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站在逐月楼楼顶的吕灀与傅暇是第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他们将目光从东边转到了西边。闻敬之大帐之前,原就集合了百余匹马。这些马身后都拉着小车,车上装着柴草、火绒等物。闻敬之早有准备,只等赤尔丹按捺不住,先行动手。等他那里动静渐弱,才一齐将这小车点燃。马匹受了惊吓,便没命的往前狂奔,直冲逐月楼而来。
虽说逐月楼东侧与炽烈营激战正酣,西侧的防卫也并未落下。众人也知道,闻敬之趁此夜,必有动作。只是未想到竟是这样一招,让他们手足无措。
烈马奔腾,原本就来势汹汹,不可阻挡;何况身后皆拖着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小车。守戍西侧逐月楼的兵士皆知道,房舍之中满是油毡、干柴等易燃之物。若是被点燃引起大火,那么整个西侧最外层的房舍便是一片火海。大火所及之处,无人能在其中存留下来。如此一来,整个西侧就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西侧的防卫等若就被攻破了。
可饶是如此,他们也无计可施。眼见前方热浪滚滚,马匹的嘶叫声,火焰的噗噗声,苍狼营在后面的喊杀声混成一片。众人哪里还来得及想那么许多,纷纷拔腿便逃。
吕灀与傅暇眼看着好端端的西侧阵地,转瞬间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那些个发狂了的马匹没了命的狂奔,正撞上道路中央的路障,前头的马匹纷纷倒地。满车的燃物便一齐盖在这畜生身上。后头的马匹不管不顾仍往前头撞,不免也一齐倒了下来。一车有一车的燃物抛洒在地上,转瞬之间就将活生生的马匹烤成了焦炭。车上的燃物四处飞溅、流动,满街道都成了一片火海。
一些个马匹并未走大道,误打误撞冲进了小巷之中,小巷中的守兵大多从地道逃走了。尚有些来不及撤离的,惨叫一声被淹没在了马蹄之下。马匹撞上准备已久的油毡和干柴,将其一齐引燃,火舌吞吐着,生生将这间间房舍变成了烤炉。倘若有人躲在里面,还未来得及钻入底下——又或是无地道可钻,那不被烧死也当被熏死。可若是钻出门来,那可能不被烧死先被马蹄踩死了。
前面的马匹已经不支倒地,后面的仍拖着小车撞了上来。小巷内更加狭窄,不时可见冲天光焰腾空而起——那便是两个小车上的燃物相撞后,火舌热焰无处扩散的缘故。马嘶声、人的喊叫声,开始还声声撕心裂肺,一会功夫就微弱了下去。很快便只能听到火焰的噗噗声,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焦臭的气味。
“好惨……”吕灀脸色微变,一会忽然笑了,“蔓菁若是在此,恐怕当武功大进了吧?”
傅暇不明白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因问道:“此话怎讲?”吕灀道:“这冲天的热焰,正好能助蔓菁恢复内力。而且她最喜这种情景,烈焰将所有生灵一并吞噬。熊熊烈火,大哉光明……”
最后面这两句是大明尊教圣辞的头两句。她会说起这两句,完全是被眼前烈焰冲天的情景所感染,联想到了大明尊教的总坛圣火。傅暇闻言,却奇道:“熊熊烈火,大哉光明?”
吕灀看了看傅暇,皱眉道:“怎么了?”
