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下旬的一天,斯大林邀请毛泽东、周恩来单独到克里姆林宫会晤。斯大林特别强调,苏方只有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参加,中方只邀毛与周,除了翻译师哲外,别人请勿到场。
到达斯大林的客厅后,在座的确实只有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两个人。斯大林照例坐在大桌子的顶头,毛泽东的位置紧挨着主人,只有翻译在他们中间。擦得锃亮的浅黄色桌面上摆着茶具餐具。每个位子前都有一套餐具,大酒杯和几瓶格鲁吉亚干葡萄酒,但从不放伏特加。桌上还摆着几盘温室栽培的新鲜蔬菜。斯大林依然握着他的大烟斗,轻轻地吐着烟,脸色平静而无表情。他首先说话,声音很小,带着地方口音,师哲要集中精力才能听清。他说:“今天请你们来,是想在这个小范围内交换点意见。”他用烟斗指了指莫洛托夫:“莫洛托夫有些话要说,我们先听听他的吧。”
莫洛托夫从斯大林脸上收回目光,开始说道:“上次我们谈定,关于艾奇逊的谈话,我们应该分别发表一项正式声明,驳斥他的胡说八道。而且我们约定,都用官方名义发表驳斥声明。请问中国政府是否已经发表了这项声明?”
毛泽东虽然领会了苏方谈话的要义,但不知毛病出在哪里。他如实说道:“发表了,是用胡乔木的名义发表的。”
斯大林追问:“胡乔木是什么人?”
毛泽东回答:“是新闻署长,也是以这个身份发表声明的。”他弄不懂这有什么错,以前经常照此办理。
斯大林指出“错误”所在:“按照国际惯例,任何新闻记者都可以对任何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谈话或评论,但他们的一切言论并不代表官方的立场和观点。所以,以个人身份发表声明,怎么说都可以,但那是一文不值的。”
莫洛托夫随即补充说,原来商谈的是希望中国发表一项官方的正式声明,也就是说具有代表性的权威性的声明。可是新闻总署并不是权威机构,它代表不了整个政府。也就是说,中国方面没有按照商定的那样去做,这就是违背了协议。莫洛托夫说得很严重:“这个做法没有获得我们所预期的效果,中国方面怎么考虑的,我们不清楚。但既然是我们双方一致达成的协议,就应该遵守。信守诺言是我们之间合作的重要一条。这是我们的一些想法,今天愿意听听中国同志的意见和解释。”
斯大林叼着烟斗,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莫洛托夫的每句话他都仔细地听着。莫洛托夫的话音刚落,他便接着说道:“这么一来,我们的步调就乱了。各行其是,减弱了我们的力量。我认为,我们都应该信守诺言,紧密配合,步调一致,这样才会更有力量。来日方长,今后我们相互配合、相互合作的机会与场合是很多的,把这次作为前车之鉴,吸取经验教训,加强今后的合作,正是我们应该做到的事情。”
毛泽东一言不发,脸上泛起红润。烟头已燃起长长一截,他没有去吸。看得出,他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激怒了。斯大林虽说话音不高,在毛泽东听来却像是在教训。他一生追求自由平等解放(尽管有时他自己也会陷入自相矛盾,即前面所说的“矛盾体”),最反对别人在他面前颐指气使,对他的父亲是这样,对一个党的领袖也是如此。1958年,他还在“游泳池”对外交部长陈毅及其部下重提过这件事:
“我两次去莫斯科,头一次去,就不是以平等待遇我,那是什么兄弟党,是父子党……”
毛泽东始终一言不发,以此表示他的不满。
周恩来做了一些解释,但鉴于已经形成的气氛,他也表现得十分矜持。
斯大林为了缓和气氛,从谈判桌边站起来,到小桌上拿一点他喜欢吃的东西,并习惯地向客人介绍几种菜肴。他请大家吃一点酒,大部分人都是抿一小口,表示已经喝过。大家心里明白,真理不在于葡萄美酒。
谈话时间很短,谈完话,宾主离开克里姆林宫,前往斯大林别墅。斯大林是个敏感的人,不会觉察不出中国人的不悦。似乎是为了再缓和一下气氛,他特地把毛泽东、周恩来请到自己的车上,让他们坐在后排主位上,他和师哲坐在加座上。但大家各有各的心思,谁也不交谈。师哲形容:“气氛像铅块一样沉闷。”
为了打破僵局,师哲试着先同斯大林闲聊几句,问他:“你不是答应过要到我们代表团驻地去做客吗?”
斯大林轻轻说:“是说过,现在我也没有放弃这个愿望。”
还没等翻译,毛泽东竟猜出他们的谈话,对师哲说:“你和他谈的什么?不要请他到我们那里去做客。”
师哲承认谈的正是此话题。毛泽东要他:“把话收回来,不请他了。”
斯大林似有警觉,马上追问师哲:“他说什么?”
师哲只好说:“我们之间的话。”
大家都不再说话,一直闷声不响地坐了30分钟车。
到了别墅客厅,苏方领导人也陆续到来,但气氛依然冷清。斯大林试图打破僵局,他离开座位去放留声机,然后邀请大家跳舞。主人们纷纷离座走出舞池,翩翩起舞,客人们都坐在一旁观看。有几个苏联姑娘来拉周恩来跳舞,周恩来向毛泽东示意:“主席,跳个舞吧!”
毛泽东扬扬手:“你们跳吧。”
周恩来和师哲被拉进了舞场,而后她们又试图去拉毛泽东上场,他仍“坚定不移”,始终没有离座。于是宴会和舞会增添了不快之感和格格不入的气氛,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在这种时刻,毛泽东与周恩来的关系如何?
当事人师哲(见《师哲回忆录》)有一段回述:在宴会上,恩来虽然也说也笑,也吃也喝,甚至也歌也舞,但是他的每个举动,每一步骤总是紧跟着毛泽东的步法和情调。然而却不令人感到他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他表现出自己的意志、立场,他的举动符合他的身份及礼节,他没有丧失尊严和原则,也没有损伤自己的形象,更没有表现出迟滞、呆板或失措。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自然地调节、缓和紧张气氛,以便造成一种较活泼的环境、融洽和谐的气氛。在那天晚上,他的努力有时是成功的,有时不尽人愿。如果没有总理在场,沉闷、压抑的气氛,定有增无减。总理真不愧为机敏、灵活而有气魄的外交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