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三儿往过走,李宝棠顾不得那么多,跑出去把他拖了回来。回到战壕里,李宝棠用袄袖子抹去了三儿的眼泪。“没办法,三儿,”李宝棠跟三儿说,“他们必须跑,咱们必须拦,狭路相逢,非得论出个子丑寅卯。” 就在三儿跟永嘉见面结束以后没多久,解放军就完成了对北平跟天津的包围部署,爱打听消息的段志刚每天都会带来消息。三儿知道,一旦完成对北平跟天津的包围部署,那就意味着要开始对新保安的进攻了。他靠在战壕里,冲着城墙发呆,五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进攻新保安的命令终于来了。三儿提溜起自个的枪,躲是躲不开了,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这一天总是会来的。 “明天就是冬至了,按北方人的习惯,这一天是要吃饺子的。”李宝棠说,“可是,咱不能在荒郊野外就着西北风吃饺子啊!要吃,咱们就得去新保安城里,坐在炕头上,热热乎乎地吃饺子。什么王牌军,什么郭大麻子,老子通通不放在眼里。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明天把新保安城拿下来,老子就亲自去给你们下饺子吃!” 到后晌晚些时候,三儿他们做好了攻城准备,待在战壕里等待着命令。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大地发出一阵剧烈地嘶吼,三儿只觉得眼前一花,东关城门楼就被炮火淹没了,一片又一片炮弹飞进了新保安城。三儿当兵以来,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惊得他半天没有合拢嘴,坚固的新保安城在炮火里左右摇晃,像一间简陋的茅草棚子,在寒风里随时会扑倒。35军在新保安城外静心布置下的外围据点,不过就是眨眼之间,就叫这些雷雨似的炮弹给完全破坏掉了。 当第二天的日头照在新保安城东关城门上的时候,35军的阵地就完全暴露在了解放军的枪炮之下。随着一颗信号弹划过天空,156门大炮一起向着东关开火,在短短5分钟内就有八千多发炮弹落到了35军的阵地上。三儿蹲在战壕里,只觉得脚下这冰封的大地都叫炮火给烧热了。新保安城墙上的堡垒被炸毁了,郭景云布置在东关的火力点也被粉碎,12米高的城墙被轰开了一个缺口。落到新保安城里的炮弹则炸毁了35军的街垒,为了巷战工事用的装满沙土的汽车也被炸毁,新保安城里到处都是呛人的烟雾。 冲锋号响起,三儿跳出战壕,打东南城墙上的缺口进入了新保安城,沿着东街往前冲。
35军的军部就建在城中心的钟鼓楼上,进来跟永嘉见面的那回,他经过那个钟鼓楼,木长锁告诉他,这里的人管这个地方叫“阁”。他带着人向钟鼓楼的地方冲过去,但是每前进一步都是艰难的,街上停满了汽车,两支部队的士兵在汽车周围展开肉搏,每击倒一个人,才能向前跨出一步。这个时候的解放军,也不再完全是清一色的步枪了,也有了冲锋枪,所以肉搏不是突刺,成了真正用身体去对抗。有的人在短兵相接,有的人在拳打脚踢,还有的干脆滚在一起,用手抓、用牙咬。 三儿的枪都打折了,他的身上血跟泥土混在了一块,有的时候他给人踹倒,有的时候他踹倒别人,他就地摸到啥东西,只要是硬邦邦的,拿起来就用。要说肉搏,打得最来劲的就是段志刚,他打骑兵连要来了一口刀,一直背在身上,他就等着跟对方肉搏的时候派上用场。进了城以后,他就没咋用枪,都是在抡着这口刀往前冲。街道上到处都是肉搏的人,在四外的巷子里,也都是依稀的枪炮声跟喊杀声,他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啥也顾不得想,啥也想不起来。
后头他都忘了自个在哪,只知道要往前冲,要活下去,一直快冲到钟鼓楼下边,才发现自个的腿上在不断地流血,整个裤腿都给鲜血浸透了。 在一辆汽车的边上,王松正在跟一个敌人拼刺刀,就在他使劲跟敌人周旋的时候,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敌人打后边悄悄地挨了过去。三儿一眼瞅见,也不管那么多,飞身扑了过去,不等那个一个胳膊的敌人缓过神来,一拳照他的太阳穴打下去,紧接着又是两三拳,那个家伙动弹几下,算是没了反应。三儿才站起来,就见着王松给那个大块头敌人打趴下了,那家伙眼瞅着举起刺刀冲王松扎了过去。 三儿拔起插在一个战友尸首上的刺刀,大吼着冲到王松的身前,格开那已经贴到他肉上的刺刀。三儿翻身起来,对方高喊着扑向他的胸前,那个人的双眼,在这么一瞬间打三儿面前一晃而过,那眼睛鼓得滚圆,眼白上是密集交错的血丝。但那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光,啥也没有。三儿的眼光还落在这人的身上,身体是在不由自主地侧开,手里的刺刀横着过去,是钢铁穿透血肉的那种感觉,刺刀穿透敌人的肋骨跟脏腑,鲜血溅到他的身上。他放开手,沉甸甸的枪给那人拽到了地上。