傅暇有此一问,完全是因为战神门的派内圣辞开首也是这两句。只是这是战神门内不传之秘,吕灀何以能知晓?他想深究其中内情,可是此时当然不是时机,也因为这涉及到门派机密,也不好轻易的问出口;因摇头道:“没什么。对了,你刚才说,谢姑娘……最喜欢这情景?”他有些不能相信。须知他这样一个大男人,面对此种惨像,都几欲作呕——幸好站得远,一切细节皆看不清楚,否则能否忍得住还很难说。谢芜菁这样一个美貌女子,怎么会对这种情景感兴趣?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吕灀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你可知道,她是以什么出名的么?”傅暇摇头不知,吕灀笑道:“杀人。杀蛮人,一个不留的杀掉。并且要将头全部砍下来,装在麻袋里;无头的尸体堆积起来,一把大火全都烧光。她统领的军队,被蛮人视为魔鬼。因此有人送了她一个名号,唤作‘赤焰魔王’。”
傅暇感到背上一阵恶寒,他与吕灀相处了一段时日,也曾听她说起过类似的“蛮人”啦、“统军”啦之类的怪话,心中颇是怀疑。但是看着吕灀面无表情的脸,却很难不相信她说的话。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象如谢芜菁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提着刀将一个一个人头看下来,且以此为乐的样子。
可他不禁想起当日见山堂内眼见着白衣侍女被固尸粉化为石块时候的情形,当日他明明看到谢芜菁脸色的惊愕与不忍;实在不像是吕灀描述中的“赤焰魔王”。
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吕姑娘言重了吧,以傅暇看来,谢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吕灀冷笑道:“她对一般人不这样,只对蛮人这样。她与蛮人有很深的过节……这事情说来话长。”她指了指西边道,“现在那个样子,两边都不能靠近,战事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吧?”
傅暇收回心思,摇头道:“吕姑娘这回就错了。闻敬之不动则已,一动必至极致。你看……”他指了指更远一点的地方。
吕灀顺势看去,黑暗之中,隐隐约约有马队直冲逐月楼而来。方才午夜时分东边马蹄动地的隆隆声,此刻再一次响起。所不同的是,将这压在人心脏上的马蹄声远远盖过的,是此起彼伏的狼啸。
“这是苍狼营的标志。苍狼营来时,人人皆学狼啸,声音十里皆闻……”傅暇还未说完,吕灀冷冷道:“我知道。这个声音曾经足足追赶了一晚上。我自然忘不了。”
傅暇这才想起了,闻敬之与吕灀还有一段过节,因道:“吕姑娘是否有心下楼迎战,以报当日之仇?”吕灀冷笑道:“报仇?他不配。”
傅暇点头,看着西边浓烟滚滚之处,一会忽的反笑道:“即便你想要报仇,恐怕此时仍还未能够。哈哈。”
吕灀顺着傅暇视线看去,浓烟背后的狼啸之声似乎渐渐分成两股,绕过中间火势最旺的地方,向着两侧火势较弱的地方冲了过去。兵分两路,飞速的钻入小巷之内。小巷之中道路曲曲弯弯,却拦不住这些人马。他们顺着小巷七弯八拐,一路往里,转了一小圈又往外退了回去。不一会,又有一批人如此这般的转了一圈,仍旧退回逐月楼外,并不急于往里进攻。
闻敬之此人思虑慎密,虽然他已放出火马阵冲开了一个口子,可是仍担心逐月楼另有伏兵在侧。倘若他率兵突入其中,却被断去后路,反而将弄巧成拙,因此先排除斥候巡视几番。傅暇将此看在眼里,笑道:“赤尔丹兵马未动,自己已先率部潜入;闻敬之闹出了如此动静后,却还要如此谨慎小心。想来真是可笑。”
闻敬之如此小心谨慎,自然有其道理,不过时间拖的长了,也给了逐月楼喘息之机。这出击时机的把握,实在关系到局面之优劣胜败。
东边的战事还未彻底平息,不过凭借地形之利,赤尔丹难有作为。杨朴简单吩咐众人防御要务,便拍马赶到了西侧。他赶到这里时,傅箫已在此处。
