弟兄作祭奠!弟兄们,报仇的时候到了,放火!”
柴草、篾片、衣被都被找出来引火,很快,整个大院就浓烟滚滚,烧爆了的枪子儿带着火星乱飞。北风吹来,把浓烟和爆炸声带得很远。
张玉琳站在已经烧倒下来的陈家大门外放了三枪,大喊一声:“陈庆东,是角色你就回来和老子一决雌雄!”
然后,他集合队伍走了。
张玉琳又开始训练他聚集起来的队伍。
人枪又越聚越多。
他家的一个佃户和张牛脑壳有点沾亲,他害怕张玉琳也对他家人下手,就跑到辰溪县政府将张玉琳人枪猛增的情况告了密。县长也深恐张玉琳复仇,督促宪兵团再次重兵进剿。结果把张玉琳的队伍全部逼到山上包围起来,打的打死,投的投降,跑的跑掉,最后还是找不到张玉琳。
待宪兵团撤走后,张玉琳才从一个木炭窑里钻出来,一身大汗,满脸炭灰,完全认不出他是张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