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呀,没啥文化,也没见过太大的世面。用这里人的说法,就是不值钱的黄米,用你们的话讲,就是坏分子,是腐朽的,是大坏蛋。” “您别这么说,”王晓敏看着银花,“实话说,今天我看见的和我从前以为的,全不一样。” “其实没啥不一样,就是自个碰的槛多,摔得跟头多,老了,活明白了。” 王晓敏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是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面对着这么多事,越来越难明白。” “你才多大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要糊里糊涂的。后来有好些年,尤其是身子残了以后,我想起来那些事,肠子都能悔青。不过到了这会儿,我就不那么后悔了,人这一辈子啥也说不准气,也许糊里糊涂的更好。”银花说到这里,看看窗户外头,铁胆、贾佳正跟着二片子在忙活,“你看,我待见的男人就在我身边,二片子跟我处得像姊妹,我跟她说得贴心话比跟谁说得都多。铁胆是我亲生的,贾佳我也打心眼里待见。老曲子里不是唱过,‘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以前窑子里老唱这首《琵琶行》。
掌柜的跟我说,等我以后迟暮了,能这样找个人嫁了生个一儿半女就不赖了。这会儿我想想,我比那曲子里唱的不知道好出多少,至少半身不遂了还有人照料不是?吃的赖点儿、穿的赖点儿、住的赖点儿,真不算个啥。” 后来,王晓敏也会经常想到跟银花谈话的这个后晌,她觉得这个后晌就像一把刀,把她的日子给割开了。银花跟她先头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特别分明的,像是差了几百年,那些鲜亮地走着,而银花身披着厚厚的风尘,却把啥都看透了。她一下子就掉进了银花的岁月里头,耳朵根绕着她的话,心里头那点儿波澜就暂且给搁进了心底。吃饭的时候,她倒了点儿酒,跟三儿、二片子碰了个杯,这规矩是旧时代的,她闯不出去了,给自个退了一步。 吃罢饭往回走,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地上像长满了乌黑的锈。王晓敏装着喝多了的样,扒着铁胆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着走着,她就觉得自个真醉了,扒着铁胆的胳膊也不怕了,路上碰着人她也不躲了。
她还要去哪?回城里找史大个子?去别的山坳子里?她哪也不去了,留在龙王梁当庄活佬的婆娘,她想着就笑起来,是那种喝醉了以后才有的笑。 “铁胆,我头晕,走不动了。”她跟铁胆说,用的是娇嗲的口气,“你背我回去好吗?” “不会喝酒往后就别喝,也没人会逼你。”铁胆说着,弯下腰把她背起来。 “我听说,从前你母亲就是被背进屋的,”她把脸挨在他背上,“你也把我背进去吧!” “你跟我娘不一样。”铁胆说。 “铁胆,我比不上你娘,”她说,“我是实实在在的贱货。” “别说了。”铁胆打断了她的话。 他把她背到炕上,可她趴在他身上,咋也不松开。他叫她,她也不应,他叫她躺下,她的眼泪钻进他袄领子里,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冰凉冰凉的。他一下慌了神,以为刚才语气重了,取开她的胳膊,用袄袖子帮她抹泪。她抱着他哭起来,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可把铁胆吓得够戗。等她闹够了,他把她放到炕上,盖上被子往出走。
她拽住他的袄袖子,问板凳好睡不,他点着头说好睡,她说炕上也好睡,今天晚上你睡炕上吧!他摇了摇头,撩开门帘走到了外头地。 睡到半夜,她咋也睡不着,她坐在炕上,心想着自个今天狠不下心的话,往后心就落不到这。她狠狠地解去纽扣,夜色里她的肩闪着寒冷的光。她叫唤铁胆,他以为出了啥事,一骨碌爬起冲了进来。他冲进来,就看见她直直地站在炕上,眼睛盯着他,跳到他的身上。他往后退了几步,脊梁抵在门上,老旧的门给撞得发出破裂的声响。他好不容易抱稳了她。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脖颈,扒开他的袄领子,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牙齿刺进肉里,流出了血来。她咬得极使劲,他忍着肩上的疼,感觉她的身子越箍越紧,好像甩都甩不掉。 “我把我给你。”她哭着对他说,“铁胆,我什么都不求,你真心对我好就可以。” 铁胆睁开眼,看见她的脸在仰层下模糊不清。这天晚上他们搞了三回,铁胆太紧张,头两回都是一碰着他就先到了。她叫他躺着,她在上头,今天夜里头的她不知道打哪里多了股狠劲,她咬着牙,牙齿上还沾着血,看起来黑乎乎的,鼻孔里吐着粗气。
