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朴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他虽然听到了一点动静,可是无心它顾。黑风寨车轮战袭扰了大半夜,并未有丝毫停止的迹象。相反,他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两班弟兄交替的当头,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炽烈营的赤焰精骑终于出动了。
这会正是守戍弟兄们最为疲乏、劳累的时刻。赤尔丹选择这一时刻发动突袭正是最佳时机。好在他们早有准备。一切拒马、路障,一切檑木乱石,一切弓矢长刀都是现成的。他们此刻要做的只是及时的让在掩体中躲避箭矢的弟兄冲出去就位。
不过问题并未有如此简单。不远处轮番以弓矢袭扰的马队并未散去,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仍然保持着这般密集的压制力。杨朴心中暗想,这一计策赤尔丹真可谓蓄谋已久。单看这一夜下来,炽烈营消耗了多少箭矢便可见一斑。黑风寨固然强大,可是毕竟只是草莽贼寇,与军队之流不可相提并论。这一夜过后,估计炽烈营短期内也再难组织起类似规模的攻势。
因此,此番赤尔丹是志在必得。成败在此一举。
赤焰精骑是炽烈营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人数并不多,只有两百余人,可是人人皆披着清一色的赤色硬革甲,下穿厚厚的棉甲战服;马的前方也套着甲胄。这种防护在军队的骑兵中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马贼来说却无疑称得上精良二字。这些甲胄更有一层妙处:它不似那些锁子编制而成的华丽战甲那般沉重。哪怕马上之人不慎坠地,甲胄能延缓落地的冲击力,且不至于妨碍行动。更兼这些人武艺皆高强,皆是一流之属,赤尔丹的炽烈营之所以在大漠中令人望风披靡,多赖与此。赤尔丹此刻带在身边,潜入逐月楼的三十余人,便是赤焰精骑中人。
这两百余人从数里之外的赤尔丹本寨出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开始只是低沉的闷响,只消极短的一点时间,声音便沉重起来。顷刻间,这声音已经犹如鼓点,直接击打在每个人的耳鼓之上。从此,也可见赤焰精骑行进速度也十分惊人。
“放过最前面的,听我口令,一起拉绳索。”杨朴大喊道。
话音未落,赤焰精骑的烟尘,终于冲出了最前沿的那道营寨,出现在众人的眼前。领首一人正是赤练蛇。数百步之遥,他操起硬弓,几只精准的箭矢直接将探出头观察情势的几人射倒。余人见此箭术绝技,都不敢再探头张望。
其余那些盘桓在逐月楼前的袭扰马队四散开来,为赤焰精骑的突袭腾出空间。杨朴冲着对面摆了摆手,示意长刀队不要出来。这些个长刀,寻常的弓矢轻骑尚能对付;可这赤焰精骑来势太猛,实在不能以卵击石、徒添伤亡。
他心中的盘算是:大道上前后一连布置了四五层的乱石、拒马。虽然不可能完全阻挡对方的来势,也可让其速度减缓。放进一小队后,再以绊马索绊倒中间一段人马,彻底阻断大道的通行,将余下的人马逼入小巷之中。一旦他们被逼入小巷,骑兵的优势就丧失殆尽。埋伏在小巷之内的马刀手正好能凭借地利,大开杀戒。
至于放进里面的那先头部队,就交给后面面的人料理了。
可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杨朴反应过来,只见数道夹带着强劲内力的箭矢飞射过来,正中路中摆放着的拒马、乱石。这几箭看似平常,其实力道不凡。箭矢射在拒马之上,拒马从中崩裂开来;箭矢射在乱石之上,乱石也碎裂成粉末。几箭过后,大道中竟被打开了一条通道。虽然不甚宽阔,但可想而知被来势凶猛的骑兵一撞,这种路障便几乎形同虚设,不堪一用。
情势发展来不及杨朴仔细思索,赤练蛇与身后数十骑已经风一般飞速略过。赤尔丹张着弓,箭矢连发,射向道路两旁的巷子内,箭无虚发,发发致命。小巷之内亦射出火矢,掷出乱石;然而面对防护严密的赤焰精骑并无太大效果。赤焰精骑不但人人骁勇,连马匹也十分善战。凌乱不堪的地面,铺满碎石檑木,几乎无法落蹄;可是这些个畜生却来去如平地,令人叹为观止。
