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菁身形突进,却引刀不发。这一势像极了后世东瀛的居合术。当然此时还没有居合一词,谢芜菁这一式也与居合术大不相同。
居合术是身形正立或正坐,引刀不发。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的实战策略。而谢芜菁此时身形如电,却是寓意动与不动之间。身形动势分明,刀却引刀不出。这是以己之动,换敌之动。动与静的转换,全在一息之间。
关辰天并无见过这种刀法,在旁观战的其他人也对此颇为陌生。可是关辰天与旁人,此时的心态却完全不同。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关辰天钢刀气势直压着谢芜菁,谢芜菁身形虽然迅捷无比,可是刀势却若有若无。关辰天是稳若泰山,谢芜菁则如灵蛇出穴,蚍蜉之力焉可撼动大山之威?
可是只在这一刹那见,关辰天忽觉冷汗直流。他须在这极短暂的一刹那间,猜测去谢芜菁将会如何出刀,这等若是谢芜菁将自己刚才有意营造出的局势,原般送回,还更加火烧眉毛。
可是倘若自己一动不动,熟视无睹,继续保持这般大巧若拙的刀意,难不成谢芜菁还会一直保持这种引刀不发的姿态不成?此时此刻,两人比拼的,是忍耐力,是气势,也是武人临阵搏命的直觉。
眨眼间,两人相对距离只剩五六步之遥。若谢芜菁在此距离上还不抽刀,关辰天便有信心让她再也抽不出来。谢芜菁刀背略加翻转,拇指按在刀鞘的边缘,时刻保持着将出未出的姿态,略略推动刀鞘,长刀已经露出了一寸明晃晃的刀锋。这一小节刀锋略晃了晃,将火光映入了关辰天的眼睛中。
——着!
关辰天终于按耐不住,下意识的推刀进发,刀锋直取谢芜菁那露在刀鞘外的一小节刀锋。
只在这关辰天推刀将出未出之时,谢芜菁先其而动,身形一晃,巧妙地避过了关辰天的刀势;顺势地,长刀又出鞘了大半截。关辰天那一招本就是似实而虚,只用了三分势道;见谢芜菁忽然变招,刀锋略横,沿着谢芜菁的动势划了过去。在眼尖的旁观真看来,就好似谢芜菁的长刀有魔力一般,将关辰天的长刀引着走。
长刀折射着火光,又令关辰天目光一晃,眼前谢芜菁的人影略微有片刻的模糊。他持刀之手略缩了缩,却只听见“吭”得一声,谢芜菁的长刀终于完全出鞘,迅捷而机敏的插进了关辰天这一缩手所空出的狭小间隙。
这一出手,不单是关辰天,连林靖、乔烨等人都看出来了。谢芜菁的刀势原本悄无声息,此刻却一齐爆发了出来;便如同在关辰天的刀锋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关辰天心叫不妙:他只因这一缩之故,此时想要回刀相救,为时已晚。幸好他内功深湛,绝处逢生,一面回缩胸膛,一面以左掌轻轻拍在谢芜菁的刀锋来势之间。一股真力透将出去,虽不能封死刀势的威慑,却能将其威势化去大半。右手所持的钢刀便顺势一横,正取谢芜菁强弩之末,新力未生之时,其应变之机敏,用力拿捏之巧妙,不可谓不入化境。一旁观战的众人,有几人便欲喝彩。
可是下一刹那,不但这些旁观之人,就连关辰天自己都大吃一惊,再说不出话来。
其实,关辰天这一缩、一拍、一横动作做出之时,心中已觉不妙。这纯粹是一种求生之直觉,却哪里来得及思考。果然,在他横刀的同时,谢芜菁刀锋上的势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刀鞘却顺势帖住了关辰天的长刀。关辰天内力充沛,长刀被刀鞘贴上,立时便有反激之力。怎奈谢芜菁用力极巧,好似有一股黏劲一般,紧紧贴住了长刀。而钢刀的刀势,却不是冲着关辰天而去,刀意纵横,一虚一实,虚的是逼退关辰天,让其缩胸;实的却直取其手腕而去。此时关辰天缩紧了身子,持刀之手却被谢芜菁钢刀紧紧化去了力道,纵然有千般力道,却无处用力。眼看谢芜菁手起刀落,自己的胳膊都可能被她斩落,一慌之下忙松开手。只听又是吭的一声,长刀已经被谢芜菁夺了过去,顺势插入土中。
谢芜菁站定,还刀入鞘,拱手微笑道:“关老大,承让了。”
青云场上寂静无声。除了武功高强、眼力出众的少数几人,其余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关辰天的钢刀就被夺了下来?林靖心中有数,然而却微笑不言语;宋二却忍不住喝彩道:“哈哈,谢姑娘胜了!”
