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到了公元一九九九年元旦,张小军即将放寒假。放寒假前,初中同学蒋军军因为学了驾驶,开大卡车从潼关往徐州送货,这个运输项目持续的时间,正好是放寒假期间。蒋军军给张小军说,让张小军搭便车。
初中毕业后,蒋军军学习了驾驶,给别的老板开过车,也自己买车跑过。四五年折腾下来,又出来给其他老板开大货车,一个月工资给一千八百块。
蒋军军是下午两点和张小军碰上面的,两人上了大卡车,张小军坐在副驾驶,蒋军军负责开车。两人这是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在一起,平时一个念书,一个跑车,没时间。
“看来,开车也很辛苦。”张小军对蒋军军说道。
“没办法,”蒋军军说,“书念不成,就得学个技术,不然在农村过不前起。”是的,学开车,学烹饪,学挖掘机驾驶,学美容美发,学车辆维修,学无线电修理,学木匠,学泥水匠,等等,这都是那个年代农村青年普遍的选择。在农村,如果不学点技术和手艺,仅仅依靠种地,生活将过的非常恓惶。
“今天晚上,我们沿连霍高速开700公里,从徐州泉山区开到渭南秦东镇。秦东镇在黄河边上,黄河对面就是山西运城的风陵渡镇。货车速度开不快,加上中间休息,估计要十个小时,就是半夜十二点前后到达。”蒋军军说道。
“风陵渡我知道,”张小军说,“是黄河渡口,山西和陕西交界,过去渡口有船,清朝时候就有官船十来只,每船十来个人,帮助来往客商度过黄河。”
“你咋知道的?”
“高中时候历史学过,”张小军说,“风陵渡,有古老的神话传说。渡是渡口,黄河渡口,风陵的意思,就是女娲娘娘的陵。传说女娲娘娘姓风,她的陵墓就叫风陵。神话中说女娲娘娘是伏羲的妹妹,兄妹两人都是人面蛇身,生长着非常之相貌,布施大圣人的恩泽。”
“谁都没见过人面蛇身的动物,”蒋军军一边开车,一边和张小军说话,“是神话吧。”
“是神话,”张小军说,“但神话为什么几千年传播不灭失呢?”
两人一边讨论着,张小军拿出了大学宿舍的录音机,播放着磁带里的皮影戏唱词:
女娲娘娘补了天,
留块石头是华山……
“神话是真的不是?”蒋军军说,“说不真,流传几千年。说真,又没谁真见过。”
“没见过的不一定不存在,”张小军说,“眼见为实是一种生活层面的常识,但不一定看到的都是真的,也不一定看不到的就不存在。好比磁场,吸铁石,磁力看不到,但确实存在。”
大概晚上八点前后,到了河南渑池服务区,蒋军军把货车开进服务区休息,在服务区买了两碗河南烩面。张小军要去付钱,蒋军军说,你是学生,念书花钱哩!我来付钱,老板报销吃饭的钱,两碗面在报销范围内。
两人坐下,面还没上来,旁边来了大巴车上的一批人,其中一个面容清秀、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看去斯文的青年坐在了旁边桌子上。这个青年穿浅白色裤子,黑皮鞋,浅色羽绒服上衣,头发乌黑,修剪整齐。
“建设哥!”
张小军对着这青年喊到。
“小军,你怎么在这?”那青年惊喜地说道。
“我搭乘初中同学的货车体验生活哩,”张小军指着身边的蒋军军对这青年说,“这是我同学蒋军军。”然后张小军又指着这青年对蒋军军说,“这是陈建设,在矿大读研究生,快毕业了,准备到加拿大去,是咱陈庄内府人,家住卤阳湖边上。”
不一会儿,又一个五十岁左右农民模样的人坐在陈建设旁边,陈建设说,这是自己父亲陈友胜。陈友胜和蒋军军、张小军打了招呼,吃了一桶方便面,就到门口抽烟去了。
“建设哥,您要出国的我,您女朋友怎么办?”张小军问道。
陈建设的女朋友,是徐州电视台的主播南丽丽。两人谈了一年多了,之前老乡会的时候,听陈建设提起过。
“分了。”陈建设淡淡地说。
“好好的,有啥事还能分手?”