杨朴知道不可再等,因大喊一声:“拉绳!”数十道绊马索从沙尘中跃起,绷的笔直。大道之上,凡是绊马索拉起之处,皆是一阵人仰马翻的景象。后面跟进的人马训练有素,从人马的缝隙中落足,依旧向里直突。绊马索只能生效于一时,随后很快便被眼疾手快的赤焰精骑武士挥刀砍断。因此翻身落马的比较仍属少数。虽然让赤焰精骑的推进速度减慢了下来,但并未能真正阻隔他们突入的势头。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杨朴坚持安排数层防护带的举措生效了。虽然路障与绊马索的双重方位收效一般,但是看连续四五层过后,道路上渐渐拥挤难行。越来越多的赤甲武士被拥挤落马。那些个从马上滚落下来的赤焰精骑武士,身上防护甚严。即便头磕在乱石上,只因有棉帽衬底的革甲护头,也无甚大事。滚在地上的人抽出马刀,往小巷两旁扑去。
小巷之内,逐月楼的马刀手往后一退;从身后黑暗中冲出一群手持长枪长戟等长兵器的武士,将那些落了地的赤焰精骑兵士往大道上赶。若是这些人被赶回大道上,势必被后面跟上来的人马碾成粉碎。
两军相逢勇者胜。赤焰精骑武士人人武艺不俗。挥刀隔开长枪,挺身直冲进去,挥刀往手持长兵器的逐月楼守戍武士身上砍去。那些长兵器在小巷之内施展不开,硬拼自然落在下风。但这些个人并不慌乱,反而顺势往后退闪开去,身后那些马刀手又填补了上来,挥刀接住对方的进攻。而那些长刀长枪看准了空当,再次从后方突入。两拨人配合密切,无间可寻。如此轮番作战,在黑夜里看不清对方面容,只知道往死里刺、砍。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因此下手皆是不留任何余地。
这种战法果然奏效。长短配合,高低兼顾;更兼以逸待劳,占了先机。屡屡是逐月楼的长刀长枪刺中赤焰武士,将他们顶回大道之上。大道上又有新落马的赤甲武士往前推挤,腾挪空间越发狭小,若不能前进,就是有死无生之局。
可是赤焰武士也都是骁勇之辈。他们仗着革甲轻易难以被刺穿,也凭着一身无惧生死的血涌之气,以自己身子硬生生的往里挤。给身后的弟兄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身后那些赤甲武士弯弓搭箭。黑暗里,他们也不管前面敌人身在何处,但凡看到丁点武器的寒光闪动,便弯弓搭箭怒射。箭矢力道强劲,又近在咫尺,有几名逐月楼武士被箭矢贯胸而过,倒在地上。杨朴见状,忙道:“不要硬拼,且往后退。”
众人听了,往后退入下一个折弯。折弯处又有一轮马刀手埋伏着。且房舍之上时有弓弩手施放冷箭,掩护自己人向后撤退。赤焰精骑在小巷中越是向前挺进,身周对准了自己的刀剑弓矢就越多,行进就越发困难。小巷两旁的房舍石壁甚厚,窗口却十分狭小。内里地底通道纵横。不时有人往外射箭、丢一些燃烧着了的火罐。火罐中的热油泼在赤甲武士的革甲上,天气干燥,一引就着,烫的那些人满地打滚。等赤甲武士冲进去看时,屋里却空空如也,人早就顺着密道跑了。逐月楼守备人数虽然不多,可巧在布置得法,占了地利;神出鬼没之际,竟好似以多炽烈营一倍的兵力在与其相抗衡一般。
赤甲武士中的一些小头领眼见情况不妙,吹动号角。刚才那些以弓矢袭扰的轻骑队,此时也无法只顾着看热闹。他们从逐月楼外,顺着小巷子往里突进,策应那些进入巷子中的赤焰精骑。逐月楼守兵本来人数就少,哪里禁得起这样消耗。杨朴见敌人势大,忙下令:“退,退,退,不要与他们硬拼。”炽烈营兵士听了,在逆转争胜的当口,愈发的激起了血性,觉得对方毕竟经不住自己这般冲击。因此人人争先,抢着找逐月楼守兵杀。可是黑夜之中,除了赤焰精骑外,炽烈营其余小队的袭扰武士与逐月楼守兵穿着又没有明显区别,哪里能那么快分清是敌是友。拖延片刻,众人竟发现他们都在巷子中迷路了,逐月楼守戍兵士一个也再见不着,大道似乎就在侧旁,可是道路七拐八弯,就是找不到来路。
一时有炽烈营中人高声叫道:“不好,中计了。”众人看去,四周小巷之内,似乎有烟味飘来。一时又有人叫道:“这里起火了。”那边又有人嚷道:“这里也起火了,过不去。”