关辰天满面涨红。又一次,他如此不明不白的就败在这女人手中,又是满身力量无处使。可是这一次她分明不再是魅影身法,仿佛却是她天生有一种能力,能将原本不利的形势,转化成对自己有利甚至是能一举取胜的形势。
“不错,关某大意,此番又输了。”关辰天低头道,“来日若有机会,关某愿再与姑娘一战。”
谢芜菁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刀,双手捧给关辰天,笑道:“好说,来日方长,以后若有机会,芜菁随时恭候。”关辰天见对方极为恭敬,并无一点胜利者的气势,心中不免也有些感动,接过了长刀,谢过谢芜菁,转身便要退在一旁。谢芜菁却在身后唤道:“关老大且慢走,芜菁有事相商。”
关辰天转身过去,不知谢芜菁是何意思。
“谢姑娘有何事情,便在这里说了吧。”
谢芜菁心中苦笑,摇头道:“此事么,此地说来不便,还须单独与关老大……还有林大哥说。”
话音刚落,却听一人道:“难道连我也说不得么?”谢芜菁听了此言,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却见吕成风负着手,挎着狂沙刀,站在人群中。原来他趁着夜色已经回到了青云寨中,正看到此地热闹,便不声不响的凑了过来。旁边有些弟兄见了,本欲问礼,却被他制止。
谢芜菁忽然见到了吕成风,大喜过望道:“成风,你是何时回来的?”周围众人见状,看终于不须隐瞒,这才纷纷“见过帮主。”这样的喊了起来。
林靖等人与吕成风见过,一番你来我往的例行对答之后,吕成风才与谢芜菁道:“芜菁,既然此处不便,那我们去青云堂上说话。”
乔烨、赫红樱刚才听谢芜菁说此事连他们都不便知晓,心底虽然没趣,却也不好再跟回青云堂去,因此借口还有事务,便同大伙一起散去了。吕成风、林靖、谢芜菁与关辰天四人复回到青云堂上。
青云堂上,酒席早已撤去。四人胡乱的拉过几张胡椅,围坐在一块,中间放着一个热烘烘的火盆。谢、吕、林三人坐的稍紧,关辰天落在略外面。
谢芜菁从怀里掏出那张革甲传书,交与吕成风看罢,并将事情的经过简要的叙说一遍。吕成风看罢,将此物交与林靖。林靖仔细端详一阵,囔囔道:“的确是闻敬之的东西。”说罢,他与吕成风对视一眼,却从彼此目光中看出他们对此都抱有些许怀疑。
“谢姑娘,以你刚才所言,黑风寨欲图吞并逐月楼,是真有此事了?”林靖将甲书递回给谢芜菁,一边问道。
“我非是从未怀疑过。”谢芜菁收好甲书,淡淡道:“兵者,诡道也。可是无论如何鬼诈,总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片甲书若真是黑风寨有意故布迷阵,那其真实用意何在呢?恕芜菁不才,实在看不出来。莫不成黑风寨在逐月楼处虚晃一枪,却是为了奇袭青云寨么?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吕成风点头道:“而且这也不符合黑风寨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们乖张强横惯了,从不屑于玩这种虚虚实实的伎俩。退一步,即便这次非再如此……”他说到这里,若有所思,“我刚从交河回来,对十数日前交河之事也有些许了解。黑风寨一伙马帮,竟敢去硬撼交河这等坚城,最终看来也只是故作声势而已,因此我与吕青将军也暗中猜测,都认为黑风寨必是另有所图,进犯交河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如此看来,此事绝非空穴来风。只是我却有些想不通,这消息却为何会透露出来,流到了逐月楼手中?”
