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我、我老段拿、拿脑袋担……担保……”段志刚含着眼泪说,“没有一……个同志是、是背冲……着敌、敌人……倒下去的……没、没有……” “连长,我们不是要推卸责任,可是,稻本部队突围出去,不能单职责我们七连。对方是什么?对方是日军在华最优秀的特种部队之一,从东北、北平、张家口一路打过来,杀我同胞无数,还从未吃过败仗。新一营之所以能围住它,在于人多势众,不是我老王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就武器配备、单兵作战、整体素养我们都不如对手,虽然能围住它,可要消灭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六排长赵远景念过两天书,说话文绉绉的。 三儿蹲下去,手捂着脸,也不知道说啥了,他有些词穷。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在后悔,冲动的外槛沟,杀掉那几个俘虏成全了自个的快慰,却失去了更多的战友。他不知道自个站到稻本部队跟前的时候,能不能挡得住,但他该跟战友们在一堆,不管是输是赢。他蹲在那里许久许久,才有了勇气站起来,又面对他的战友。 “牺牲的同志们,后头咋处理了?”他问。
“只要尸首还全乎的、剩个一截半截的,都拉回来埋了。”许长生说,“先头有不少人的尸首因为情况特殊没法收殓,这回有时间打扫战场,我就思想,咋也不能让这拨兄弟睡在荒山野岭了。” 三儿点了点头,“带我过去看看,”他叫许长生带头,每走几步,又扭头跟赵远景说,“叫七连所有能动弹的人都过来吧!” 甚至没顾得上跟二片子吱一声,三儿就走了,二片子在伙房里愣了半晌,她想着自个得去看看,解下围裙交给冬梅,急匆匆往出赶。这时候不单是七连的人,其他连队的战士跟村里的老少也往三儿他们的方向赶,二片子走了没几步,听后头有人喊她,一扭脸,是冬梅搀扶着老瞎子赶上来。老瞎子的棍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点着,二片子赶过去跟冬梅一块扶住他。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过来,二片子叫老瞎子跟冬梅站好,她扒开人群往里钻,人们认得二片子来了,自觉地开出一条道。 她看见三儿站在那些疙里疙瘩的坟头前,正把一壶酒泼在地上,她把酒在自个跟前泼成一条线,泼得极小心。他泼完了酒,把水壶递给边上的段志刚,仰起脸,叹口气,就哭了。
“同志们,兄弟们,我贾老三对不起你们!”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喊的,他喊得脸红脖子粗,二片子从没见他使唤过这么大的劲,“在外槛沟,我杀那几个俘虏,是我自个的恨,我恨那帮王八蛋,因为他们杀了我的兄弟,我要用他们的血抵我兄弟的血、用他们的命抵我兄弟的命!操******,不杀了他们,我心里堵得慌啊!可我错了,我错了,我已经是七连的连长,你们是我的同志、我的兄弟,更是我的兵,我带着你们要打胜仗,赶走小鬼子,我为啥要赶走小鬼子?是为了活着,活得好、活得值。是我管不住自个,冲动,大战之前离开了连队,抛弃了你们,是我害死了你们。” 边上的段志刚哽咽着想说点儿啥,三儿拦住了他,“营长告给我,说咱七连的人打了败仗、都是孬兵,我想都没想,我又冤枉了你们。现在,我想说,你们没有给七连丢脸,你们……”三儿抬起手,伸出大拇指,“**!” “理好讲,事难做。
政委、指导员天天宣传,当兵,不管啥原因,你认怂、投降、叛变,就不配当这个兵!人都说打胜仗的才是好兵,可我不觉得,我今个想明白了,算想明白了,啥是好兵?打仗不怕死,往前不回头,这是我七连的好兵!”三儿用袄袖子抹掉脸上的眼泪,“我不管别人,反正打今个开始,我贾老三、贾崇武就按这个去认定一个兵是不是好兵!”他停了停,跟身边的段志刚说,“来几响,送死去的同志们一程。” 段志刚“哎”一声,回过头去打一个战士手里拿过一支步枪,冲着天上开了三枪。赵远景手捧着一摞纸钱走到坟前,这是他一早备好的,原打算自个悄悄来这烧一烧、祭一祭。他抓起一把纸钱,向坟堆上撒出去,飞飞扬扬的纸钱像花白的雪,落向大地。三儿跪到地上,七连的人都跪了下去,二片子也跪下了,赵远景的手在空中僵立着,雪还在下着。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冯伟静静地站着,他盯着那些坟堆取下了帽子。 “咱共产党员不信啥神啊鬼啊的,他们搞这些没用的干啥?”不知道啥时候,李宝棠到了冯伟的身边,“形式主义。” “战友牺牲,他们心里肯定非常难过。