三儿这才发现,那个人死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杀死那个人,更没有想好咋杀死那个人,那个人就被他杀死了。杀人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就像是起床的时候伸个懒腰,吃饭的时候拿起筷子,拉屎的时候褪下裤子。 可他没有时间想太多。犯蛮的段志刚挥着手里的大刀冲进了一条巷子里,结果在里头叫三四个****堵住了,他的大刀落到一边,三四个人围着他厮打到一块堆。三儿咬着牙把王松撕拽起来,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跑进那条巷子里,一个大块头的敌人发现三儿跟王松跑过来,忙去捡段志刚的大刀,手眼看要够着刀把,一块石头正砸到他手上,只觉得整个手背都叫砸碎了。三儿把石头扔出去的工夫,王松一个鱼跃把刀抢在了怀里,然后使出全劲吼了一嗓子,冲着围住段志刚的三四个敌人扑了过去。 王松一刀砍死了一个,砍伤了一个的胳膊,另外那个给段志刚一脚踹翻了。抢刀的大块头看见自个这边转眼就要落败,打腰里取出了一把短枪,三儿看到,跳起来把他扑倒。可这个大块头实在太有劲了,三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制不住他的身子,那个人咬着牙腾出一只手来,就势对着三儿的腿开了一枪。
这一枪就像是一声钟鸣,把三儿的脑子彻底震蒙了,他发出了一声半似惨叫半似怒吼的声音。三儿发疯似的低倒头撞在大块头的肚子上,大块头脚底下打了个踉跄,巨大的身子倒向一边,把整扇木门就给装垮了,院子里被关在窝里的鸡发出惊慌的叫声。大块头抬起胳膊再打算扣扳机的时候,只觉得胸前一冷,就看到王松扬起了那口大刀,那大刀顺着他的胳膊、胸脯子斜着劈过,那条拿着短枪的手跟枪一块堆,都落在鸡窝边上。 他疼得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在这段时间里,他听到一声一声的惨叫,等他再睁开眼。三儿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右腿上已经是血肉模糊,大块头这一枪打得可真是地方,那是他的老伤,打下谷拼刺刀时候留下的。段志刚跟王松打门外也走了进来,王松手里的刀滴答着猩红的血,大块头知道自个的几个兄弟已经交代了。 “******,”大块头冲着三儿他们几个缓缓抬起手,勉强把拇指翘了翘,“厉害!” “你也不差!”说着话,三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伤口还在汩汩地流血,他早就站不住了。 “兄弟,”大块头有气无力地问,“咋称呼?” “贾崇武。”三儿也没有多少气力了。
“有个‘贾三投’,抗战的时候听说过……” 王松指了指三儿,说,“那就是我们营长。” “爷们儿,”大块头用最后一点儿气力说,“求你,给我个痛快!” “给你个痛快?”三儿说,“用大片刀?” 大块头说不出来话了,他用手指了指三儿的腰带,三儿低下头,看到腰带上别着的那把枪,是永嘉当初送给他的那把。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时候,他才抬起头,想到要去找永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跟王松、段志刚说,得帮着他看看永嘉,可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几乎跟三儿晕倒差不多的时候,郭景云面向北平扣下了扳机,傅作义的王牌35师,在新保安结束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三儿因为失血过多晕倒了,在经过包扎以后,被抬上担架,送到新一营所在的院子里去修养。王松跟马岳抬着担架,罗旭东在边上护着,段志刚跟赵远景挎着冲锋枪在前头开道,“让开、让开!”沿街都大呼小叫的,前头有啥人走得慢了,他们就急,恨不得用一梭子子弹叫人家起开。他们得叫自个的营长赶紧去休息着,不能叫任何人、任何事给耽搁了,要不是罗旭东在,他们这时候可真顾不得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