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片子夜里失眠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银花问她咋了,她叹了口气,才把为人父母的辛酸倒出几句。虽说儿女大了,各有各的心思,但外面的世界她们俩都瞧见过,多少知道个摸样。现在,孩子们囚在龙王梁,就像蹲在井里,见着一棵草就当是大树,见着一块石子就当是险山。她想叫他们出去,看看那片天,哪怕他们跟她一样,不待见,又回来。没啥,出人头地的事她不指望,就盼着往后他们想起小的时候,不会跟她来抱怨。银花撩起二片子的头发,贾佳多精灵的孩子,可孝顺,你的一片苦心她会明白的。二片子听着三儿的呼吸,觉得日子难过,不是身上难过,是心里难。 二月给二片子送来一封信,是贾勇寄来的,寄信地址是新疆建设兵团某部。贾勇自打跟着王松离开龙王梁,就饥荒前回来过几趟,信倒是常寄来,每回都带一张他捧着奖状的照片,他学习好,哪回考试都得奖状。二片子找了个盒子,收着贾勇寄来的每一封信、每一张照片。
文革开始以后,贾勇就当了兵,他向上级主动请求到新疆去,临走前他回了趟龙王梁,夜里父子两个聊天时,才跟三儿交代出实情,北京城里造反派闹得凶,好些老革命都遭了殃,不仅李宝棠、罗旭东他们都要挨批斗,甚至连聂元帅他们都受到了波及,王松叫贾勇去得远点儿,以防万一。 “男子汉老爷们儿走得远、见得多才能有出息。”三儿跟贾勇说,“去开开眼界,体会体会边疆的生活,你在城里待得久了,该出去磕打磕打。” 哪知道贾勇这一去就没了音讯,二片子一说起自家大小子,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去跟人打听,这新疆到底在哪,咋到了那里就回不来个信?老时候闯过口外的人告给她,出了口外是绥远,过了绥远是宁夏,过了宁夏是甘肃,那新疆比绥远、宁夏、甘肃都远,到处是戈壁,晚上围着火炉吃西瓜,你说他在哪,天边了!她想儿子想得眼睛都快哭瞎了,她跟三儿他娘说,她算是知道她跟三儿在外头这些年,三儿他娘是咋过的了。
二月拿着信进了院,跟二片子说贾勇寄来了信,二片子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以为是耳朵愣听岔了,她捧在手心里摸了半天,糊着泪说她家小勇咋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呢?三儿撕开信封,举着信端详半天,好些字不认得,先头贾勇来信,他都是找赤脚医生或是许镜开看,现在这两个人一个疯了、一个没了。贾佳接过信去,磕磕巴巴念了几个字扔下,还埋怨她哥尽会拽文,是念书念呆了。 “不认得就不认得,你说你这相,念了半天书这么几个字也不认得,念得才屁味呢!就这样还天天逃学,你倒有脸逃学?”二片子想了想,跟三儿说,“哎,要不叫小王过来给咱们看看?” “哪个小王?”三儿问。 “就是那个跟铁胆住一块的王晓敏,”二片子说,“人家是打城里来的,念的书到底多。” 三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对那些啥造反派、革命小将历来就没啥好印象,打王晓敏住进铁胆的屋里,他老担心铁胆叫这人带坏。铁胆不爱搭理他,他就把这事说给银花,叫她说叨说叨铁胆。银花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她命里就制不住老贾家的爷们儿,三儿跟铁胆就是她的克星。
三儿又去找二片子,二片子也是没法,他揣着一肚子气,只能由着铁胆。这会儿二片子提起王晓敏,叫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咋办,难不成就这么叫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进他老贾家的门?可话又说回来,他又急着想看儿子的信里究竟写着啥。 随信夹着一张照片,是黑白的,边缘裁着齐整的花边。照片里有两个人,男的是贾勇,穿着军装,女的眼窝很深,是个新疆姑娘,戴着圆顶帽,披着纱,两个人的脑袋挨得可近。这就是自个的大儿媳?儿子是咋看上她的,他们是咋在一起的,他们是不是就算正儿八经的结婚了?三儿捧着那几页信纸,对着整页整页密密麻麻的字,等不及想知道里头写的都是啥。 “小王这会儿在哪?”三儿问二片子,“把她叫来,顺带着还有铁胆一块叫过来,待会儿就在这吃饭。” “这会儿应该在屋,我这就去叫。”二片子往出走,贾佳说了一声“我也去”蹦蹦跳跳地跟了出去。 铁胆刚下地回来在冲凉,王晓敏在收拾屋子,架窗户瞅见二片子跟贾佳进了院。
