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北京时间2019年11月中旬,准确说是14号下午三点半,张小军开着自己的奥迪A6L轿车从河南平顶山市回到了老家,吃好母亲张天凤包的蒸饺,喝了红豆稀饭,差不多四点出头,母子两人正坐在餐桌旁休息,同村同一个生产队的妇女王慧珠来了。王慧珠和张天凤同岁,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相处了一辈子了,知根知底。
看到王慧珠进来,张小军站起来说:
“婶婶。”王慧珠应了一声,问:“啥时回来的?”
“刚回来,”张小军回答说,“明早拉我妈到西安我妹妹家去,西安暖气开了。”
寒暄了两句,王慧珠对张天凤说:
“我说啥哩,咱跟蒋圆说的对象,可能不行。女方离婚,有两个女子,现在中间说话说下来的意思,是女方看不上蒋圆。”
“啥看不上么,”张天凤问,“蒋圆三十九岁,和女方相比就大两三岁,又没结过婚,又刚刚在甘肃买了房子,十五万。”
“女方说嫌个子低,”王慧珠说,“别的没说啥,就是不愿意。”
“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张天凤说道,“咱就再给娃另说对象。”
蒋圆的母亲王琴和张天凤关系也好,张天凤就和王慧珠帮蒋圆张罗介绍对象的事。
蒋园十四岁的时候,和伯父家的堂哥蒋成出去玩,在农田里偷南瓜,被南瓜地的主任马洛川抓住,就送交父母了。离家出走的时候才十四岁,在外面漂泊了二十五年,因为没有身份证,在青海,新疆到处打黑工,到处被骗,等到2018年冬天三十九岁的蒋园回到老家的时候,前面门牙已经掉了两颗,他的母亲王琴当时正在冷库给装梨子,一天能挣七十块钱,正干活的时候,听到门口摩托车的声音,车上同生产队的刘刚刚,三十多岁的男青年,大声喊:
“琴婆,你门口有个汽车,有人找你哩!”
“哦,”王琴回答了一声。刘刚刚看到王琴起身出来,骑摩托车就走了。
冷库走路到王琴家就一两百米。王琴走的一辆灰白色的桑塔纳车旁边,副驾驶走下来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喊了一王琴一声:
“妈。”
王琴站在那里,愣了几十秒,再看了看娃,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多年的漂泊,使得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背负着被父母不问青红皂白的冤枉,在外漂泊二十五年,回来已经是中年男人,过的很艰苦,没有身份证,举步维艰。有些艰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蒋园回村后,一直害怕出来见村里人。王琴问为什么,蒋园说,感觉自己这些年混的不好么,见了人,说啥么!王琴叹息地说,哎,这娃!王琴把娃不想出来的想法说给张天凤,张天凤说,给娃个适应过程么!说你看我家小军,过去木胜没本事,家里穷,娃害怕村里人看不起,从小也不爱和村里人说话,到现在都四十多了,也不爱说话么。原来经济条件的比较,对青少年的人格和性格形成,都有极大的影响。若不是两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的质朴的对话,人们很难从西方的心理学教科书中,获得有说服力的答案和说法。
回到家后,王琴带蒋园去补牙,又通过大队书记张顺喜做证明,给蒋园办了身份证。然后安顿好后,一边蒋园在附近外出打工,蒋园在工地学了搭架子的技术,一个月也能挣五六千块钱,一边王琴给蒋园在陕西和四川交界的县城十五万买了一套房子。没房子不好介绍媳妇成家,现在这社会特别在农村,就这么现实。结果有了房子后,王琴的朋友们就开始给蒋园张罗介绍,结果碰到这个女方自己离婚有两个孩子,还嫌弃蒋园个头低。若不是生活中真真实实地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真的不敢相信,现在介绍婚姻不合适的理由居然五花八门。
张天凤和王慧珠说好话差不多五点,天还亮着。张小军就说,去卤阳湖边看看。张天凤和王慧珠也就跟着去了。结果奥迪A6L轿车开到通往卤泊滩的航空产业园的路的时候,就没法再开了。轿车底盘太低,路面是土路,都是很深的坑。开不进去,张小军就下车,拍了些照片。湖边都是冬季枯黄的芦苇和稻黍,看上去黄茫茫的一片。
回到家中,母子两人聊了一会。
“现在这土地,承保不出去,”张天凤对张小军说,“就是不要钱,也没有愿意种。”
“咱有几亩?”张小军问。
“12亩。三年前包给根虎了,合同写的五年,一亩一年三百元,今年根虎只留了三亩种的葡萄,其他的不要了。这两年包地给人家,不要钱都没有人要。看这农村弄的。”张天凤说道。
“那就顺气自然吧,”张小军说,“你都快七十岁了,不种了。”
