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一大堆贺年卡一会儿就涂抹完了,剩下最后一张却犹豫起来。
突然记起那满满一大盘姜丝肉,我忍不住笑,记起王老师。那时我在绥化师专上学,迷上书法。恰好哈尔滨有一次大型书法展览,王老师组团参观,我作为唯一的女生参加。王老师自学成才,教学严谨,训起人从不留情面,我一直怕他。临行前一天,他下令:“明天早晨三点钟集合。”然后挨个儿打量一遍男弟子,绝不客气地笑了笑,“晚了就别去,我不等。看谁能睡懒觉。”
王老师唯独没有打量我,他最相信我这个用功听话的女弟子了。可女弟子兴奋了半宿才睡着,一睁眼就四点了,血往上涌,头发竖起,脑袋一下大了许多。
跑到校门口,没人,腿一下就软下来。
“你可来了。”
吓我一跳,是同行中的一位,就站在附近。我有了点儿安慰:
“你也起来晚了。”
“我们都等你呢,王老师他们在北门。我们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在楼下喊过半天呢。”说完,他快跑着叫人去了。
我既高兴又紧张,听见一片脚步声过来,远远地偷看一眼,就讪讪地堆出一脸笑,等着挨一顿臭训,王老师却只说了句:“快走吧。”
因为我的迟到,误了第一班火车。刚坐上第二班火车,我又开始头晕、恶心,哪好意思声张,只好硬撑着。
要吃饭时再也撑不了,赶紧告退:“我先出去一下。”吐出点儿东西,觉得好多了,擦汗时才看见王老师正焦虑地站在一边,我说:“好了,没事了。”他却坚持派两个高年级男生陪我去医院。我不高烧,医院不给急诊,他们还和医生吵了一架。其实也真的不是病,每月必到的“客人”敲门来了。
王老师见我没事,便断定:“准是你胃不好,胃寒。”特意为我要了一大盘姜丝肉。我从不碰姜,胃也好,绝无胃寒,但在王老师的注视下却大口大口地吃了许多,我觉得吃药似的大口大口吃姜丝肉是我最好的表达方式,最好的检讨和道歉。王老师看出我的努力,放心了;“这菜比吃药灵,吃完就好了。”
毕业后,忙于工作和创作,我只好扔下书法。每每想到有悖于老师的期待,总很内疚。但我敢说,从王老师那里,我学到的绝不只是怎样持笔挥毫写柳体字。
六年了,我还能嚼出那盘姜丝肉的余味,王老师恐怕早已忘光了。
或许该寄给他吗——那个正读硕士的男孩?
跟密友提及那场长长的梦,感觉淡淡的,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有穿透心灵的那丝隐痛告诉我:那个傻呵呵的女孩是自己。
其实是太小的缘故,我才偷偷拾了那个漂亮的盒子,以为是他有意留在那儿等我的,以为里面一定有最美妙最动人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守候着,迟迟不肯打开;终于打开时,里面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人家不过随意丢在那里,像扔掉一个装过新鞋的盒子。
那是特有的年龄特有的梦,我做得很认真,不愿因此便妄自菲薄或菲薄他人。
醒来时的痛楚几乎吞噬了我,但没吞噬掉。找到自己的爱情后,梦里留下的便只剩一个模糊的形象和一个名字。
听说他要考博士要出国深造,听说他还是一个人,祝愿他成功——也只能默默祝愿了,我无意打听他读书的学校和专业,这份寄不出的祝愿只有留在心里。
应该寄给她——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是高二相识的,先是被她的天然美丽所吸引,尔后就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自信、顽强和远大的抱负这些我没有的她都具备。那时我是株任意疯长的小树,她毫不客气地修剪着我的枝枝杈杈,也不管我是否生气是否疼得咧嘴咬牙,然后牵着我就往前走。
从此我眼界大开,一个崭新广阔的世界出现在前面。
但命运和她开起玩笑,我学会了自己走,并走到了她前面,她却跌跌撞撞一个跟头连一个趔趄。开始她还咬着牙坚持,但自信和抱负终于逐渐被摔打得粉碎。实在太累了,她找到一堵墙,靠在那里得到了安慰。
我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依靠的,唯有自己。”
她倦倦地一笑:“我自己都不会站了,站不起来。”
我很遗憾,她扶着我走过了最关键的那一程,我却无力扶起她走过去,但我相信:她依然是她。她依赖的那堵墙给了她温暖,也牵住了她的脚步,别无选择时她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虽然不再形影相随,心与心之间并不遥远,我们仍旧要好,分担彼此的苦恼,也分享对方的幸福和快乐。
告诉她“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似乎多余,明明白白的事情还用絮絮叨叨吗?寄去新年的祝福,倒不如新年那一天突然冲到她家,给她个意外的惊喜。
一个又一个人影在脑海出现,尽管是黑龙江的冬天,心里已春意盎然了。
猛然想起那位远在高雄的老人,我的未曾见过的二舅母,她陪伴孤独中的二舅生活了二十多年。二舅已去世,又不曾有孩子,孑然一人的新年肯定会寂寞的,最后的这张贺年卡非她莫属。
隔着千山万水轻轻问候一声: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