苍狼营的马队近在咫尺,此时若想布置防御已经太迟。更何况大量防御用的物资——比如檑木、乱石及拒马等物,都在眼前火海中被烧成灰烬。杨朴只能尽量集合可用之人,扼守要冲,另外安排了一些马刀手埋伏于身后逐月楼第二圈房舍之内。以求尽可能的抵御闻敬之即将发起的进攻。在他们身后,距离逐月楼主楼尚有些许距离。不过倘若他们不能在此处拦住闻敬之,身后这些房舍中所屯之粮草就会被黑风寨夺去。
在大漠中作战,水源最为关键;其次便是粮草。而此处绿洲的淡水为大家所共有,那么粮草就是决定胜败的重中之重。若只求拖住敌人,傅箫她们的上策自然是退入身后巷陌之中,与敌周旋。而若想要克敌争胜,则非守住此处不可。
原本驻守于此的只有百来名逐月楼本部守戍弟兄,傅箫担心人手不够,因又将饿狼帮与大旗盟的首领唤了过来,吩咐如许如许。傅箫是逐月楼中掌事,平日和这些贼寇中的枭雄有些来往,因此才呼唤的动他们。杨朴只能差使自己本部的卫戍私兵,其余小马帮的人自然不会听他的。他将本部弟兄安排妥当后,便对傅箫说:“傅姑娘,你还是去主持大局。这里由我,可保不失。”
正说着,闻敬之派第三波人马又冲了进来,一如前来次一样,已然并未深入其中,反而是不顾危险,在火场中来回穿行。傅箫皱眉道:“奇怪,按理说,那里绝无可能还有伏兵,也没什么可探查之处。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杨朴闻言,登高查看了一阵,回身道:“不清楚。倘若闻敬之再不动手,那便是坐失良机。”他不敢迟疑,忙回身招呼手下加紧布置防卫。并将一些备用的拒马、乱石等简易的设置在道路之中。第二圈的房舍虽也是以沙石和土浆夯制而成,可是与第一圈略有不同:窗户口子较大,有木构的窗棂与檐宇。房舍也较高,最低矮的也有两层之高。虽没有四通八达的地道网络,然弓箭手居高临下,也是大占便宜。虽然不如第一层的防卫那般严密,却仍然不惧苍狼营的骑兵。
杨朴正忙于防卫布置,傅箫心中却略觉不安;她忽然注意到了风向的变化。原本夜间吹的是从正北向南的北风,浓烟滚滚都被卷至南边,飘出了逐月楼去。可是一会却忽的转刮西风,浓烟滚滚都被吹向他们而来。
“不好,杨执事,让弟兄们快撤。烟中有毒。”傅箫对于毒物极为敏感,察觉不对,立马出声示警。可是风势渐强,浓烟滚滚扑面而来。许多兵士未及反应,刚觉得有些不对,却已然浑身无力,倒地不起。站在后面一些的人见状,慌忙转身后撤,却不知该逃亡何处——只因大漠中的狂风忽东忽西,无可捉摸,浓烟一会功夫便四散开来,灌入曲曲弯弯的小巷之中。这些小巷子不利于骑兵突驰,利于逐月楼方布置防卫;可是此时却也不利于毒烟的消散。浓烟从窗口、门户中灌进屋内。屋中来不及撤离的逐月楼弟兄身中剧毒;即便随后即反应过来,闭气逃跑,可跑不了多远,毒烟亦从毛孔、肌肤中侵入,将人麻倒在地。
原来闻敬之压根就没有领兵进攻的打算。他派这几波人马打火场转一圈出来,看似是探查敌情,实际上却是在施放毒草。苍狼营准备的燃物配方十分特殊。点火以后可燃烧许多时间,并且会渐渐化为滚热的可燃浆液。这些浆液本身无毒,可是配上了另一种香草,便会合成极为厉害的剧毒。这种剧毒逢火生烟,蔓延极快。有烟之处便有毒,无烟之处,只需有烟味也有毒;吸入少许即可麻痹神经;虽一时不能致人死命,却能让人全身无力,失去战斗力。也正因此,才不可在自己阵前就引燃毒剂——否则倘若风向突然有变,逃也来不及,反殃及自身。因此才需派轻骑突入火场,临时将这味香草施放在火堆之内。
傅箫与杨朴帅大部人人往后逃去,直到核心圈为止,傅箫方得以喘息之机,转身观察情形。
大漠之中风向难测。刚才还吹着猛烈的西风,此时西风减弱,北风又渐渐占据优势。傅箫心中暗暗宽一口气:这情况还不至于最坏。最坏的情况是西风猛烈,毒烟借着风势一直往逐月楼主楼扑来,那便大事不妙了。即便少数内功深湛的高手能以内息之术拒毒,大部分兵力也将失去战力。到时候,逐月楼就是黑风寨的囊中之物了。
此时眼前一大片地区尽是毒烟。毒烟比火场具有更好的隔断作用。不论是逐月楼这方,还是闻敬之这方,都无法踏入毒场一步。因此这战事怕是要等到毒烟散去之后,才会打响。
可是傅箫想错了。她刚喘了一口气,却听见见着西边狼啸四起。声震四方,远远胜过过以往任何一次。
这一次,闻敬之总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