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后院空得有睡屋,我阿公他们早把那个女人安顿地其中一间了。女人这
时还没苏醒,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模样算得上俊俏,一看就晓得是见个世面的。我阿公看着她,然后慢慢退出。
数丈宽的院子里,有一棵紫荆树。冬天时节,没有一片叶。木瓜抱着奶娃儿在哄着,奶娃儿不停地哭啼。我阿公走到他面前,看着奶娃儿说,怕是饿了。木瓜说拿啥给他吃喃?我阿公说你去黄幺嫂的杂货铺买包肥儿粉。木瓜把奶娃儿交给我阿公,我阿公哄着奶娃儿。
一袋烟功夫,木瓜已经在炉子上熬好了肥儿粉糊,我阿公坐在桌边用条勺喂着奶娃儿的肥儿粉糊。奶娃儿竟吃得很香。他一下忘记了那件事,竟有点高兴起来,直说这娃娃乖。木瓜嘴里不合适宜地钻出一句,乖个屁。说这下你当不成老板了!我阿公听了这话,把条勺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子不喂了!哪晓得奶娃儿仿佛很明白,一下又哭起来。我阿公盯着他,冒火地说骂,嚎丧呀!骂完,他抓起勺还是喂起他来。
周柘子来的时候,已经是岳九爷抱着奶娃儿。
周柘子说老坎,笑面狐不得放过你哟。我阿公说未必他敢抢?周柘子说这也不会,不过,他爱使阴招。今天我听他和骆二爷在议论你这个茶馆,反正,他舌头都长了牙齿。我阿公想了想,从钱袋里掏出两个银元给他,说柘子兄弟,啥事照应点儿。周柘子拿起钱在嘴边吹了一下说老坎,你硬是发了。我阿公说笑面狐要使坏,这生意是好是坏,还难说。周柘子把钱放在桌上。我阿公奇怪地说咋喃?周柘子说我不会要你的钱。我阿公说那你要啥?周柘子说这你就不要多问了。这时,那边的九公一心听着这边两人的对话,没喂奶娃儿,奶娃儿哇地一声哭起来。
周柘子回头一看,看见了奶娃儿。他一怔,说哪儿来的奶娃儿?
我阿公干脆就说,夏老板的媳妇回来了。
周柘子没明白,说夏老板的媳妇回来了?这有啥子相干,你们咋都一脸冬瓜灰?
我阿公就吐了那个秘密——夏老板临走的时候,说如果他儿媳妇半年不回来,这天地人茶馆才归我!
周柘子说还有这个条件?
我阿公点点头。
木瓜说妈的,这茶馆才开张一天,她就回来了!
周柘子想了想,瞅着我阿公,很郑重其事地说这事只有你晓得?
我阿公说他们也晓得。他说的是岳九爷和木瓜。
周柘子说还有哪个?
我阿公说还有你。
周柘子说我才晓得的嘛。
说完,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一下笑起来,很轻松地说嗨呀,你们愁啥嘛,太简单了!
我阿公说你有啥办法?
周柘子说她深更半夜跑起来,没得哪个晓得,老子去拿块布把她嘴鼻一捂,立马断气。再拿麻袋装起丢到府河头,啥事都没球得了!
木瓜说还有这个娃娃——
周柘子说这个娃娃?
周柘子从木瓜手上抓起娃娃,举过头就要往地下砸,我阿公眼疾手快,一下将他拦住。
万万不可!
老坎,你心肠这么软?
这么小的娃娃,跟他不相干。
好,那就对他妈下手!
周柘子把奶娃儿还给我阿公,说人在哪儿?木瓜说在那间睡屋头。周柘子就指木瓜指的那间房走去。木瓜跟了去。我阿公站着没动,一脸铁青。岳九爷瞅着他,老嘴动了动,却没说啥。周柘子和木瓜走进睡屋。他来到床前,打量着床上躺着的昏迷不醒的女人,说这婆娘还有点模样嘛。这话一出口,他竟犹豫起来。
木瓜说你不想动手啦?周柘子没吭声。这当儿,我阿公抱着奶娃也走进来。周柘子回头看着我阿公,说整死她也太可惜了。老坎,我另外有个主意。我阿公说啥主意?周柘子说我找个人贩子来,把她卖了,还可以得笔钱。我阿公没说话,周柘子说我晓得,你不敢下这种黑手,这事我来干,钱归我。我阿公终于说随你的便。周柘子说找条绳子,找块布来。我阿公说你要做啥?周柘子说一会儿她醒了不闹啊?我阿公说你不要伤害她。周柘子笑了,说我还不懂,要卖钱的货,当然损伤不得!我阿公叹口气,仰天讷讷地说夏老板,夏少爷,对不起了。周柘子说老坎,软不得心,要不然,你就把茶馆还给她。我阿公听了这话,脸色慢慢就冷铁下来,抱着奶娃儿掉头走出。
傍晚的时候,周柘子领着两个男人走进茶馆。
我阿公正拿着铁钎在通炉火。周柘子来到他面前,说老坎,财神来了。
我阿公没搭理。
周柘子再说一句我找的人来了。
我阿公还是没理。
周柘子瞅着他,你咋个了?
