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外的街面很喧闹,走街串巷可以数出七十二行来。啥子收荒匠、理发担、卖灯草、蒸蒸糕、水果挑、零沽洋油、补伞匠,卖糖人,线牌子,换手饰、卖晌簧、卖缸钵、卖膏药、阉鸡匠、打锅魁、卖刷把筲箕,卖鱼担、卖算盘、修脚夫,端公、算命师,铜匠担子、卖笋壳、凉粉担子、箍桶匠、糖饼摊子、收玻璃,卖钉子、卖风车车、卖火凉粉、收字纸,磨刀、卖鞋口花、酱油醋担子、卖草药,蛋贩、茶汤担子、卖白麻糖、铁锁担子、,卖鸡毛帚、弹棉花、皮匠担子、编凉席、卖叫咕咕……五花八门要有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
茶馆对面是一家染房,铺子上挂着个黑漆匾牌,上书徐记染房四个寂。这当儿。戴瓜儿皮帽的染房老板从里边走出,瞅瞅这边的天地人茶馆,过街走来。人家都喊他徐算盘,意思是他的账算得精。
徐算盘走进茶馆,木瓜看见了,赶快迎上去擦桌。徐算盘到桌坐下,木瓜泡上茶,说我晓得你爱喝青城山毛尖,还是老价钱,两个铜钱。徐算盘端起茶碗慢慢咂了一口,却不掏钱。木瓜说徐老板,钱呢。徐算盘白眼一鼓,说把老坎叫出来。木瓜就看出他来意不善。我阿公正好从里边出来,走过来问啥事。木瓜说徐老板找你。我阿公坐下,徐算盘掏出一张借据,放在茶桌上说你自己看。我阿公接过一看说本人借贷徐记染房一千块银元,每月五分利金。此据。民国元年五月初五。夏承基立。中人骆绍云。
我阿公盯着徐算盘,眼光尖得像锥子。
夏老板借你的?
是啊。
真的假的?
有骆二爷做中人,会有假吗?
他咋借那么多?
哎呀廖老坎,你未必不晓得,他儿子是同盟会的骨干,爱闹事,要买军火,夏老板就悄悄找我借。都两年了,利息加本金,四千一百二十块。毛毛钱就不算了。
夏老板死了,人死债了。你找我做啥?
咳,廖老坎,兴说横话哟?大家都晓得,这茶馆就是夏老板的,他死了,该拿这遗产抵债,天经地义嘛!你得夏家的遗产,自然也就该还他家的债,这点规矩你未必不懂?
我阿公当时就像个泥人似的愣住了。徐算盘站起来说我先把话过给你了,三天后我来取钱。说完,他端起茶碗再喝了一口,然后掏出两个铜板搁在桌上说这是茶钱,我不欠你的账。说完朝外走去。
我阿公脑子好乱,就像年过完初五把剩在一起的菜伙在一锅煮的“二娃子菜”,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岳九爷跟前。岳九爷停了弹琴,看着他。我阿公苦瓜脸似地说老子又遇到一道坎。他把事情向岳九爷讲了,岳九爷就说是这规矩。所谓人死债了,那是他没留下钱财。你得了这个茶馆,他就有理由找你还债。我阿公说四千多块银元,这么大一笔钱我哪还得起?岳九爷说你要不还,他可以找官府告你。我阿公的心像吊的个铁砣砣直往下沉。他心里明白,四千块银元,把这茶馆卖了都不够。
就在这时,周柘子走进茶馆来。我阿公看着他,没吱声。周柘子坐下后,看看四周,低声说夏家欠徐算盘四千块银元的债?我阿公盯着他,你咋晓得。周柘子一笑,说你遭人家挖坑了!我阿公说你啥意思?周柘子凑近他的耳朵低语。我阿公冲口而出,借据是假的?周柘子急说小声点儿!我阿公说那老子不认账!周柘子说他有中人作证,夏老板死了,他的签字,指印人家都做成像真的一样,你扳得脱吗?我阿公就骂了一句,狗日的笑面狐!