“对,我得跟队长打招呼说下,看谁想种就叫谁种去,不要钱。”张天凤说。
“现在社会是好。”张小军说。
“对着哩,”张天凤说,“世事发展快的很!我常常自己想,没有开国领袖,我爸来不了农村;没有总设计师,我娃上不了大学。社会不说阶级成分了,发展变化大的很。”想想也是,张天凤的哥哥张天龙,就是因为出身成分问题,政审卡住,在农村一辈子也就那样过了,已经七十一岁了,命运已经成定局。
聊到晚上七点半左右,家里来了张天凤的牌友,她们打麻将,张小军打了招呼,洗了澡,就自己到房间休息了。休息了两三个小时,晚上九点半的时候,牌友们回家,张天凤睡觉了,张小军就披上以前张木胜在世时候穿的棉衣,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月亮挂在天空的东南方,星星很清晰地闪着,村庄静悄悄,城市中从来没有享受到如此安静的静谧。噪音感觉不到。
这是从小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已经四十二岁的张小军站在故乡的庭院中,一个人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大概十来分钟,然后又回到房间去了。
在这个七间宽的宅基地里,四十多年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从张小军出生,举家欢喜,杀猪庆祝,到张小军两三岁生病,张根海卖马救孙子,再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小叶出生,然后张根海的妻子去世、然后张天凤的母亲去世、然后张天凤的父亲去世、然后张根海去世,然后张木胜去世……这就是四季轮回、生命无常。但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多少感人的故事。这个距离卤阳湖六公里的孝通街,又发生了怎样的进步和改变呢。
今天你走进孝通街道,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张小军。张小军离开家乡已经许多年了。人们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平静而平常。现在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农村青年人基本人人都能职能手机上网,中国手机上网的网民数字早已经突破了9亿,信息非常透明。
同样地,魏新峰书记推进的卤阳湖开发区建设也在持续推进,卤阳湖周边农村引进的梨树,有的老化,农民有的开始挖树,种葡萄,重要原因是种植梨树的成本提高,化肥,套袋、农药、管理、灌溉,等等,而销售价格却上不去。张小军回到农村,看到村里青年人许多人用微信朋友圈发卖梨子的信息:蒲城酥梨,物美价廉,10斤全国包邮价35元,等等。农产品供销的价格,产量等等,让押宝贩卖梨子的中间商人也挣两年亏三年,缺乏规律和统一的产业链管理。农民对销售市场的行情变化,其实是盲目的,是缺乏对称信息的。
正如魏新峰书记内部经济会议上说的,农民销售农产品,自身的诚信也要建设,不能坑客商,坑一次,后面就断了长远的生意。但农民的眼光,显然看不到这么远。往往就是1%的农民耍小聪明,以次充好,结果断了整个地区100%农民的销售出路。出口方面也是如此。
任明明开冷库确实也挣到了钱,入股的亲戚们也都挣到了钱。任明明的儿子任新京大学毕业留在了西安,任明明就拿出全部的积蓄给儿子在西安买了一套120平的房子,连同装修,总共花了一百一十万。花完了这些,任明明手里就只有四十万的存款了。唐水菊说:
“是不是得给娃再买个车?”
“你就是个瓜怂!”任明明说,“今后买车啥的,让娃自己去弄,我们能给他在西安全款买套房,装修好,就已经尽力了。这是开冷库十六年的所有收入,包括存在信合的利息和存在基金会的利息了。结婚办酒还得花钱。现在冷库效益随着农民受益降低而降低,得留着点养老。你今天给儿子是顺的,你给完了,等你老了病了,问娃块钱,就不一定了。就是娃同意,娃的媳妇也不一定同意。”
唐水菊听了任明明的话,说:“还是党员同志看得远!”
“就不爱跟你说话!”任明明对唐水菊说,“分不清好坏么。”
“咱就一个娃,一个儿子,死了还不都是娃的!”唐水菊不服气地回答道。
“那就等死了再给娃,”任明明说道,“不要活着的时候有冲突。”
“娃都工作两年了,也没说引个媳妇回来,这娃老实的很!”唐水菊说。
“还不都是你,”任明明说,“天天给娃说,好好念书,不准谈对象,这倒好,工作两年了,媳妇毛毛都看不到。”
“你怂少胡说,”唐水菊不服,“就是你的种气不好,少给我赖!斜对门艾辉他妈也是和我一样教育的,人家艾辉大学毕业到瑞泉中学当老师,半年就谈了一个公办女老师,一年就结婚了。这咋说?”
