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正在青云堂上与手下议事,谢芜菁于青云寨又并非生人,因此乔烨将谢芜菁直接带入了青云堂前。谢芜菁想到上次傍晚来到这里,正是林靖将自己拦了下来,因此心中不免在想:今次他会如何待我呢?
林靖站立于青云堂上,身旁一并数名大汉,与他低声言语。谢芜菁站在青云堂外,看着乔烨走到林靖身旁,与林靖言语这般。林靖目光如电,往谢芜菁身上射过来。
林靖并不甚高,兴许比谢芜菁还要略矮一点半点,可是立于堂上,却自有一番气度,将他与身旁众人区别开来。谢芜菁看了这目光,心中竟莫名感到一丝紧张。
林靖不动声色的让左右退去,之后才稳步迈出青云堂,拱手对谢芜菁道:“林某不知谢姑娘光临,有失迎之罪。谢姑娘是来寻成风的吧?”言语中丝毫没有上一次那般拒人千里的感觉。谢芜菁心中的那点紧张感也便不知所踪了,便想与林靖开个玩笑,因道:“林大哥今番又将成风藏在何处了,可否让小妹猜猜?”
林靖知道她是玩笑话,因此只是笑道:“谢姑娘说笑了,前番之事,林某多有得罪……”他正要与谢芜菁解释吕成风的去处,却忽然看见远远落在谢芜菁身后四五步之遥,侧着身子、低头站着的妍梦,“咦”了一声,道:“这位是?”
妍梦闻言,这才转过身来,低头前行数步,轻声道:“小女子名唤妍梦,有幸得见林当家。”说罢,才轻轻抬起头来。林靖吃了一惊,道:“莫非你是……”
话还未说出口,妍梦忙点了点头,道:“正是。”林靖似乎心中了然,再不感到奇怪,忙对着乔烨说:“四弟,你替二位姑娘寻一处上好的住处,好生安顿。一会我自会安排。”乔烨领命而去,谢芜菁看着妍梦,满腹疑惑,却也少不得跟着乔烨走出青云堂。
两人仍旧在前番谢芜菁前番的住处落脚。谢芜菁谢过了乔烨,乔烨也不作停留,径自去了。谢芜菁掩上门,领着妍梦回屋坐下,这才随意笑道:“不想妍梦竟与林大哥相识,真是天涯何处无故人呢。”一边说着,一边留心妍梦的反应。却见妍梦有些出神,见谢芜菁说话,才抬头“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恩……早些年……因为一些事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罢又不做声了。林靖的表情,谢芜菁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绝不是简单的“一面之缘”便可以涵盖过去。可是妍梦既然不愿说,谢芜菁也不忙着问,只是略点了点头,再不言语。
一会,妍梦才轻轻道:“谢姐姐,有好些事情,妍梦此时还不能明言,谢姐姐千万不要介怀……”谢芜菁因笑道:“傻姑娘,你莫要一个人这般妄自纠结了。”
两人话未说完,只听门外有个女人高声唤道:“谢姑娘,可算又看到你了。”谢芜菁忙站了起来,迎出门去,却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身穿暗白色胡服裘衣,推门走了进来。谢芜菁认得此人正是林靖的夫人赫红樱,喜道:“赫大姐,你来的可真够快的。”
赫红樱爽朗地笑道:“刚处理了些帮中事务,听说你来了,便过来看看。”谢芜菁素知赫红樱统管帮中上下大大小小的女众事务,因此也并不奇怪,只道:“若是大姐还有事情忙,便大可忙去,小妹这便托乔统领照顾,日用一应俱全,唯独欠缺几坛美酒。”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赫红樱道:“这容易,一会我让人送几坛过来……家夫让我告知与你,今晚请妹妹去往青云堂赴宴,大家好好聚聚。”
谢芜菁不便推辞,正好她也有要事须与林靖说,因此点头应承。赫红樱这才告辞。