我阿公一脸懊丧地朝后院走去。
他一进后院,荷香就迎上来。木瓜嘴快,话已经传到她耳朵里头。
这时候的荷香脸色已经有了红润,椭圆脸,杏仁眼,鼻梁直得很根葱,姿色不浅。她看着我阿公,还说遇到个好人,我母子俩有了栖身之处,哪晓得你也遭一锅端了。
我阿公无语。
周柘子跟进来,荷香就转向他,说周四哥你一定帮老坎哥哟。周柘子说我要帮他,我当然要帮他!这也是帮你嘛。说了他瞅着荷香,眼中有一种放肆。荷香看出了其中的意味,转身掉过来。周柘子走到我阿公身边,问他咋办?我阿公说鬼才晓得咋办。周柘子说老子今晚黑悄悄摸进他的染房,把他黑了,再把借据找到烧了,这道坎就迈过了。我阿公抬起头,很严肃地说你不要这么做。周柘子说咋喃?我阿公说我不是袍哥,你这样杀人,是我带命债。周柘子说笑话,我做事我负责。我又不是头一回杀人。我阿公说你敢杀人是你的事,但是这件事,你不要管。周柘子说老坎,不要我管,你过得去这道坎?我阿公一瞪眼说我要过不了这道坎,我还当啥天地人茶馆的老板?你把我硬看成是我夹起尾巴的狗啊?!
周柘子愣了愣,说好,那我看你自己能不能应付。
说完他转身走了。
荷香又走到我阿公身边。老坎哥,周四哥咋肯这么帮你?
我阿公说辛亥保路那阵,周柘子到督院街闹事,受了伤,我用黄包车拉他回来,他感我的恩。
荷香说这杨大爷是啥样人?
我阿公说昭忠祠街有个全义堂,他是舵爷,在自贡开盐井,东城的盐生意都是他的。
荷香说清水袍哥不该这么黑嘛。
我阿公说从他爷爷起就是黑**儿!
荷香说老坎哥,你就这样被他欺负呀?
我阿公说荷香,你女人家,莫管这事。
他掏出一个银元说你拿去给娃儿买点肥儿粉。
荷香说谢老坎哥了,她伸手接过。
荷香在隔条街的的罗记杂货铺买了肥儿粉回来,看见徐算盘蹲在卖古玩的摊子前拿着一只古色古香的端砚在细观。她站住了。
徐算盘在跟摊主讨价还价,摊主说这是宋代的真货,要他再添点。徐算盘说啥宋代的哟,就咸丰年间的。摊主说你就看得那么准?徐算盘说老子不准敢碰这些东西。两个银元,不添了!你要卖就卖,不卖拉倒。徐算盘就要放端砚。摊主说好好,卖给你!徐算盘掏出两个银元给了摊主,心满意足地拿起端砚走开。
荷香看着,龟儿子原来有这个嗜好,她心里好像有了啥想法。
荷香回到茶馆后院,正碰上木瓜和岳九爷垂头丧气。木瓜说看来老坎哥这茶馆老板是当不成了!岳九爷说这就是命。木瓜见了荷香又对她说,要是茶馆被徐算盘收去,你也只有跟我们到锦江边去住草棚子了!荷香说没了茶馆,老坎哥能干啥子?木瓜说还不是像早先那样拉黄包车!荷香说他真的没别的路走?木瓜说他能有啥办法?狗日的这些坏东西,太黑了,一张假借据,就把茶馆要夺起走!
荷香想了想,仿佛心横了似的,朝我阿公睡屋走去。
荷香走进我阿公睡屋的时候,他在桌边闷着抽烟。我阿公抬起头说你有啥事?
荷香说我想问问,这个姓徐的,他喜好古董?
我阿公说他是出了名的古董迷。
荷香眼就亮了说啥事就怕痴迷,一痴迷就乱了心智。
我阿公说你啥意思?
荷香就如此这般地细语讲了一通。
我阿公听得脸色由红到白再到黑。
你给我出这种主意?
不行啊?
你咋想出来的?
老坎哥,你不管我咋想得出来,你只说这个主意好不好?
这——
周柘子要帮你,你又不肯。
他是袍哥,我不带命债。
我能体谅。我这个主意——老坎哥,他们这样歹毒,你还能讲仁义?
我阿公迟疑着。
人家明天就要来拿钱——
容我再想一下——
老坎哥,我本来是不想跟你出这种主意的,我发过誓,不再重涉江湖,可是——你是我的大恩人,你也是个好人,眼前你走投无路,被人欺负。我不能不帮一把。
荷香没再往下说,起身朝外走去。我阿公愣愣地瞅着她,这个女人原来不简单。
当天夜里,我阿公再次找到荷香,迎着她的期待的目光,硬梆梆甩出一句话,就照你说的做!
荷香笑了,笑得很老练,还有点奸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