原来谢芜菁刚才虽然将逐月楼中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叙说了一番,可是独独略过了妍梦,因此自然也未曾提过这甲书便是妍梦所发。此事吕成风问了起来,她也不多加解释,只是点头道:“这个问题却还是次要,重要的是,假入黑风寨得知走漏了消息,是否会更改计划,让我们全盘安排尽数落空?”
谢芜菁虽然行伍出身,临阵决断果断坚决,且颇有独到之处;可是对于黑风寨一贯的行事作风的了解,却比堂上其余三人皆是不如。因此她说出这个疑问的同时,目光也紧紧盯着吕成风,希望他能有个较为肯定的答案。
“谢姑娘多虑了。”吕成风还未答话,关辰天却先发言,“自黑风寨兴起之时起,关某便和他们打交道。深知其行事作风,不论是封无稽本人,还是座下的赤尔丹、闻敬之亦或是碧乐,都断不会因为自己的意图暴露而退缩。倘若他们真的有意夺取逐月楼,在意图暴露的情况下,反有可能不惜动用压倒性的力量达到目的。”
关辰天说完,林靖与吕成风也都点头赞同。吕成风因沉声道:“封无稽前番与我定下盟约,不须与对方刀兵相见,此番便连连有所动作,真是奸猾之徒。”
林靖点头道:“不但如此,倘若逐月楼被黑风寨所控制,对我青云寨大大不利。他们只需在那里课以重利,让往来商旅都改道北行,便是卡住了我们的咽喉。”
这道理在场四人都心知肚明,吕成风因对谢芜菁道:“芜菁,你此次前来,是……”
“我是替逐月楼而来,想向成风你求救兵的。”
林靖暗暗摇头,吕成风沉默不语,谢芜菁知其虽却有援手之意,但是也有难言之处,便趁热打铁道:“逐月楼对青云寨的重要性,自然不需要芜菁多言了。逐月楼若失,封无稽达其目的,定会得寸进尺,以逐月楼未跳板,将手伸向且末。成风你此刻犹疑,所为之事,可否让芜菁猜上一猜?”
吕成风笑道:“但所无妨。”
“其一者,你曾与封无稽定下盟约,双方都不得对对方妄动刀兵,自然也不再方便干预对方欲为之事。此番若横加干涉,两派必起争端。而此时青云寨实在并无对黑风寨战而胜之的把握。”
吕成风听罢,目光深深地看着谢芜菁,心中感动,这正是他最为担心的一件事,却被谢芜菁一眼看穿。
“其二者,黑风寨并未说明何时动手,战机不明。若是青云寨救援的早了,被黑风寨发觉,容易打草惊蛇;若救援不及时,只能延误战机。这恐怕也是一大原因吧。”
吕成风见谢芜菁事事替他想及,心中喜爱非常,因此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林靖却点头道:“不错,谢姑娘说的很是。若说起出兵相救,从青云寨道逐月楼,快马执鞭也得个把时辰才使得。即便是派出探马时刻关注,一来一回,也早将战机耽误了。以林靖想来,也只有这一段时间内,常派人马去往逐月楼,以便让封无稽有所顾忌,因此黑风寨想来便不敢轻举妄动。”吕成风听罢,也点头道:“这恐怕也是最佳的主意了。只是寨中近日人手紧的很,若是派无名之辈前往,恐不顶事。”
谢芜菁淡淡笑道:“芜菁倒有一个人选,却不知成风与林大哥意下如何。”吕成风见其神态,心中好奇,便道:“是何人?”
谢芜菁回头看了看关辰天,道:“关老大,此事交与你来办,如何?”
林靖心中有所准备,吕成风初时觉得吃惊,细想也合情合理:关辰天本就和逐月楼渊源极深。他从那成名,从那里起家,又在那栽了个大跟头。况且他与黑风寨素有仇怨,他的部属便是被赤尔丹乘势瓜分瓦解,这才致使他沦落至这个下场。更何况,今日谢芜菁除了邀请自己与林靖外,其余谁都无份,独独却点名让关辰天一同前来,其意不言自明。
只有关辰天,心中惊异、欢喜、犹疑,可谓五味杂陈:谢芜菁此举究竟是什么用意?自己与她有怨无德,她为何要举荐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