回屋后,谢芜菁便将晚上赴宴之事说与了妍梦知晓,妍梦推说自己成日劳累,并且林靖并无明言邀请自己赴宴,就不一同前去了。谢芜菁知她必有尴尬之处,便不再强求。一会赫红樱果然命两名女帮众将酒送了过来。谢芜菁按耐不住水酒的引诱,立马开坛痛饮起来。及至晚间赴宴之时,已饮了个半酣。她将傅箫托付于自己的长剑交与妍梦看管,自己往青云堂而去。
席间,林靖、宋二、赫红樱与乔烨皆列座,韩更与李元兆大概今夜宿于别处,无法归寨,吕成风自是尚在交河,因此席上不甚热闹。唯有宋二心直口快,与谢芜菁言语投机。后来两人说起前番约定的比试箭术之事,谢芜菁更是豪气顿生,借着酒劲举杯,竟吟出一首诗来:
“大漠秋云远,长风旭日高。弯弓会有时,一箭落琼瑶。”她本行伍出身,行文作诗非是强项,即便趁着酒力做出,也不甚工整,不过仍是引来宋二与乔烨的一阵喝彩,言道:“好气魄。”
谢芜菁一时兴起,笑道:“宋二哥,须有一日,你我再弯弓射箭,一分高下。”说着痛饮一碗。宋二还未答话,却听到门外一人沉声道:“好个分高下,要分高下,何须等待他日?”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关辰天立于青云堂前,暖暖的火光映衬之下,却是一副森森然的表情。
“关辰天,你来做什么?”林靖冷言道。关辰天入青云寨未久,还未建尺寸之功。因此虽然他的武艺原先在大漠上就威名赫赫,却尚未取得怎样高的地位。今日的酒席自然没有邀他入席。而看其神情,又见他身后背着一柄钢刀,众人皆能猜测此番关辰天前来青云堂,所为绝非善事。
只听关辰天沉声道:“关某入寨之时,吕帮主亲口允承一件事。林当家可还记得?”
林靖点头道:“不错,你说你有一事非做不可,他人不得相扰。”关辰天道:“正是。关某与这位谢姑娘有些恩怨,此事话长,不须多言。按理说,关某身在青云寨,不该为难身为座上客的谢姑娘。可是倘若错过这次机会,这些恩怨又不知该何时才可了结。因此,关辰天斗胆欲再与谢姑娘比试比试,以雪前耻……忘林当家成全。”
堂上,林靖一干人等皆暗敛眉头。吕成风的确许诺此事,这一点帮中上下无人不知。而且关辰天与谢芜菁的纠葛,大漠之中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平心而论,如果错过这一时机,关辰天欲雪耻报仇的确不知要等到何时——难道还要寄期望于谢芜菁与青云寨反目成仇之时,才能得报此仇不成?
可是倘若就此答应让关辰天自行其是,让他对谢芜菁这位青云堂的座上客发难,青云寨脸面何在?以吕成风与谢芜菁的关系,倘若让他知道此事,关辰天还能以何种面目在青云寨中容身?
当然,关辰天自然也知道这许多难处,可是仍要前来,可见其期望之迫切。
林靖还在犹豫,谢芜菁先起身笑道:“素闻关老大为人慷慨大气,果然名不虚传。其实关老大自可找一个无人的时机,对芜菁突然动手,无人能知无人能晓。由此反观,足可见关老大端的是个堂堂君子。谢某当日胜得侥幸,事后想来,终觉胜而无味,今日正巧,还欲向关老大讨教几招,望林大哥允可。”
此言一出,不但是关辰天,连林靖等人都大吃一惊。显然谢芜菁在替他们寻台阶下,也帮关辰天圆过了这场尴尬的局面——这样一来,就是谢芜菁主动请战,而不是关辰天为难谢芜菁这个座上客了。
林靖尚未发话,却见乔烨起身笑道:“林大哥,四弟倒有一言。”林靖喜道:“讲。”却听乔烨道:“关老大乃是大漠中成名高手,谢姑娘是新近忽然出现在大漠之上的女中豪杰。此事一个是自家兄弟,一个是座上宾客。即便是有些过节,倘若为此伤了和气,实在不值。乔烨斗胆提议,不如双方约定以十招为限,只许分胜负,不得判生死。能挑落对方手中兵器者,也算胜了。否则刀剑无眼,若是真弄不好血溅青云堂,实在不是美事。不值两位意下如何?”说罢,众人的目光都朝着关辰天看去,皆知道此提议唯一为难的,也就是他了。