我阿公一扔炉钎走开。
岳九爷说他心头有疙瘩。
周柘子说开初都这样子,老子头一回也是连觉都睡不着。
他走到已经坐在角落里的老坎面前说老坎,我晓得第一回不容易,不过你要掂量一下轻重。我阿公到底开口,说你打算咋个做?周柘子说他们会给她找个好人家。我阿公说你不要骗我。周柘子说那你去问他们嘛。我阿公不吭声了。
就在这时,内院传来声响。
木瓜奔进来说那个女人在打门,想出来。周柘子和我阿公快步向后院奔去。
后院的睡屋,门被踢得咚咚响。我阿公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立刻,被绑着的荷香冲了出来,周柘子一把将她拦住。
女人瞪着双眼,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周柘子也不说话,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再一弯腰将她扛起朝外走去。
我阿公很不忍地看着。
周柘子扛着女人走到院中,女人使劲挣扎着,最终挣下地来。周柘子挥拳想打她,被我阿公抓住手腕。
我阿公说就是卖她,也先把话说明白!
他上前扯出荷香嘴里塞着的棉布。
女人吁了几口气,惶然地看着面前的几个男人,说你们要做啥子?
我阿公说我们不会害你,你放心。
女人就嚷起来,我的儿喃,我的儿喃——
我阿公说他没事。
女人说快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我阿公就喊九公,岳九爷抱着奶娃儿从外边走进来。
女人风一般地奔到岳九爷面前。
岳九爷说我们喂过他,你看他睡得好安稳。
女人的眼光稍稍安定了,她回过头,看着我阿公。说你们既然肯救我的儿子,那为啥要对我——
周柘子上前,冷声说你不该到这儿来!
女人说我咋不能来?
周柘子说你来就是找死!
女人我不明白你这啥意思?
周柘子说用不着跟你说明白。
女人说你们究竟要做啥?
周拓子说我们给你找个好人家。
女人说啥子好人家?
周柘子大声地说卖你!
女人一愣,猝然跪下来,哭嚷着说求你们放了我,求你们放了我!
周柘子唰地从腰间抽出把尖刀说你再闹!再闹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女人仍然哭嚷着,这时候我阿公上前,说你不要哭了,她才稍稍止住。
我阿公说我跟你讲,你男人已经死了,你公公也死了,这儿不是你的家!
女人一怔,讷讷地说我男人?我公公?
岳九爷把奶娃儿递到她面前,说你还是跟他们走嘛。说不定有好日子等着你呢。女人想了想说好,我走。周柘子说这就对了。女人说那你们把绳子给我松了。周柘子说不行。女人说我要抱我的儿子。我阿公就叫木瓜把绳子给她松了。木瓜上前松了她的绳子。女人赶快接过岳九爷手上的奶娃儿,她抱过奶娃儿,神色就变得温和起来,抚摸着奶娃儿的小脸香说乖乖,你不要怕,你又在妈怀里头了。奶娃儿却一下哭起来。女人说不哭不哭,妈喂奶、妈喂奶。
她看看面前几个男人,走到一边,背过身喂起来奶。
我阿公他们就转过眼,不再瞅她。
这时周柘子带的两个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说周四哥,咋还没搞顺当,要不要帮忙。周柘子说已经服贴了,你们不要着急。女人喂完奶,扣上衣襟,然后转过身来。
周柘子说走啊。女人举步跟着他朝外走。她经过我阿公身边,站住了,开口说大哥,我看得出来,你心好,我给你道谢了。我阿公难言地挥挥手。女人又说你这是啥地方,要是以后有好日子过,我会回来谢你。我阿公一怔,说你还不晓得这儿是啥地方?女人说不晓得。我阿公说你不是专门找到这儿来的嘛!女人诧异地说,专门找到这儿来?我没有啊。我阿公奇怪了,盯着女人说你——你不是夏老板的儿媳妇嘛!女人说夏老板?哪个夏老板?我阿公说就这天地人茶馆以前的老板嘛!女人说我不认得呀?我哪里是他的啥儿媳妇?
我阿公眼都大了,就像三伏天突然有人泼了他一桶冰亮的井水。他盯着女人,说你不是夏老板的儿媳妇?!
女人说不是。
我阿公说那你也不是夏少爷的老婆?
女人说更说不是。
我阿公一跺脚大叫起来,没名堂,弄错球了!你叫啥?
荷香。
娃儿呢?
贵娃。
哪儿的人?
内江。
咋跑到成都来?
——老家遭了水灾,人都淹死了。
我阿公噢了声。荷香瞅着我阿公,蓦地向他跪下来,说大哥求你收留我,只有你能照顾我和娃儿,我愿意在这儿当牛做马!我阿公喊她快起来,荷香说你答应我才起来!我阿公就连声好好好,我答应你。荷香笑了,站起来说你硬是个好心人!荷香想起啥,就说你们为啥开始要卖我,后来又变了喃。我阿公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荷香说你们咋以为我是夏老板的儿媳妇,这到底咋回事?我阿公说你最好不要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