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昂首阔步踏入三十岁之后,但凡遇人打探年龄,俞童就恬不知耻地伸出剪刀手卖萌道:你猜。其实他心里嘀咕着:你姥姥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几年前,他还在假装人生导师,教一帮即将混社会的小屁孩骗过面试官的火眼金睛,找到好工作。一天四节课,分分钟就应付过去了。时光漫漫长,闲得蛋疼,他就在聊天工具上和发育得比较充分的女学生打情骂俏。
终于有一天,他企图勾搭的某女生对他说:大叔,你都这年纪了,难道还打算泡我吗?俞大叔瞬间石化,心里翻江倒海、洪湖水浪打浪。羞耻感与挫败感并驾齐驱,如一万匹草泥马在他心灵的空地上跑过。他恨死了那位口无遮拦的女同学,但是看在她模样儿可爱的份儿上,原谅了她。那一年,他刚刚跻身传说中的而立之年。
就是在那一年,俞童发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和同学接二连三地结婚并且诞下小孩。大家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纷纷抓住最佳婚育年龄的尾巴,完成传宗接代的人生大事。他向来不喜欢凑热闹,但在如此来势汹汹的情势之下,还是颇感惶惶然。
其实在结婚这件事情上,他还是蛮看得开的。身边不乏为了结婚而结婚的朋友,不怎么相爱的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然后随随便便制造一个小孩。出于现实的种种考虑,即便互相讨厌,也只好抱在一起死磕。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对这个世界不满。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恐怖。
奈何时光催人老,青春无敌的草样少年正不可救药地滑向猥琐大叔。不幸的是,俞童还浑然不觉地混迹在无知无畏者的行列,以为还有韶光可挥霍,还有良人可期待,还可以花前月下说肉麻的情话,还可以翻云覆雨和姑娘滚一夜床单。不曾想,岁月的杀猪刀悄然在他身体上留下时光流逝的痕迹。直到他彻底丧失了勾搭小萝莉的资格,在她们面前,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份儿了。
文刀刘是俞童的好朋友。2012年,人们津津乐道于世界末日的传言,文刀刘更愿意相信末日传言是真的。与全世界人民在同一时刻完蛋,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那一年,他和妻子终究没能逃出七年之痒的魔咒,离婚了。他搬到俞童所在的城市,租住在一间弥漫着酸腐气味的房子里,身无长物。手腕上的两道伤痕结了暗红色的厚痂。他在出租屋里抱着暖水壶的塑料盖没完没了地喝水,持久、沉默。
最后的最后,只是为了离婚而离婚。当爱已落幕,反目成仇的两个人为了却残余的感情而大打出手,憎恨、诋毁和伤害在争吵的过程中膨胀开来,人性的不堪暴露无遗。文刀刘最后净身滚出家门。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妻子不顾一切地冲他谩骂。几对新人在隔壁的窗口登记结婚。文刀刘觉得自己在围观者的眼睛里是一条丢人现眼的狗。
恢复单身的文刀刘和俞童厮混在一起。有段时间,他们在同一家单位上班,出了格子间就一头扎进花花世界,唱歌、喝酒、远足,毫不吝啬银行卡里的数字,散尽千金。一个人的好处就是可以特别随便地活着,没有人对账,也不用对着电话交代行踪。孤家寡人,了无牵挂,赤条条来去,倒是自由,只是自由之外,还得时刻提溜着自己那个无处安放的灵魂。
那天,两人窝在临窗的座位上,俞童一如既往地伪装文青;文刀刘看上去精神不错,因为他一口气啃了四只鸡腿,并且打算继续啃下去。河岸边的杨柳吐出嫩芽,微风里有了春天的气息。他们散漫地聊着天。文刀刘颇感慨地说: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妥协;因为互相妥协,两个人才能维系平等的关系。这个后知后觉的家伙,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回过神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文刀刘原以为会和前妻形同路人,没想到还能做朋友,传说中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竟然在离婚后变成了现实。有时候聚会,他们也能大大方方地同席而坐,开着没底线的玩笑,互致问候。前妻很快有了新归宿,据说正在制造小孩,看来是处得不错。他却一直晃晃悠悠,沦为大龄光棍儿,好在他对现状还挺满意,因为觉得自在。
在一起的时候,夫妻俩却都像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愤青,将有限的时间付诸无限的争吵之中。有次过节,亲戚朋友们聚餐,两人竟在席间大打出手,各种不堪的谩骂和揭穿让在场的小朋友们都汗颜。文刀刘盛怒之下,跑出酒店,准备开车回家。前妻堵在车前,不依不饶。他挂上倒车挡,重重踩了一脚油门,轰然撞在酒店的罗马柱上。他的母亲惊恐地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不知所措,竟跪到车旁,央求儿子下车。事后,冷静地想了想起因,不过是芝麻粒一样的屁事。
俞童搞不懂,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竟走到互相加害的地步。他傻傻望着窗外,然后问了一个无限空洞的问题:爱情是什么?
文刀刘啃完第七个鸡腿,终于掏出餐巾纸,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他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爱情来了就没有缓冲的余地;爱了就只好爱了,而且每个人都不得不从新手开始,除了拼命爱还能怎么样?在爱的道路上打怪升级,避免不了各种伤害和被伤害;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还不够优秀,没有成为秒杀敌手的大咖;当我们懂得了如何在爱的世界里宽容和妥协之后,就有资格奢谈爱了;再晚都不晚,哪怕已经是大叔。
俞童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文刀刘,一副惊讶的表情。俞童觉得,这是自认识文刀刘之后,他说的最有水平的一段话。
第二章 和自在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