“一言难尽。”陈建设说道。
原来,这次是陈建设的父亲陈友胜去徐州,就是代表男方家长,双方家里见面的。结果陈友胜是个地地道道陕西农村的农民,虽然换了干净的衣服,但气质难以掩饰。南丽丽第一眼看到陈友胜的时候,不敢相信陈建设这样看去文质彬彬清秀无比的帅哥,竟然出自这样的家庭,父亲竟然如此老土,这让从小就在城市生长的南丽丽本能地感到不悦。然后双方家长见面,南丽丽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市机关单位的干部,看到陈友胜这样的情况,也很不愿意,因此在吃饭、说话,各个方面,都显示了盛气凌人的气息和信号。陈建设不是傻子。感受到这个情况后,就主动和南丽丽说分手,但说的很客气。
“丽丽,我要去加拿大了,我们可能得分开了。”陈建设客气地用标准普通话说。陈建设说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一般人听,是听不出陕西普通话的音符的。
“管!”南丽丽没有使用播音时的普通话,用的是徐州话。“管”在徐州话就是可以的意思。“俺爸妈也不同意,见了恁爸,怕我跟着你吃苦。俺妈说了,恁这样的出身,她们单位同事的女儿也找了一个,嫁人的时候嫁一个,进城的时候进一窝,七大姑八大姨都来。”
“我就是凤凰男,”陈建设微笑着说,“走出农村不容易,要进城和城里姑娘结婚,后续是有你说的这些现实问题。所以,我们要分开。感谢这一年多的相处。”
“建设哥,”张小军说,“要这么说,大家农村考大学出去的,只要找了城市出身的,不都是凤凰男了吗?”
“不讨论这个,”陈建设说,“好好读书,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才是关键。”
后来陈建设很快就去加拿大了。那之后的近二十年,张小军和他失去了联系。或者陈建设已经成为某领域的专家,但年轻时候的这个经历,张小军相信,陈建设一生也不会忘记。
休息大概半小时后,蒋军军和张小军继续赶路。路上张小军继续播放磁带,是秦腔的分支,叫华阴老腔,其中的一段叫《秦琼打粮》:
一颗明珠卧沧海
浮云遮盖栋梁材
灵芝草反被蒿蓬盖
聚宝盆千年土内埋
……
怀中抱定山河树
走遍天下无处载
清早打粮仓未开
赤手空拳转回来
……
武吉曾经把柴卖
姜太公曾坐钓鱼台
张飞也曾把肉卖
刘备早年卖草鞋
此古人都有兴和败
何况秦琼运不来
……
那国烟臣犯地界
劈愣双锏把马排
上阵杀得人几个
唐主爷圣旨降下来
大小封个乌纱带
方显秦琼有奇才
……
当晚接近半夜十二点,两人到了秦东镇,这已经是渭南的地界,货车卸货,两人就在这里的司机宿舍睡下。次日早上八点多,两人起床,蒋军军把货车开到了渭南市区货车老板的停车场。货车老板魏胜利听说蒋军军同学是大学生,学法律的,就请蒋军军、张小军去吃水盆羊肉。
“小军,是这,哥有事想问你哩,听军军说你是学法律的。”魏胜利边掰馍边说。
“您问。”张小军一边掰馍一边说道。
“羊肉馆子人多,”魏胜利说,“吃了羊肉泡,我们三个到我办公室说。”
