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梅春后,林孝忠落落寡欢地到城里,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公司。
在公司门前下车时,他要车夫老黄回去为他取一些换洗衣物过来。不回家的原因很简单,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了,林府有一个规矩是其名下的产业,必须在吃年夜饭之前全部结清帐目,而且林宅将为各公司商店的经理与账房先生们准备下丰盛的年饭。先前是已故的老太爷,如今是老太太将在吃年饭时,为大家发年金红包,敬送年酒。林孝忠这两天要坐镇公司,督促结账。道理自然是这样,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他眼下情绪低落,不愿与家人相见。
天黑了,会计室里灯火通明,会计主任带领几个会计正埋头账簿中,算盘声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一叠叠的流水账,库存账册在那几张紫檀木的大会计柜上如一座座小山。
在陈襄理的陪同下,林孝忠在会计室里坐了几分钟,喝了一盅茶,便要上楼到他的办公室去休息。临离开时,他突然问陈襄理这几天公司里的伙食安排。
“回总经理,今天是街对过的华香楼送中餐、西餐厅送晚餐,明天是西街的菜馆送中餐、西餐厅送晚餐,后天中午也是华香楼安排的,每个人三块钱的标准。”
“好、好,那你们费心了。”
林孝忠说罢转身上楼梯,刚刚走到半道,秘书老张双手捧着一张请柬赶了上来。
“林总,请留步。”老张站在楼梯口仰头叫住林孝忠。
“老张,什么事呵?”林孝忠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来,转身看着楼梯下的老张。“林总,这是今天下午商会送来的请柬。”
林孝忠这才想起,原来前两天在商会参加常务委员会时,已安排今晚在城西快活林大酒楼举办商会的辞岁酒会,是他这两天心焦把这事给忘了。
“几点钟的?”林孝忠问道。
“回林总,酒会是七点的。”老张将请柬关于林老板的手中。
林孝忠看了看怀表,已经近6点半了。
林孝忠迟疑地点了点头,转身上楼,进了办公室。他有些累,陷坐在大沙发中,伸手轻轻地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陈襄理跟进门来,见状忙从办公桌的白桦木雪茄盒中取出一只“哈德门”雪茄,拿起那把镀银的裁纸刀将烟口切开:“林总,吸口雪茄吧。”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渐渐笼罩于夜色中,墙角的落地大自鸣钟铛的一声敲响了半点钟。林孝忠默然地伸手接过雪茄,点上烟,狠狠地吸了几口雪茄,慢慢地吐出烟雾来,他定了定神说:“小陈,你同我一道去。”
快活林酒楼里的辞岁酒会已经开始了。当林孝忠步履匆匆地走进宴会大厅时,商会罗会长离座手执高脚怀迎了上来。
“哎呀,孝忠兄,你是姗姗来迟呵。要罚酒,要罚酒。”罗会长喝得满脸通红。听到罗会长的大嗓门,正在各桌上敬酒吃菜的各位都转过身来向林孝忠打招呼。林孝忠忙不迭地朝各位作揖回礼,口中一边说,“真不好意思,来迟了、来迟了。”罗会长早在主桌上给林孝忠留了一个座,当即拉着他的手入座,侍应生上了法国葡萄酒和白兰地。
邻桌刘记国货公司的刘总经理手执酒怀,摇摇晃晃地来给林孝忠敬酒。“林兄,林兄,今年,你可是双喜临门呵,喜得贵子,又纳娇妾,可喜可贺呵,来干了这一杯。”
听刘老板这么一说,同桌的委员们纷纷举杯,向林孝忠贺喜。
林孝忠六神无主,脸红一阵,白一阵,心想这位刘老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府这些天发生的变故,外人大多并不知晓,只有这几天常去司乐门舞厅的长江金行的张总、南洋船运公司的廖总等几位洋派人物,才能从舞女们那里听到这消息,那一班平日里喜好打麻将、喝茶、抽大烟的老派人物尚不知此事。
见林孝忠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张总与廖总忙上前打圆场,把刘老板的话题引开来。
见这两位同道如此关切自己,林孝忠心中充满了感激。最近一段时间来,林孝忠感到身心疲倦,今晚在这酒会上,话没说几句,酒倒是喝了不少。渐渐地不胜酒力,脸上麻木,眼前的事物摇动了起来,他想离席到一边的沙发上去休息一会儿,但双脚有些不听使唤,他伸手撑着椅背慢慢地站了起来,摆摆晃晃地向墙角的沙发走去。
他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让自己斜躺着,全身像在云里飘浮似的无力,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抬头看看灯,那灯光是一片光雾,他想听听人们的谈话,但都是一阵阵忽远忽近的声浪,什么都听不明白,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一位侍应生见状,赶忙端来一杯浓茶,轻轻地扶起林孝忠说:“林先生您喝口热茶罢。”