”冯伟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让他们宣泄一下。” “指导员都放话了,我这个营长还能说啥?”李宝棠“吧嗒”了一口烟袋锅子,“不过指导员同志,你得给我评评理,刚才那个贾老三说得,我咋听得不是他冤枉了七连,倒是我冤枉了他跟七连啊?他这意思,还要老子去赔礼道歉啊?” “老李,你是得去跟三儿赔礼道歉,”冯伟看着李宝棠,笑了,“说句公道话,新一营能围住稻本部队,绝对是歪打正着。咱一个营围着人家一个小队打了五个小时,损失了五六个排,人家才付出了三死一伤的代价,突围出去根本就是早晚的事。你把围歼失败的责任推到七连身上,确实不对,七连那一仗打得可是相当顽强呀!” “行了、行了,想不到你老冯也跟他们穿一条裤子了。”李宝棠气得嚷嚷,“从古到今,老子就没听说过,打败仗的人反倒有理了!” “从古到今没人做过的,我们才正要做。”冯伟戴好帽子,“因为咱共产党在做的事,本来就是从古到今没有人做过的。” 在祭奠完牺牲的战友们以后,七连训练得更狠了。往往天还没亮,三儿就起身穿衣裳,驴都丢起盹,他才拖着一身汗臭回来。
自打二赖子跟老皮牺牲以后,二片子觉得日子变得安静了,有时安静得像死似的,悄无声响。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累得她睡不够,可她夜里经常醒过来,探探他的呼吸,摸摸他的身子,她叫自个别胡思乱想,可还是担心,怕他哪天扛着枪回来,变成雪似的纸钱下一座小小的坟堆。她甚至后悔,该把他让给银花,他至少能见着活生生的人,现如今呢?就为短短几年神仙似的日子,过这样没完没尾的日子。她恼自个,想一出是一出,把他带上了刀山火海。 要是他没了,她肯定也活不出劲来。这心思她没跟冬梅说过,冬梅太小还不懂她只跟老瞎子说过,她知道,老瞎子是活透了的人。 “闺女,你真想明白了?”老瞎子摸着她的头,问,“死,就是一了百了,你才二十多岁啊!” “叔,我想得明白,我不是犯蛮,我可想了好些日子。我以前活着,就是稀里糊涂地活,没想过为啥活。碰见他,跟他跑出来以后,我就明白了,这辈子就是为他活了。我做啥都是为他,我怀这孩子也是为他,没了他,我啥力气都没了。
” “那你怀的孩子可咋办?” “我把他生出来,送回龙王梁,给他爹娘,这是老贾家的根,不管是男是女,长大了肯定是龙王梁最有出息的一个。” “你把他生下来,却不养他?孩子是没过错的。” “我啥都明白,透透的,可没法子,我把自个给他了,多不出一根一块来给别人,哪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怕是我的孩子。” 二片子思想的三儿压根不知道,跟稻本部队交火时他不在队伍里,但是外槛沟那一仗他却清楚记得。
以前老听说****在正面战场叫日本兵打得多惨,他们都要挖苦一番,老皮就说过,日本岛只有卵子大,两手一掐就完球了,还叫人打成那怂样,肯定是洋酒喝多了举不动枪。往常他们打汉奸兵,也会捧着几个日本兵,总觉得消灭不费啥工夫,更嘲讽起****的软弱。直到外槛沟,面对武城口来的日本兵,领教过以后,他终于明白,日本兵可难对付。日本兵的单兵作战能力强,不管是射击还是肉搏,人家都拿得出手,落下他们一大截。最可怕的是,日本兵不怕死,手榴弹扔出去炸出个豁,没事的日本兵接着往前,前一排倒下,后一排利用前排的尸首做掩体前进。不用交火,日本兵单是不怕死的阵势就叫人心慌。三儿一边训练,一边都在寻思,要打败日本兵,作战能力得提高,心里头也得坚实,不能一上战场就叫日本兵吓唬住,还没打就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