吃好羊肉泡,三人到了魏胜利的办公室。这是一个货运站,一楼大院全是车,魏胜利在角落的一个二层楼租赁了办公室,一个四五线城市的跑货车司机出身的老板,弄了两间房子,类似县城总统套间,还是有些模样的,一个三人长沙发,两个单人沙发,一个茶几,都是配套黑色的,当然,看材料,不是真皮,应当是PV材料的。玻璃茶几上放着茉莉花茶的茶叶,放着一盒金丝猴香烟,三个热水瓶,蜂窝煤炉子就在进门的地方,烟筒拼接伸向窗外。
“是这,”魏胜利说,“军军给我开车快三年了,不是外人,哥碰上个事,派出所都去了两回了,想问问你这事严重不严重。”
“您说,”张小军端起茉莉花茶的瓷杯暖手。
“情况是这样的。哥今年三十二岁,属羊的,前年离婚的,就一个女儿魏艳丽,九岁,判给了前妻屈腊梅,每月哥要支付二百元抚养费,直到娃成年。去年到今年,不断有人给哥介绍对象,你直到,哥有几个货车,问媳妇肯定不成问题,说了不少,哥都不怎么能看上。三个月前,华阴县焦镇演家村我六姑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我六姑村里的,叫丁招娣,二十五岁,比哥小七岁,属虎,离婚刚半年,没娃,娘家是蒲城椿林镇的,在河南灵宝食堂里打工,当服务员,端菜端饭的,人本分,我六姑就说给我介绍见面。先给我看了照片,人身高也高,身材也好,长相也好,我还是比较中意的。一想,不对,这样好的女人,为什么离婚呢,就问我六姑。我六姑说,男人不好好过,整天不出去挣钱,也没本事,还不肯下苦,丁招娣接受不了,两人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娃都没有。我一听,说可以见面。约好的两个月前的星期五,丁招娣从河南灵宝汽车站坐车到渭南汽车站,我去汽车站接她。说好的下午四点多到,河南灵宝到陕西渭南,三百里路,她说下午一点从灵宝汽车站发车出发的。我四点就到渭南汽车站了,等到九点还没见人,这时看到传呼机有人呼,我回过去,丁招娣说车站上她要坐的那个长途汽车还没出灵宝就抛锚了,维修,现在修好了,可以出发,估计到渭南汽车站差不多十二点多了。我说好的,我就先回我这了,就是我们说话的地方,我这开车到渭南汽车站二十多分钟。哥搞货运的,除了三个大货车,还有这个白色桑塔纳,主要是联系业务用,二手车,也是哥自己买的。到了十二点,哥就再次开桑塔纳到渭南汽车站,差不多十二点五十,丁招娣的班车到了,她下了班车,我去接她,第一眼看去,就感觉行。这时凌晨了,饭店都关门了,我就对丁招娣说,是这,先到我办公室,吃点东西,然后再到丁招娣附近的宾馆住下。丁招娣说行,我们就到我办公室,就我们说话的这个地方,炉子上有热饭热菜,丁招娣只喝了半碗八宝粥。差不多看时间一点多快两点了,我说,我送她去最近的宾馆。丁招娣说,都快两点了,去住三四个小时,花的冤枉钱不值得。她说她住外面这间的沙发上,我到套间里的床上去睡觉。我说对。我每天睡觉都有洗脚的习惯,我洗了脚,留了热水,给丁招娣。她也洗了脚。然后就睡了。刚睡下不久,她就从外面沙发上起来,走到内间,钻到我被窝里来了,她说一个人沙发上冷着哩。就这个过程。”魏胜利说完,喝了一口茶。
“完了?”张小军问。
“完了。”魏胜利回答。
“然后呢?”张小军继续问。
“然后丁招娣就把我告了,要一万元,说不给就告强奸,我没给,她就去派出所了。”魏胜利回答道。
“您接丁招娣那天,是几月几号?”
“1998年11月13日,星期五。”
“她要一万元是几月几号?”