林孝忠闭着眼点了点头,轻轻地将送到嘴边的茶呷了一口,但那淡淡的香味,似乎对这酒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一会儿,有一些人离席休息,有人说着胡话、发出怪笑,不时有跌破酒杯、碰翻椅子的声音转来,林孝忠迷迷糊糊地想,这是过年吗?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开始离席了,林孝忠不由自主地被人扶起来离开酒店,上了黄包车。耳边听人说:“车夫,到司乐门去。”随着黄包车的摇晃,林孝忠睡着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正躺在被窝里。他抬身往四周看了看,这是一个令他十分熟悉的房间,席梦思床、丝棉被、绿色的玻璃灯罩、梨花木的圆桌、椅子和桌上的五彩玻璃花瓶,他记得在这里住过不少时日。对了,这是在司乐门的楼上,梅春的房里。
楼下传来悠悠的舞曲声,一阵香味从什么地方飘来,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梅、梅。”林孝忠叫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位年轻女人。
“哎呀,林总醒了,我给你沏一杯茶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窗边的桌前,给林孝忠沏了一杯浓茶。孝忠睁开眼睛,觉得床头灯光白茫茫的一片,眼睛不舒服,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年轻女人将茶杯放在床头小几上,为林孝忠披上衣服,又将茶杯送到他的身前。
林孝忠盯着这位女人看了一会,感到眼生的很,就问到:“我怎么会睡在这里。”他感到太阳穴仍在隐隐地作痛,口干舌燥,便伸手接过茶杯。
“林总,昨晚你多喝了些酒,张老板他们送你来的,你迷迷糊糊倒头就睡。”女人笑迷迷的说着。她身着粉红色的丝棉睡袍,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清秀的瓜子脸上着淡淡的脂粉。林孝忠呷着茶,女人就静立在一边。慢慢地林孝忠想了起来,这个女人是新来的舞女,但不知其名。
“我叫晓萍,就住对面的房间,梅春姐的这个房间,妈妈交待仍给你留着,也许什么时候你还要来歇一歇,这不是真给说中了。”她从林孝忠手中接过空杯,转身放在桌上,随后便倚在桌边看着他。林孝忠不由自主地又要闭上眼睛,他感到很累。
“林总,你要再歇一会吧,如果你怕楼下的舞曲声音闹,我给你关上门。”
林孝忠点了点头,和衣靠在床上,他想起了梅春在这里的生活,就对晓萍摆了摆手:“你先回房去吧,我有事时会叫你。”说罢便对着桌上的花瓶出神。
晓萍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随手拉上门。
过了一会儿,舞厅的女佣张姑来到房门前轻轻地叩门。
“谁呵。”林孝忠惊起。
“林先生,老板娘问你要用点心吗?”张姑在门外问。
林孝忠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肚里也有些饿了,就说:“好吧,你给我送一份上来。”他起身穿好衣服,到屋角的恭桶撒了一泡尿,在圆桌旁坐了下来。
一会儿,晓萍与张姑一起送宵夜进来,在桌上摆出红枣莲子粥、蟹黄小汤包、奶茶与煎面包角、火腿丁煎蛋。司乐门的厨子知道林孝忠喜欢吃西点,就特意为他做了这些,晓萍在一旁待着。
林孝忠说:“你也吃些吧。”晓萍忙坐下,陪着吃了一点。
吃过宵夜,林孝忠待撤去餐具,重新洗脸烫脚又上了床,在通宵舞曲声中慢慢地睡去。
林孝忠一直睡到年三十上午十点钟才醒了过来,他习惯地摇了摇床头小几上的小铜铃。听见铃响,晓萍马上进来服侍他起床,安排早点。吃饭时,老板娘上来请早安,恭请他今后抽空光临,并交待晓萍今后要好好伺候林先生。
林孝忠顾不上与老板娘说话,吃过早饭就在她们的陪伴下下楼来,车夫老黄已经候在门厅里。
林孝忠去了公司。今天是年终结账的最后日子,他走进办公室时,已是12点钟了,陈襄理抱着一大叠商号的账簿与财务总管一起进来了。
“林总,这是昨晚和今天上午结清的一部分账,请你过目。”财务总管老陈将一笔笔账说给林孝忠听,并一一签名。等到林孝忠审核签完名,已是下午三点多钟。
侍应生送了咖啡与点心上来,放在窗前的桌上,林孝忠在暖和的阳光下,慢慢地吃着。这忙里偷闲的功夫,他又想起了远在古镇的梅春,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给府中的管家拔了个电话。