关辰天本就知道自己这番举动大是莽撞,现在能有出手比武的机会,而不是碰一鼻子灰,自是心满意足,因点头道:“谢乔统领成全,如此十分妥当。”谢芜菁闻言,大声道:“好,痛快。关老大,芜菁先敬你一碗酒。”说罢将自己刚才用过的酒器斟满水酒,也不避讳,便双手递给关辰天。关辰天又是一愣,见谢芜菁慷慨豪迈之气,此酒却之不恭,也不顾男女共用同一个酒器有何不妥,接过来咕噜咕噜喝光了。随手将酒器扔在地上,笑道:“好酒,痛快。谢姑娘,得罪了,请持兵器吧。”
“慢。”关辰天话音未落,谢芜菁却扬手道,“这里是青云堂,芜菁我为座上客,妄动刀兵不详。关老大可否借一步,你我青云场上见真章。”
林靖正有此意。从刚才关辰天发话起,每每他遇到难解之事,谢芜菁总会开口先替他解决,不由让他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正是如此,来吧,林某亲自为两位压阵。”说着起身,与众人一同来到青云场上。
大漠的夜空,永远是晴空万里。此时的夜空,星稀,月却不那么明朗。谢芜菁抬头看了看月色,再看了看站立在数十步之遥的关辰天。此时的月光下,这个距离上,只能看清人大体的动势。她心知这是自己内功已“失”,且身负内伤的表征;而关辰天内功深厚,看自己却一定是纤毫毕现,每个细小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
“林大哥,可否替我们举个火把?”谢芜菁不敢托大,因此提出这要求。林靖当然不会拒绝,不一会便命人拿了几只火把来,宋二、乔烨和林靖一人一把。帮中有些许弟兄看见了此处的火光,知道有热闹看,也纷纷围了过来。
关辰天心中暗叫高明。他知道围观的人越多,自己行动就越受掣肘,压力自然也越大。自然表面自是不露声色,淡淡道:“姑娘还有什么要求,大可尽管提出来。关某不愿占人便宜。”谢芜菁只笑道:“无事了,关老大请进招吧。”
关辰天冷哼一声:“得罪了。”忽的刀势大涨,在数十步外,便给人刀锋架于身前的错觉。可扬起手,第一招却是古朴凝重,不疾不徐,配合着缓慢前进的脚步,姿态实在古怪。他与谢芜菁有过一番打斗,知道谢芜菁虽然内功不强,可是身法诡异,疾进未必能得势,反而自然的落进她身法的掌控之中难以自拔。这是他这许多天来日思夜想,总结出的最佳的策略。试问,就连吕成风至刚至猛的狂沙刀法,被谢芜菁的魅影身法所掌控,不使出最后一招遮天蔽日都无法克敌,关辰天武功虽强,可哪里能有狂沙刀法那种滔滔不绝、愈击愈强的奇效?
谢芜菁心中暗叫高明,这一刀来势,看似快、准、狠三字诀哪一个都不靠,却每一刻都蕴含着无穷的变招,时刻能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势头和力道。且看其势头,竟不是两个武人公平决斗,反而像是关辰天这个上手考教她这个下手武功一般,只是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魅影身法是一套奇妙无穷的应变之道,可是若是谢芜菁自己先发制人,则离魅影身法的“随机应变”四个字就差之千里。倒是反倒是关辰天能随机而动,将局势尽纳入掌控之中。关辰天的如意算盘便是:你虽然武功高强,可终究是一女流之辈,不就是仗着自己身法巧妙,方能与敌周旋么?只需破掉这诡异的身法,那自己就可谓稳操胜券了。
谢芜菁心亦知其理,可是却不忧反喜。
因为她此时已经确信:关辰天仍旧不了解她。他以为谢芜菁横行江湖,只凭借一魅影身法而已,可是实际上,自然远非如此。所以这一套策略,虽可谓精细机敏,可是却不会发挥效用。
两人相距尚有七八步之遥,谢芜菁忽然狂喝一声,身形暴长,如同一只发动的猎豹一般,向着关辰天持刀的反方向——左侧方突进。单手握着刀柄,另一手扶着刀鞘,刀鞘紧贴着腰部。
钢刀,却还未出鞘。
后世,在中土的东边有一个唤作东瀛的小岛上,那里的武人管这一持鞘不出,引刀不发的方法,唤作——居合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