“1998年12月11号,还是星期五。”
“为什么当时她不告你,不问你要钱?”张小军接着问。
“当时双方都以为合适,都奔着结婚去的,都离过婚,因此没多想。”魏胜利回答。
“后面具体怎么演变的,细节说清楚些。”张小军喝了一口茶。
“行,哥就继续说细节,”魏胜利说,又点了一根金丝猴香烟,“第二天一早,哥就带丁招娣去吃了水盆羊肉,就是今天我们吃的这家,澄县人开的,味道正。然后上午去了渭南四马路逛了逛,去了服装批发市场,给丁招娣买了一件羽绒服,花了一百多,差不多十点多送她到渭南汽车站,她就回灵宝继续打工了。下午哥就开桑塔纳去了一趟蔺店,就是哥的老家,渭清路和双关路丁字口向西,就让村里魏瞎子给哥算八字。魏瞎子说,八字不合,虎克羊,虎吃羊,这事要早点了断,不可拖延。想到这,哥就下决心等第二次丁招娣回来见面的时候给人家说清楚,就结束。哥就把这想法跟魏瞎子说了,魏瞎子说,不能再见面了。哥就给我六姑说,看不上,算了。第二天哥打电话到我六姑所在村的村长家,让我六姑接电话,还没有等哥开口,我六姑就说了,说丁招娣也打过电话了,问啥时候跟丁招娣到丁招娣的娘家正式去说,定下个日子,就办酒席。哥就跟我六姑说,没看上。我六姑还一愣,说丁招娣说双方都看上了。第三天丁招娣打哥传呼机,哥回过去,丁招娣说这个周五还回渭南,哥就对丁招娣说,不用再见面了,不合适。丁招娣说还得见,有些话还想当面问一问。哥一想,没办法么,就答应了她。第二次见面班车准时,下午四点多哥就在渭南汽车站接到了丁招娣,到了哥办公室坐下,倒好水,丁招娣就问哥,能看上她么,哥就说,能,但不合适。丁招娣就问为什么不合适,哥就说,丁招娣还年轻,能找到更好的。丁招娣说,那就是看不上她呗。哥没办法,就说,就算是看不上吧。丁招娣就问,看不上,为什么当天晚上不把她从被窝里撵出去?哥就说不上话来。就这。”魏胜利喝了口茶。
“那第二次见面后,丁招娣啥时回的灵宝?”张小军问。
“还是次日上午,还是十点多那个班车,”魏胜利回答着,抽了一口烟,“次日上午哥又买了一个包给丁招娣,又给了她三百元,作为她来回长途汽车的费用。”
“第二次见面谈话后,当晚丁招娣住在哪里?”
“和第一次一样,住在哥这。”
“还是半夜钻到你被窝?”
“没,这次直接两人就睡在一起了。”
“继续说。”张小军喝了一口茶。
“我是这样想的,”魏胜利说,“现在站街和发廊的小姐,不都一百块钱么,我给人三百,还一百多买了羽绒服,一百多买了皮包,都六百块钱了,我还是不想亏待人家,主要是八字不合么。”
“继续。”张小军说道。
“后来电话几次后,丁招娣就逼迫我结婚,不然让我赔一万元。我不赔,她就到派出所报案,说我强奸,派出所把我都叫去两次了。我就想问的是,你说学法律的,我这算强奸吗?”
“不算,”张小军说,“你这让你六姑在村里怎么活人?脸往那里搁?”
“是我不对,”魏胜利说,“丁招娣娘家四个哥哥从椿林镇开两个摩托车到华阴,到村里坐在我姑家不走,说他妹妹就是要求结婚,弄的全村都知道,很丢人。我六姑都快六十五岁的人了,脸没地方搁。”
“丁招娣有没有反抗?”张小军问。
“没有,”魏胜利说,“我到派出所也是如实说的。”
“丁招娣在派出所怎么说的?”张小军问。
“和我说的一样,派出所的民警说我们对事实描述一致。”魏胜利回答。
“如果这样,就不是违背妇女意志,不构成强奸罪。”张小军对魏胜利说。
“那就说,”魏胜利说,“一万元我也不想赔,我感觉六百块钱我已经给了,差不多了。”
“一万元的事情,是另一个法律问题,”张小军说,“两码事。”