老张接了电话,知道老爷关心着梅春的事,就说了一堆令人欣慰的话,说梅姨精神好多了,饭也吃的多了,觉也睡的香了,就是不说她整日烧香拜佛的事。林孝忠虽然一时也闹不清楚,但终是放宽了点心思。不久,账册又一一送了上来。直到晚上10点半钟,会计室送来最后一个账表。
财务总管当着林总的面将会计室的保险箱柜与房门锁好,上了封条,将一串锁匙交到了林孝忠的手上。这时,在四处响起的过年鞭炮声中,福顺号公司的大门落了锁,只留三位门房值夜,公司为他们从酒楼订的年夜饭也送来了。林孝忠向值夜人说了几句小心火烛、按时巡察与慰问的话之后,便与一众高级职员回林府去吃年夜饭了。
一长列的黄包车队在满街爆竹烟味中来到林府大门前,这里已是烟花四射,彩灯红艳,炮声四起,林孝廉与林孝明在敞开的大门口迎接前来送年的公司主管们。张管家给车行的车夫们分发红包,车夫们便拉着车到巷口的一家茶馆门前停车,随后就在那里吃茶抽烟闲聊赌钱,等候这些主管们吃过年夜饭,送他们回家。
林府前前后后的厅堂中摆了几桌酒席。后院里,家眷们的年夜饭已接近尾声,而前院花厅中的四桌,到了午夜前才迎来这批客人。大家随着林孝忠进来,相互谦让着入了席。林府三兄弟与公司的陈襄理,财务主管与张管家及四家分公司的经理坐了主席,各商号的经理、账房主管与会计们则分坐三个客席。年夜席上,也没了许多规矩,热闹的声音吸引了后院几个小孩,他们跑出来在雕花门前探头探脑地观看。
桌上煮着热腾腾的大火锅,上了四冷盘,八热炒,开了威士忌、花雕、葡萄酒和家酿的糯米酒,饿了半天的人们在向主人敬过酒之后,就放开肚子大吃起来。在这一酒席上林孝忠只是应了一个形式,他没有什么心事在此与大家热闹,但他还不得不熬着。席间,内院传来一阵轻快而且杂乱的脚步声,老太太在媳妇们的陪同下,出来看望这些为公司努力工作了一年的高级职员们。大家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老太太贺年、问安。
老太太在一张空椅上坐了下来,向大家说了几句感谢话并端起酒杯拜了个年,接着老人家便在丫环的扶持下,笑眯眯地离了座。长房媳妇在正厅长条桌上,放下一盘红包,每个红包上都写着名字,林府按职务高低发放数额不等的过年费。
老太太离去后,林孝忠因身心疲劳也向大家道过辛苦贺过年,先行离席回房休息去了,留下老三老四两个弟弟陪职员吃饭。见总经理走了,桌上的客人们更没了拘束,借了酒精的刺激,提高了声调,互相敬酒、划拳、说笑,林府三少爷也是好玩之徒,便兴致勃勃加入了热闹的守岁之中。四少爷是个读书人,没有这种喜好,但也硬着头皮坚持着。
几桌人喝过了午夜,迎得了新年的来临。他们放过大鞭炮,领了红包,才摇摇摆摆地打着咯、吐着酒气,相互搀扶着出了林府大院。黄包车早就候在门外,将他们送回家。几位家在城外的职员则回公司订的客房中过夜,待明早再寻车回家。
大年夜的罗城,没有风雪,依然寒冷。
林府的老太太、各位太太带着孩子们,在大厅中守夜。明晃晃的电灯下摆了一张牌桌,老太太与三位媳妇正好凑成一局,打起纸牌来。屋里烧着一盆红红炭火,小丫鬟打着哈欠,在一边的小桌上给太太们烧水沏茶。温暖如春的屋里,阿宝与两个小孩子,早都呼呼入睡了,老太太让几个丫鬟把他们抱回卧室去。
今天晚饭上,老太太心情好多喝了一杯酒。这时虽然在打牌,但是她的心情并不在牌上,“媳妇啊,今年阿宝这孩子,进了我们家的门,我是了了一桩心愿,这也是你们公公在世时,没有了却的心事。从今而后,大家都要万分看重这个孩子。他可是我们家的长房长孙,老太爷是有留下话来的。”
三媳妇婷婷十分乖巧,“是的,是的,婆婆。我们都替大哥大嫂高兴,长房的香火是非常重要的。”
大媳妇婉珠,这时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带着一脸微笑,使劲地点着头。
正怀着孕的四媳妇,明显感到精力不足了,哈欠连天,但她还是使劲忍着。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说,“素秋带着身子,是熬不了这个夜的,我也忙了一整天,也高兴了一整天,现在感到累了,但想想我们这一家团圆的喜事,又让我有了神。”
小丫环把茶端了上来,大厅里面飘逸着乌龙茶的香味。老太太开心的喝着茶,往四周瞧一瞧,几个大孩子都不在身边,就问贴身丫鬟:“几个孩子都上哪去了?”
丫鬟回答:“回老太太。几位小少爷小姐,随着阿福到院子里放鞭炮去了。”
院子里,不时都有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与闪亮的烟花,以及孩子们的欢叫声。但是周围的夜空中,四处都回响着鞭炮声,此起彼落,将院子里孩子们的游戏声给掩盖了下去。
厅里的大自鸣钟敲响了午夜12点,过年了。丫鬟将几个孩子带回厅里来,给老太太拜过年,领了红包,大家一起围坐在桌子边,吃着点心。
阿福在院子里放起大挂鞭炮,点燃烟花。随着新年钟声的回荡,林府中流光溢彩,爆竹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