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七年农历二月十九日，随着“哇”的一声哭，一个女婴出生在卤阳湖西段的卤泊滩南岸一里多地的刘家村刘天臣家中。这是刘天臣和妻子王菊花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刘天臣拿出一本破旧的老皇历，琢磨了半天，跟王菊花说：“是个女娃，叫刘玲吧。”
王菊花点了点头。
刘天臣不但是刘家村的能人，也是方圆十里八村的能人，勤俭能干，脑子灵活。刘家村在行政编制上，隶属孝通乡，又叫孝通镇。孝通镇隶属于党木镇，党木镇隶属于陕西省渭南地区蒲城县。卤阳湖位于蒲城县和富平县交界处，距离孝通镇六公里。孝通镇的中心由孝东、孝西组成，孝通街道中心十字口就是孝东和孝西两个自然村的临界交叉处，后来又向西移了几百米，形成了新的十字口，全部处在孝西村地理范畴内。孝通街道骑自行车到刘家村，不多不少，整整八里路，就是四公里。孝通街道距离卤阳湖正好六公里，十二里路。
《孝通乡志》记载，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起义，途径孝通镇，驻扎期间闯王军队士兵的头上都系上白布，作为标记。在关中渭南一带有个习俗，就是农村老人去世后，子孙都要穿白带孝，就是穿白衣服，带孝，就是头上系一个白布扎成一个白布圈。闯王的军队带孝通过，向南开拔，因此，“孝通”就是“带孝通过”的意思。关中方言中，孝读hao，音同“号”。
从今天的地图上看，李自成从陕北米脂县起义，走到孝通街道，距离是342公里。走到孝通街道，因为物质力量限制，无法制造和配发服装，就用最便宜的白布包头，作为标记，说明事情发生在起义初期的准备阶段。过去的老人有的还会闯王拳法，就是李自成军队驻扎孝通街道每天练兵时的拳法，现在几乎已经绝迹。
查阅《孝通乡志》和走访老年人的时候，能得到许多书上没有的信息，包括李自成的信息。从今天的视野考察，李自成本来是有一份稳定工作的吃公家饭的在邮政局上班的职员，当时叫官办驿站，是个驿卒，正式工，工作稳定，根本不具备起义的念头。事情的变化在于明朝和辽北的战争，导致朝廷经费吃紧，当时又没有金融服务，发行不了国债，崇祯皇帝就和公司总裁一样，进行裁员减轻政府负担，其中全国驿站在裁撤范围之内，裁撤了三分之一的人。李自成也下岗了。没了工作，很快就有了负债。到期还不起账，债主就起诉，李自成就被县令抓起来，关在牢房准备问斩。一个机会使得李自成逃了出来，杀死了债主，然后就投奔起义军了。人物的命运，在重要的历史长河和事件中，竟是如此的变幻无常。从崇祯皇帝的角度说，他在北京煤山上吊自杀的时候，明政府的财政赤字，还没超过GDP的1%。今天去北京的景山公园，还能看到崇祯皇帝上吊的那颗歪脖子老槐树。想想今天一些发达国家的政府赤字百分比，当时要是有国际金融工具，通过金融进行价值跨期交换，历史或将重写。
再说回到刘天臣。刘天臣中等身材，偏瘦，皮肤深黄，脸庞方正，穿衣在农村算讲究，打眼一看是村干部模样，他在十里八村不但有本事，而且还爱交朋友。当然能和他交朋友的，那也得有一些本事。刘玲出生的第十天，刘天臣就和他党木镇民地村的朋友高西生商定，叫刘玲认高西生当干达。干达，是关中方言，就是干爹、干爸的意思。在关中渭南蒲城、富平、白水、大荔一带，民间比较流行认干亲，这可能是群众互助加强联系的一种方式吧，或是人际关系的某种维系方式。刘天臣在孝通街道也有好朋友，一个是孝东村的程牛娃，一个是孝西村的刘拉喜。程牛娃除了种地到处上工地干活，刘拉喜是木匠，有手艺。
虽然都知道刘天臣是能人，但在当时农业社还没有联产承包、还都挣工分的大环境下，刘天臣也没有折腾出明显的成果。任何时代，人没有平台，没有实现其才能的环境，就啥都不是，也啥都弄不成。