还不等二片子开口,贾佳就跳到铁胆跟前叨咕开,说是大哥打新疆来了信,咱爹跟我都看不懂,非得我晓敏老师出马不可,她那声“晓敏老师”叫得可是一个亲热。王晓敏走到屋门口,贾佳就过去笑嘻嘻缠住她的胳膊,嘴里央求着,手里连拉带拽地拖着她就往外走。二片子叫铁胆一块过去,正好一家人吃个饭,铁胆低着头想了想,回了声“嗯”。 贾勇的信写得很长,打他到新疆的时候讲起。贾勇在部队主要干的是文职,他不敢写太文绉绉的文章,怕不小心给人扣上反动的帽子。他主要帮研究人员写一些文件之类,当时关于战争的方向掐得不那么紧,他所关注的部队现代军事化建设及现代军事发展领域也比较受重视。不过,随着文革的发展,他的研究工作也不时被打断。贾勇不得不将研究工作转到“地下”,而开始到文工团去协助做一些宣传工作,比方帮文工团排个小节目啥的。就是在文工团,贾勇认识了新疆姑娘买买提。按贾勇信上写的,他是在日常接触中慢慢喜欢上买买提的,她开朗、活泼、善良、聪明、美丽,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后来没事就约她出去散步,谈革命,谈理想。 “操,搞对象就搞对象,啥理想,虚头巴脑的。
”三儿说,“这磨磨蹭蹭的,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瞎叨咕啥?”二片子白了三儿一眼,“就会打岔。” 买买提的家里贫困,父亲靠卖烤馕养活着他们一家,除了父母,她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解放以后,家里分得一块地,她因为会唱歌跳舞,则进入了部队文工团。他们两个人相处了将近一年,贾勇才鼓起勇气去跟买买提吐露自个心思。可他还是紧张,说了半天也不敢说到点上。贾勇绕了半天弯子,吭吭哧哧也没有说出来个啥,买买提看他的脸憋得涨红,问贾勇爱不爱吃她爹烤的馕,贾勇低着头说他爱吃馕,也爱吃泡馍,买买提笑着说她也爱吃,贾勇看着买买提略带羞涩的笑,才算好了一些。然后,贾勇说他喜欢听手鼓,她说她也爱听;他又说他想吃他娘做的拨面疙瘩,她说她也想;他说他要去看戈壁的落日,她就说她也去。贾勇最后终于说出他喜欢她,哪知道她说,原来她也喜欢他。他们就这样在新疆成了家。贾勇说路实在隔得太远,千山万水的,希望爹娘别怨他“先斩后奏”。他们现在住的不是多好,但两个人过得融洽,苦日子再苦也不觉得苦。
买买提是苦出身,懂得持家,爹娘不用操心,只是天各一方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叫他们见到自个儿媳,希望他们能照料好自个的身体,等到时候带儿媳跟孩子一块回来。 王晓敏读完落款的日期,二片子的眼泪早爬满了脸,三儿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磨磨唧唧的信写得真费劲,你也别老顾着哭,天不早了,先去把饭做得。”三儿跟王晓敏说,“今个好不容易收到了小勇的信,是好日子,你们就留这吃饭,大伙吃着饭才红火。” 一听说“红火”,贾佳最高兴,她一会儿也不识闲,一会儿跑去看二片子做饭,一会儿跑去听银花跟铁胆聊天。
银花叫铁胆把王晓敏带进来,他叫王晓敏脱鞋上炕,坐到她的身边,扭身又跟铁胆说,伙房里那么多活儿不能尽一个人干,快出去搭把手。铁胆往出走,贾佳瞧瞧这架势,识趣地跟在铁胆屁股后头跑出去。王晓敏说哪有男人下厨房的,起身要去帮忙,却给银花拉住了,“你到底还不是老贾家的人,不是,那就算客,贾家门里没那样待客的理。”银花笑了笑,往下说,“外头那个是铁胆的娘,我也是铁胆的娘,我们这一家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以前听得不多,外头人说这家人厉害,他们不敢多讲。这两天倒是听铁胆讲了一些,说您受了半辈子的罪。” “我没受罪,我受的那不叫个罪。现在这样,多半是报应。哦,现在不时兴讲‘报应’了。” “没事,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