每个人物的命运,从历史视野看的话,似乎都有宿命。比如丁招娣,先是嫁了一个没用的丈夫,离婚,外出打工,然后又因为魏瞎子的算八字,再一次遭遇走向婚姻之路的挫折。后来丁招娣打工中认识了灵宝当地一个黑车司机吴三,吴三吸毒,丁招娣也沾上了吸毒,吸毒之后,就开始坐台,也开始卖淫,再后来就和吴三一起,卖淫盗窃,从贩毒被抓到判死刑,总共两年多时间,丁招娣活在这个世上,才二十九年。到死都没有迈过三十岁的坎。从这个结局说,魏瞎子或是算对了。据说一起和丁招娣枪毙的黑车司机吴三,也属羊,和魏胜利同岁。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没有魏瞎子这一卦,丁招娣和魏胜利结婚了的话,魏胜利起码走正道,经济也算富足,丁招娣和魏胜利过,不接触毒品的话,或是另一种人生。在这个事情的起承转合中,魏瞎子起的什么作用呢?多年后张小军经过蔺店,想去见见魏瞎子,村里人说,都死了多年了,坟头的蒿蒿和野草比人都高,魏瞎子的儿子过的落魄,也没有给魏瞎子立碑。寒冬的夕阳照在渭北高原这一马平川的耕地里,照在这集体所有制的公坟地,北风刺骨地冷,吹的人鼻子和耳朵都干痛,长眠在地下桐木棺材里的魏瞎子,可能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村里人说,魏瞎子死的时候,是他的儿子埋葬的他,他的儿子生活落魄,就只能到最近的党木镇街道上去买最便宜的桐木棺材给他下葬。张小军本来想见见魏瞎子的儿子,村里人说,不在家,钻工去了。“钻工”在关中方言中,就是外出打工,打零工的意思。
也有人说,丁招娣还和吴三一起干过抢劫,杀过人,曾经杀人分尸,但是警方抓住审问的时候,抢劫杀人的事,丁招娣和吴三至死都没有交代。也有人说,丁招娣临死前曾经向警方透露,她是被吴三骗的,吴三下的迷药先强奸了她,然后给她吸毒,她无路可走,只能跟吴三一起犯罪。说法很多。
和魏胜利谈完,下午两点三人一起在魏胜利办公室斜对面的饭店吃了水饺,点了些凉菜,魏胜利和张小军开了一瓶西凤酒。蒋军军因为饭后还要开车,就没喝白酒,喝的花生牛奶。
下午两点半左右,蒋军军开着已经装好货物的大货车,和张小军一起从渭南出发,开往秦东镇。这批货物是从渭南捎到秦东镇的面粉,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半左右,蒋军军跟张小军说:
“我们去黄河边转转。”
张小军说:
“对。随便走走。”
两人步行了大概十来分钟,就走到黄河边上了,这里还有老潼关城的城墙遗址。再往东走了十来分钟,就走到了风陵渡大桥。蒋军军说:
“这向东就是河南底盘,向北就是山西运城,风陵渡镇是运城市管辖,我们步行过黄河大桥也就是几分钟。要不要走走?”
“走。”张小军回应道。
两人走到风陵渡黄河大桥桥头,看到“四镇咽喉”的文字。走了一会,大概一二十分钟的样子,过了黄河,就到了山西。刚过桥十来米,右边就有一个小吃店,写着“饼夹肉”。
“好锤子哩!山西人就是和陕西人不一样么。我们叫肉夹馍,山西人叫饼夹肉。”蒋军军感叹地说道。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张小军说,“在陕西境内,看到的都是肉夹馍。”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山西人的叫法比较实在,”蒋军军说,“明明就是馍夹肉,为什么在陕西要叫肉夹馍?”
“我们从小就是这样叫的,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张小军说道,“这就是风陵渡镇?”
两人转了一圈,回到秦东差不多五点多了,天还没黑,还能看见,两人就从秦东镇老潼关城墙遗址的地方,步行下去走到了黄河边。
黄河的对面就是山西,就是风陵渡镇。黄河水在冬季水量不大,但仍是茫茫的黄沙色,两人站立的地方,距离河水就是几米远,河边的黄沙积累成淤泥,干裂成裂缝,河边的蒿草已经干黄,在寒风中摇曳着。宽阔的河面河水奔腾着,这就是母亲河,黄河。
“黄河水好像有旋涡,”蒋军军说,“中间的主流是向东流的,两边的水靠近河岸的,好像是向反方向旋转着。”