原来杨朴按着逐月楼守备图,暗中在房舍中存放了大量油毡、火石与干柴。直待对方被引入这小巷之中,便防火封死各处要道。小巷中四通八达,原本不可能完全的封死各处道路。只是此时数条道路早已被乱石垒成墙壁堵死;数条道路埋伏着强弓硬弩,只等着敌人前来送死;剩下的道路要不是燃起了熊熊大火,要就是越绕越迷糊的死胡同。此时赤尔丹的炽烈营,倒有近百人被困于大道两旁的小巷迷宫中,陷于火场之内。逐月楼最外圈的房舍是沙石垒成,非是木构,因此在大火中并不会燃烧。火势并不蔓延。只是浓烟聚集在小巷之中,呛得人头晕眼花。小巷朝外的道路有几处没有火势,众人不得已从这里退了出去。逐月楼也并没有人追赶出来。赤焰精骑与其余轻骑,倒有大半人马因此被拒于逐月楼之外。众人见逐月楼内火光冲天,喊杀声一片,不免有草木皆兵之感,不敢轻易重新进入。
于是,炽烈营人马被分割成了内外两部分。负责发号施令的被割断在内层,外层的那些个小头领不敢擅自做主——万一带弟兄们冲杀进去,却在迷宫与大火中折损过半却徒劳无功,这该如何是好?炽烈营毕竟不是军队,在如此情况下,外圈众人大眼瞪小眼,无人敢于出头做出决断。
内圈,赤练蛇率着数十人冲过了重重障碍,沿着大道狂飙突进,两侧的守卫忽然间变得稀少起来。
他对逐月楼也算得上是熟门熟路了,知道逐月楼最适合防卫的就是最外圈的沙石房舍。墙厚、窗孔小,且地道纵横交错,巷子也十分狭小。逐月楼安排防卫,多半有赖于这种地形。过了这一圈,之后的道路也宽敞了许多,房舍也不再如同最外圈那般坚固如堡垒一般。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火光冲天,心知一大半弟兄未曾冲进来。
“小统领,我们再冲杀出去,将弟兄们再迎进来。”
身边一人提议道。此提议受到了众人极力附和。他们一路冲杀进来,已经将逐月楼的防卫冲散;趁着对方立足未稳,重新冲杀出去,当有奇效。
赤练蛇却以弯弓指着前方笑道:“尔等可知前面便是这大漠中最为华美诱人的去处?此时此地,不奋勇向前,岂有往后的道理?况且大哥早已潜入逐月楼城中,我等须速速赶去与他会合。”他不容争辩,加紧拍马向前。拐过一个弯道,便看见前方好是热闹。六七十余人,不知将谁团团围在当中。赤练蛇心知那便是其兄赤尔丹,更是高声道,“统领赤尔丹就在前方。”众人闻言,人人更是争先恐后,不消多提。
却说赤尔丹被傅箫与绿鬼帮围在当中,仗着随身的三十余名亲信武士与之相抗衡。本来无论从武功还是从人数上,都占不到便宜。可他发出信号,赤焰精骑滚滚而来,却立时改变了形势。绿鬼帮不归逐月楼管辖,虽然很想擒住赤尔丹,扬名大漠,可是毕竟也知道赤尔丹其实易以之辈,要想擒住他谈何容易——即便是此时想要将他困杀当场,也非片刻便能解决。可赤焰精骑来去如电,行进又是何等迅捷。因此人人心中都暗自打鼓,都有退缩之意。只是碍着傅箫,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傅箫将此情形看在眼里,因淡淡笑道:“来得好。赤统领既然有心帮忙,傅箫便却之不恭了。”赤尔丹不解其意,傅箫道:“赤统领肯否与小女子打个赌。看看你们的赤焰精骑,冲到这里还剩下几人几骑。看看是你们人多呢,还是我逐月楼的伏兵多。”
她这一席话说完,赤尔丹只见小巷子中亮起了点点火光。黑夜中,一时也分不清人数多寡,因此他只专心防备,并不言语。不过一会,喊杀声越发的近了。再过一会,东边便有火光传来。马蹄声略有减弱,却并未完全消失。赤尔丹才笑道:“傅姑娘千万莫要小看我赤焰精骑。更不可小视今次领兵之人。”
话音未落,赤练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三十余骑,与三十余人遥遥相望。既不似傅箫所说的那般少,也不如赤尔丹所期望的那般多。可这三十余骑来势汹汹,绿鬼帮与逐月楼众人皆不敢直扼其锋,纷纷往两侧闪避。赤尔丹哈哈一笑,大声道:“赤某另有要事,不奉陪了。”语罢,率着众人完好如初的往后退去。一会骑兵赶到,赤练蛇身边一人空出马匹让赤尔丹骑,自己跟着那些个步行的弟兄紧跟在后头。绿鬼帮逐月楼看着他们从容不迫的离去,竟无人敢挡。
傅箫看着赤尔丹离去,才冷声道:“卓帮主,今次有劳你了。傅箫他日定有酬谢。”
卓长丰点头,还未答话,忽然西边火光四起,大地传来隆隆响声,竟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一般;又好似洪水滚滚,势如山崩、摧枯拉朽。众人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