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军的路吗?35军怕是没有路了,望着城外的满目焦土,城上的永嘉是这么想的。他是头一批冲出城去的战士,好在没有受重伤,就是肩胛骨叫给打穿了,用绷带缠住,不碍啥事。他在东关转了一圈,街上现在停满了35军的军车,打东街一直连贯到西街,像是卧在这座小城里的一条长虫。他把枪别到腰里,慢步去了西街,在沈家祠堂门前停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了进去。在正对着大门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沈炼的牌位,这位因得罪严嵩被构陷冤死的明朝重臣,到死也没有能够回到他的家乡绍兴。永嘉还记得小的时候,他爹经常背诵沈炼的那首《塞上感怀》: 沙塞黄花带雪开,谪臣中酒坐徘徊 睢阳骂敌心偏壮,上国思君意未灰 南北风尘常按剑,乾坤气序更含杯 醉醒数把春秋看,还有程婴救赵来 曾经不可一世的郭景云将军,早就没有了离开北平、增援张家口时的豪迈和高傲,他披着大髦的模样忽然老了。他先头不把解放军放在眼里,那是因为他没有吃过解放军的亏,他不相信那这烧火棍的还能扳倒用冲锋枪的,现在他算是知道了,解放军打仗靠的是顽强的韧劲。
以前老是听说,这回算是真见识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固守待援”,说句难听的,这是把自个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他35军啥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打35军成立那天,它就是主力、就是王牌,只有它把别人打得山穷水尽,哪里会有叫别人把自个逼得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得忍,他相信只要趟过这一关,35军还是那支王牌部队。他寻思着等突围回到北平,他要告诉自个的老军长,北平再好有啥用,到底不是咱自个的地盘,不如回到绥远去,察绥军回到那里,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 可是叫他烦心的是,援军迟迟不到,解放军忽然也停止了攻城,采取“只围不打”。总司令也不知道咋想的,居然派安春山那个兔崽子来接防,结果安春山摆出一副“收容”35军的架势,叫他心里一肚子火。与其跑到安春山那里受辱,还不如战死在新保安城里!还有倒霉催的空军,说是来协同作战跟投放弹药,结果都不敢往低飞,结果乱投一气,弹药十有八九都落到了解放军的阵地上。他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以至于没事就叫士兵找几个算命的来卜一卦。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吐口唾沫都能冻住。
廖永嘉来找他了,这个跟书呆子似的后生,是他在抗战的时候招进101师的,原因是他会刷笔杆子,他缺个文书。可后来他发现,这后生不仅会刷笔杆子,有的时候出个馊点子还挺好使,后来给了他一个班,等他当上师长以后,直接给了他一个团。这么多年,这个戴着眼镜的秀才跟他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他能打而且有责任,说话是有理有据,经常说得他也心服口服。 永嘉啥话也没有说,他走过来,把一封信放到了郭景云的跟前。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永嘉兄启,弟崇武。郭景云听说过这个人,据说扔手榴弹扔得准,所以得了“贾三投”的外号,在冀中一代还挺有名头。在日本人大扫荡的时候被俘虏了,还是永嘉救下的。郭景云撕开信封,草草瞅了一眼,然后放到炕桌上,“他想叫你投共,你有啥想法?” “我不会投共,”永嘉看着郭景云,慢慢地说,“但是,我想见他一面。” 郭景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转向永嘉,“行,请他进城吧!” “谢谢军长!”永嘉立正,向着郭景云敬了个军礼。 郭景云伸手打边上提溜起一瓶洋酒,交给永嘉,“这个给你。
” 永嘉拿着洋酒回到自个的屋子,可是,三儿会进城吗?他不知道,两军交战的时候,只有戏文里才有这种事,对方来看,这活脱脱就是一场“关云长单刀赴会”,这里摆下的多半也会是鸿门宴。但是,永嘉知道,要是现在再不见一回三儿,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了。他知道三儿的信肯定不是他自个写的,他是认得几个字,那些句子却是他写不出的。所以他写给他的信,遣词造句的时候也相当注意。信送出去不到三天,三儿的回信到了,他们定好了日子,永嘉总算是松了口气。 日子定在了冬月十五,永嘉单故翻了翻黄历,这一天是戊子年,甲子月,甲戌日,黄历上说宜纳采、订盟、祭祀、祈福、求嗣,忌嫁娶、打井、出火、入人口、入殓。还好,他松了口气,这一天不是“绝日子”。晌午前,东关城门外传来喊声,三儿一个人走到了城门楼子前,喊着****兄弟们高抬枪口,我是你们廖长官请来的朋友。李宝棠、冯伟、罗旭东、段志刚、赵远景、王松的手里都攥着一把汗,看到三儿走进城门洞里,心脏还在“咚咚”的猛跳着,王松一直在嘴里念叨着“佛祖保佑”。