十个月后，公元一九七七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日，孝通街道孝东村贫农主任张根海的儿媳张天凤生下了一个男娃。这是张天凤从孝西村嫁到孝东村八年了才生娃。
男娃在当时是能引起重视的，是能令人激动和高兴的。根海和媳妇李月娥商量，给娃过百天的时候，杀一头猪。当时是很大的投资开销了。张家在孝通街道是大姓，每个辈分都有统一的字，根海那一代是根字，木胜这一点是木字，下面这一代应当是小字。叫小什么呢？小猪小牛还是小元宝？一家人没能定下来。娃生下来第三天，李月娥抱着孙子去“撞道”，就是这天早上，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这就是天意的安排，就让孙子认对方为干达。从孩子出生第三天开始，就构建其人际关系网络，并是知根知底的，看来我的祖先们，智慧早就不亚于我们了。今天的微信，脉脉，建立的人际关系的维度和深度，以及靠谱度，是远不能和祖先朴素的智慧说构建的人际关系相提并论的。加上张根海是贫农主任，根海的儿媳张天凤是妇女队长，认干亲对对方也有利无弊。一大早李月娥抱着孙子就在东门口等，第一个出来的是本村的货郎张义宗，张义宗听说孩子认干亲，非常高兴，但考虑到自己年级比根海和月娥还大，义宗跟月娥说：
“我比娃的婆和爷还大哩！让娃认我儿子当干达吧。”
“对。”月娥回答。关中方言中，“对”就是普通话总“好”的意思。
张义宗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张文奎，受过法，坐过牢，肯定不适合。次子张文志，已经招兵合格，马上入伍当兵，政治成份好，比较合适。两家说好，就让张文志当月娥孙子的干达。考到到张文志当兵入伍是光荣的事情，参军嘛，那月娥孙子的名字就叫张小军吧。大家都同意。这样，满月之前，张小军的名字尘埃落定。
李月娥的内心是激动的。丈夫张根海是贫农主任，儿媳张天凤是妇女队长，儿子张木胜是一个成年男性壮劳力，这样的家庭，在还没有联产承包之前，无疑其生活水平相对其他农业社社员家庭是殷实的。
嫁给贫农主任的儿子后，张天凤对娘家母亲王菊香说：“妈，我也是贫下中农身份了，能抬起头做人了，还当了妇女队长。”王菊香点点头。
王菊香是张仲成发达时期在西安城娶的小老婆。虽然到了农村，其年轻时有钱人太太的痕迹仍可窥见。她身材修长，身段标致，长相淑贤，头发高高挽起，能看得出年轻在西安城是阔太太;人很面善，话不多，修养极好。张天凤虽然遗传了母亲的高个头，但从小在农村生长，就显得结实，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大个子农村妇女;和母亲王菊香不同，张天凤牙有些趴牙，这遗传了父亲张仲成;不但牙趴，脸罐骨突出，眼神犀利，看去就是一个农村版的王熙凤，不过缺乏大观园的物质条件，整个提现出一种清纯、质朴的农村妇女气息。和张木胜结婚后，很快张天凤就体现出了婚姻中的强势，她一定要把这个老实的贫农主任的儿子制服，要让他听媳妇的话。张木胜生性老实，加上他是张根海从孝西村老刘家抱养过来的儿子，从小唯唯诺诺，自然很快夫妻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处的平衡，那就是张天凤说了算。