她非要给他干成一回,非把自个交代到这,她铆着劲,不搞成了事就不罢休。她在他身上可着样忙活,念叨着你成天下地甩镐挑担子攒出的力气哪去了,到炕上咋不能侍候舒展自个娘们儿?他横竖有了点儿动静,她就扯着他这口力气不叫落下,他也总算找着了门道。可这回他却咋也到不了,她接二连三地飘起来又落下,他说他到过两回这回怕没啥货了,她使劲扯着他,五更头里他到底算捱到了。她忽然打了个冷战,两腿夹死他,眼睛圆鼓鼓地等着他,冷不防地发出一声啸叫。 王晓敏这声啸叫惊动了整个龙王梁,栖在龙王梁的老鸹都给惊得飞起来,黑压压掩住了天。老人们后来讲,打这天往后,四外山里的野兽少了好些,狼跟山豹子都见不到几只。人们跟村里的牲畜都给惊醒了,可都没有吱声,就跟约好了似的。住在学校里的女知青说,她就是这天存上了那男知青的孩子。原本,那男知青每回都是快到的时候就出来,有啥都留在外边,可这天王晓敏的一声啸叫,使得他们俩愣了一下,结果那男知青就在里头提前到了。女知青听说做完了赶紧蹲下就能逼出来,她着急上火地跳到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气。
那男知青左等右等,等到抽完了三根烟,听到水流的声音打女知青身下传出,女知青没把他的东西逼出来,倒逼出了一泡尿。 一个月后,女知青没有在每个月固定的那些日子里等来例假,她存上了他的孩子。她看着空落落的裤裆,守着空落落的房子,那个男知青半个月前就抛掉了。男知青自打那天没守住自个的东西,就担心出岔子,早联系着外头的关系挪腾地方。前晌哄她去二月家拿她家寄来的东西,她到了二月家,发现上了当,再跑回学校,他早坐着进城的马车入了山。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形,再宽大的军装也遮不住了。她回到屋里,他的衣裳跟被卧都在,可他知道那个混账王八蛋跑掉了,她偷偷藏着的粮票跟油票没了,他把这些给了小金牙,小金牙才答应送他进趟城。她腆着肚子给学生们上课,龙王梁的人都知道了她的丑事。可龙王梁好歹就剩这么一个老师了,人们也已经笑得识文断字是有用的,谁家多出来一口也会给他送来。 五个月的时候,她在学校门口遇见了王晓敏。王晓敏正跟贾佳有说有笑地往前走,那天王晓敏穿着肥大的碎花袄,口袋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山楂果,她边跟贾佳说话,边抓起几个塞进嘴里。
王晓敏存上了铁胆的孩子,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跟老贾家的人走热乎了,二片子把她接到老院里一块住,跟银花把她侍候的里外都服帖。她穿着新衣裳,因为肚子里正在成形的小人显得红光满面。没人照顾得那个女知青跟王晓敏一比,就显得水裆尿裤的。两个人就着明晃晃的阳光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晓敏打口袋里掏出一把山楂果,叫贾佳给那女知青送出去。女知青一股一股地咽着唾沫,手捧着几个山楂果,一口就吞掉了,她囫囵地咽着,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出来。王晓敏叫了声贾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她有一回路过戏台子,听见几个女人在那里叨咕,村东头的冬喜结婚三年了,好不容易存上了孩子,都六个月大了,前两天回娘家,在沟里摔了一跤,搞得孩子流掉了。她偷偷躲在一边听那些人讲,一句一句记在心里。她娘家不是三道沟的吗?是呀!那路好走,咋会摔倒呀?腆着个大肚子,还眼望东嘴望西的,不跌倒才难。在哪跌倒的?就原先归货郎家的那块地格棱上,旁边不是长着一棵大榆树,饥荒那年吭树皮扒死了的那棵树。你说她好好的,腆着个大肚子回娘家去干啥?还能干啥,老是存不上,娘家的媳妇取笑她,这回存上了,扬眉吐气了,赶紧回去显摆显摆呗!几个媳妇嬉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