在城里迎接三儿的,就是当年在闷罐车里见过的木长锁,他把三儿带到了永嘉的屋子里。永嘉坐在炕上,笑着叫三儿上炕,炕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刚出锅没多长时间,还在冒着热气。三儿摸了摸炕,笑着说到底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在冰天雪地里趴着,别说是睡上热炕头,就是吃口热乎菜都是做梦。廖永嘉打身后取出那瓶洋酒,说这是郭军长专门让招待三儿用的,三儿看着永嘉起开那瓶酒,他就明白了,他的兄弟开的是这瓶酒,封的是他的嘴。永嘉已经决心跟着郭景云固守孤城了,这时候啥话说了也白说。 “翠英、小蝉儿跟我的孩子,已经叫老蒋打南京接到台湾去了,”永嘉先打开了话匣子,“临打北平出来的时候,通过电话,说是在那边住得好、吃得好,叫我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三儿说着喝了一口洋酒,只觉得洋酒的味比烧酒要辣。 “你呢?二片子还没有找到吗?” 三儿摇了摇头,“这么大的天地,找个把人可不容易。” 这句话落到炕桌上,两个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啥了。临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有满肚子的话,但是真到了跟前,却不知道要说啥了,或者说,不知道打哪里说起。
永嘉默默地给三儿倒着酒,三儿默默地喝着酒,他们俩谁也没有多说啥,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寒风吹着窗户纸发出窸窣的声音,士兵们的脚步声齐刷刷地踏过大街,喊号声打老远的地方飘过来。 “三儿,还记得吗?当初打日本人手里救你的时候,我问你想不想要跟着国君?”永嘉笑了笑,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当时就想,国共双方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我就怕自个站在城外头,而你在城里头。你必须走,我必须攻,只有一个活下来。只是没有想到,现如今在城外头的是你,城里头的是我,掌握着局势的是共产党,失去局势的是国民党。” “我还是那句话,永嘉,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永嘉挥手打断了三儿的话,“三儿,我只问你,要是你我换个位置,我来问你,你会选择跟我走吗?” 三儿愣住,一时间也不知道说啥好。
“你我都是军人,都信奉自己的主义、追随自己的领袖。”永嘉看着三儿,苦笑着说,“三儿,我是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人,有一天会这样把酒相对。离开武城口的时候,我只怕我们这一生再难相见,更不要想我们会当兵,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我也没有想过,”三儿叹了口气,“我只想活着,娶个媳妇,老老实实种地。我现在睡醒了都有点儿蒙,想不清楚自个是咋到了今个这样。要叫我娘知道我当了大兵,她管咋也不会信,就我这样还会打枪?” “说起来,在‘群仙书院’的时候,还是你救了我一命!”永嘉拿起酒杯,“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拜托给你,假使我战死在这里,年年祭日,记得来看看我,要不然,我孤得慌啊!” 三儿端起酒杯,一口气把酒喝下去,就是辣的,嗓根眼是苦的。
他们一直喝到后晌,打“群仙书院”聊到抗战,打抗战聊到今天,他们还没有说完这辈子该说的话,但是,天色眼瞅着就不早了。 “本打算留你在这里住一宿,毕竟,睡热炕总比蹲冷坑要强。”永嘉笑着说,“可又想,万一半夜里解放军攻城,你就当不成战斗英雄了。” 永嘉把三儿送到门口,打开城门,三儿慢慢向对面的阵地走去。走了几步,听到永嘉喊自个的名字,他回过头来,看到****团长廖永嘉笔直地站在城门洞里,对着他敬了一个军礼,这时候太阳扒在西山疙梁子上,逆光下他的身体显得灰暗斑驳。三儿盯着永嘉良久,慢慢抬起自个的右手,也向着他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向自个的部队,眼泪在风里淌个不停。在呜咽的寒风里,他听到永嘉在身后唱起咿伊呀呀的老调子,“多少的天姿国色看不够,尽把那万里长城做曼舞罗袖眼中收”,他知道,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