任明明不再说话了。也只能就这样了,不然没完没了。
在离开故乡的次日早晨,张小军和母亲张天凤到了公坟,给父亲张木胜烧了些纸钱。张木胜去世的时候,村里人和亲戚们都说,小军在上海干事哩,埋他达规格要说的过去。于是,一向主张简约的张小军听从了乡亲们的建议。先是六千块钱购买了一个柏木棺材,这是这个村规格最贵的,再是请挖掘机机械化地打了双筒墓,这也是生产队里的第一个。办事抽的烟,酒等等,都说的过去。
办理丧事需要请乐队。农村乐队一般是4口到8口,按人收费,4口就是8百块,8口就是一千六百块。队长说,叫12口乐队。程洋娃说:就、就木胜哥生前有个愿、愿望,说再叫、叫歌舞。于是就叫了12个乐队的人,还有4个歌舞的人。
在坟地请挖掘机机械化操作前,张小军要到地里亲自勘验。负责地里实务的蒋龙州说:
“小军,给我叔划的是三米宽,三米二长,总算九点六平方。”
祭奠张木胜的时候,张木胜年轻时候的朋友,北蒋村的席黑娃,将近七十岁的人,掏出十块钱给乐队,俯身便拜,张小军扶起他说,叔,对哩,对哩。席黑娃说,木胜哥这一生,算好的太哩,癌症开刀后养了十四年,死了睡这柏木棺材,不错哩。
农村的扶贫工作特别是精准扶贫工作力度持续强化。无论是县法院的法官,还是乡镇医院的医生,都要和具体贫困户结对子,切切实实地帮助贫苦户脱贫。张小军在微信朋友圈中经常看到这样的信息。这无疑是好的,帮助弱势群体,是共同富裕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几年在落实方面更为具体。
张小军的高中同学陈晓峰是蒲城县法院的法官,就经常在朋友圈发对扶贫对象的帮助信息。陈晓峰也经常会和张小军互相快递茶叶、特产。张小军给陈晓峰快递一些武夷山的金骏眉茶叶,陈晓峰就会快递一些蒲城的特产棒棒馍。问及扶贫,陈晓峰说:
“现在经济发展了,国家扶贫政策是对的,现在结对扶贫,我也设法帮助对方。”
刘玲在吐哈过着稳定的日子,毕竟是研究生毕业,搞化工研究的,不存在基层职工四十岁的职业危机。林兵也提拔为研究单位的中层副科级干部。这个幸福的家庭,在祖国的西部边陲石油重镇,过着属于自己的甜蜜生活。
当年考上延安大学的田春霞,已经成为了榆林某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丈夫是当地商务局的主要领导,有一个女儿已经上了初中,一家人其乐融融。
张小军初中的同桌贺文军,党木高中毕业后,准备到阎良接班,因为贺文军的父亲有公职。但后来在家庭决策会议中,接班的事情贺文军的大哥去了,贺文军没去成。既然没去成,在农村得学个手艺,于是贺文军学了一个电焊,开始电焊铁门和农具进行销售。但干了几年,效益不行,于是就开始外出打工,去烟台干过煤矿,存了十来万,后来回村开始收梨,干了三年,挣了一年,平了一年,亏了一年。贺文军在和张小军谝闲传的时候总结说:
“这怂在农村收梨,用人上有个教训,就是不能用亲戚!亲戚胡整哩。”
今天当你在孝通街行走,可能会碰到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中年男人,黑皮肤,身高不高,仍在想着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除了修理地球之外,还能再干些有价值的事,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贺正军。他一生的主要时间就折腾在这几十平方公里的孝通街和周边了,虽然诸多波折,但总体看,和魏文军、蒋军军他们一样,是走正道的人。环境资源缺乏,不能怪他。
2019年,年近七旬的刘天臣坐在刘家村自己的家中喝茶,和村里人谝闲传。刘家村书记刘双喜的父亲刘三娃比刘天臣小两岁,到刘天臣家谝闲传,问刘天臣:
“天臣,咱刘玲大学研究生毕业那年,街里外娃他达查出了癌症,两个娃没成。街里外张木胜,外怂癌症开刀后,他儿子拿钱顾雍了将近十五年,这刚死了不到两年,听说木胜儿子在上海美着哩,养活个癌症病人不着实!”“不着实”是关中方言中“没事、不受影响”的意思。
“往后的路是黑的,”刘天臣说道,“娃各有各的命。成不成的,都在外头干事哩么。”
“哎,世上这世事……”刘三娃抽了一口烟,感叹了一声。
太阳照样每天升起,光芒撒向芸芸众生。回到上海家中,张小军仔细翻阅了在卤阳湖边拍摄的照片。白雾般的芒硝地,质朴的黄土,枯黄的芦苇蒿草,以及持续建设的卤阳湖开发区。
“希望卤阳湖真能和渭河水连通起来,”张小军自言自语地说,“自古有水就有财,有了活水,气候,经济,航运,贸易,人口都能发展起来。加上互联网时代的全球资源配置效率的提高,恐怕各地经济发展有的已经超越了资本和技术为主的阶段,已经跨越到了产业链控制、价值链控制、供应链控制的新时期,全球顶级跨国公司组织多国同步生产便是趋势。希望通过宣传,政策制定,建设规划,施工推进等各个方面的努力,卤阳湖能迎来更美好的明天,生活在卤阳湖周围乃至所有地方的群众的生活能更幸福。”
想完这些,张小军站在阳台上,阳光明媚,身旁的虹梅高架路车辆川流不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