有时张天凤也感觉自己的丈夫张木胜怪恓惶的。张木胜是孝西村刘家的次子，长子刘敬信大他九岁，姐姐刘凤琴大他五岁。张木胜出生不到一岁，母亲病逝，只剩下老刘要拉扯长子、女儿和次子。无奈，老刘想到把张木胜送人。当时张木胜不叫张木胜，叫刘敬智。老刘先是把次子送到佛殿村，就是池头村正西边隔壁的一个小自然村，结果几个月后人家退了回来，其实就是感觉这个孩子太笨了，感觉没有啥收养投资的溢价价值。后来老刘又把次子送到府华村，也是半年不到人家退回来了，同样是感觉笨。老刘看送不出去，只好自己养。当时张根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到处揽活，老刘就是个拉长工没手艺的，每次拉大锯解木板的时候，张根海雇佣的打下手拉锯的就是老刘。张根海夫妇不能生育，已经保养了一个女儿，想再保养一个儿子。刚好老刘家次子送不出去，就这样第三次送给张根海，起名张木胜。
张木胜成长过程中，因为笨，没少挨打。张天凤后来回忆说，即使她和张木胜结婚之后，张木胜因为犯错误还经常挨打，经常鞭打得后背的血印子一条一条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老刘就是个没手艺、一辈子打下手干力气活的，后代能出什么人物呢。但老刘家也有优点，就是肯吃苦，踏实。因为人笨到一定程度和一定境界的话，就连偷懒都不会了。张木胜就是这样踏实的人。当年高庙村的全娃妈说媒，说了两家情况，因为两家的物理距离，也就几百米，都知根知底，没啥隐瞒的，两家都同意了。张仲成一家包括张天凤在内，看上的是张根海家贫农主任的成份，还有挣工分时代的收入水平，而张根海一家当时就是想能给儿子张木胜问个媳妇，就不错了。张木胜能力弱，脑子笨，娶到个高大的地主家女儿不错了。
这种婚姻在当时各有所图，是相对平衡的，包括各种条件在内。订婚后，张仲成家计划盖房子，当时盖房还用不起砖头，主要用的是土打的胡琪（音，大小大概4-5块砖头大，用柱子在湿土上用力夯实），老实的张木胜一个一个地打，活活把张仲成家盖房的所有胡琪全部完成了。张仲成的两个儿子张天龙、张二龙没有参与任何一个胡琪的制造劳动。张天龙和张木胜同岁，都是1949年生，都比张天凤大三岁，张二龙比张天凤小十一岁，张天凤十八岁结婚的时候，张二龙才七岁，妹妹张天玲九岁。这四兄妹均系王菊香和张仲成所生。
张天龙身材高挑，张二龙身材矮小;张天龙读书聪明，张二龙读不进书。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同父同母的两个兄弟，各方面差距很大。张天龙自小读书出色，孝通初中读完后，考取了下吉高中，在高中读书也很出色。后来结婚生子，在农村种地。
现在，张天凤在贫农主任家生下了儿子张小军，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能不能改变所有的现状，张天凤内心充满了希望。
此时刘家村的刘天臣，何尝不是如此想法。刘天臣当过民兵，但刘天臣的二爷说：“天臣这娃，识时务为俊杰，跟大方向走，有大义灭亲的胆识，机会合适则能成大事。”
每当冬天的下午，吃过中饭后，刘天臣常常一个人步行，从刘家村走到滩里。“滩里”是当地村镇的群众对卤泊滩的称呼。刘天臣漫步走在卤阳湖西段长长的芒硝滩上，来回徘徊。他望着白茫茫的卤泊滩，渴望着更体面的生活。他也常常反思。他的理性告诉自己：自己的做法，虽然十里八村议论纷纷，但自己问心无愧，自己是正确的。但每每想起父亲从小到大拉扯自己长大，想到父亲为了自己省吃俭用，想想父亲一年四季辛勤劳作养家，刘天臣的内心也隐隐作痛。这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这世界上最亲的人哪。他想起自己八九岁的时候突然发高烧生病，父亲半夜背着他走了八里地，走到孝通街道找到蒋先生，要不是到的及时，自己可能少年就夭折了。想到这里，看着滩地，刘天臣眼眶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