“这也是我第一次站在黄河边,近距离地接触母亲河,”张小军对蒋军军说,“我们小的时候,我们骑自行车去卤阳湖滩边,骑自行车去渭河大桥,不过渭河经常也没水,特别冬季,夏季又容易发大水,经常大水会把华县华阴县的一些村庄淹没。我们渭北高原,特别是关中平原,属于干旱缺水的地带,要是这些水能充分利用到灌溉农业上,就非常好了。”
“有些得看命,半点不由人。”蒋军军自言自语地回答着。
有时候想想也是。多年后张小军经常去新疆出差,从克拉玛依到库尔勒,从乌鲁木齐到哈密,走遍了南疆和北疆。去库尔勒的时候,张小军曾经在孔雀河边凝视很久。孔雀河从博斯腾湖发源,流经近八百公里,但最终,还是在差几十公里到罗布泊的时候,蒸发干掉了,最终没有流入罗布泊,这就是老百姓经常说的,差半口气。
“现在你问媳妇的进度怎样了?”张小军站在奔腾的黄河边,问蒋军军。
“差不多,”蒋军军说,“说的是咱村的,王丽。王丽她妈和我婶婶还对象着哩。”这里的“我婶婶”,关中方言,说的就是谈话对象张小军的母亲。这话意思就是说,蒋军军的未来的丈母娘,和张小军的母亲,两个人是好朋友或好闺蜜。
“你满意么?”张小军问道。
“王丽没念什么书,小学没毕业,没啥文化,”蒋军军说道,“不过凡事都要看个合适,农村问媳妇,不能全看自己满意不满意,要根据自身条件来看。我现在驾驶也是一门技术,养活家要比没手艺的强些,问媳妇就是过日子,差不多就行,只要对老人孝敬,对孩子负责,对自己说得过去,就可以了。”
“计划啥时候结婚?”张小军问。
“看明年吧,得准备准备,房子得装修下,各种事情要有个预备。”蒋军军说着,看着母亲河奔腾不息地流向远方。
“你斜对门的魏文军,问的啥地方媳妇呢?”蒋军军问张小军。魏文军和张小军也从小要好,魏文军初中毕业后就没上学,学了泥水匠,到处打工。每年过年,几个儿时的朋友还是会碰碰面。
“说是问的郭家村的媳妇,估计也明年结婚,”张小军对蒋军军说,“文军这两年在新疆建筑工地干活,泥水匠就是到处跟着工地跑,说是在新疆鄯善地区。今年还没见面,等这几天回去了,应当能碰见,毕竟快过年了,各地工地都差不多该停工放假了。”
“文军是弟兄三个?”蒋军军说道,“他达(父亲)三个儿子,可以当队长了。”
“不一定,”张小军说,“他达爱看三国和隋唐演义,不爱当村干部,我去他家,经常和他达谝闲传。”
这个对话中,有个潜台词,就是“因为家里有三个儿子,所以可以当村干部”的逻辑。农村的文化教育程度低,文明程度不高,谁家儿子多,能打架,谁就可以当村干部,不然压不住村民,维持不了持续。长大之后,张小军逐渐明白,维持任何秩序,都是需要成本的。而暴力基础是天然的成本优势。能打,才能谈。这个道理,大到国际之间的国家竞争,小到一个农村的治理管理,都一模一样。从框架上分析,要当大队书记的话,需要三个条件:一是要有群众基础,二是要有几个兄弟或儿子,作为暴力治理的震慑基础,三是要是党员。暴力资本的最好境界,是有而不用,以暴力为基础,讲理,谈判。一旦经常使用,就会逐渐发展成黑恶势力,最终会演变成黑恶势力控制基层政权,控制群众生产生活秩序,长期会危害国家政权。
“刘玲现在在汉中上大学,你们关系怎么样?”蒋军军问,“之前她达刘天臣是芒硝厂厂长,还有养鸡场,有钱,看不起你家,现在你们都上大学了,应该不干涉了吧?”
“顺其自然,”张小军回答蒋军军,“一直联系着。刘玲是个好姑娘,和她达不一样。”
“我叔没手艺,下了一辈子苦,过的不如人,这也不能怪刘厂长看不起人,”蒋军军说,“历朝历代,都是狗咬穷苦汉,酒敬有钱人。要不是都考上大学,你们在农村肯定成不了。”
“对着哩,”张小军说道,“你说的,是这个理。我们初中的时候,樊家村的张梅花和孝西的陈永刚相好,现在不是成了吗?”
“那不一样,”蒋军军说,“张梅花初中毕业就在家,也没出去过,陈永刚党木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拿钱买的民办大学,念了半个学期就不念了,回到农村了,还是个农民,陈永刚和张梅花两家的家境都差不多,不好不坏,两个人都是农民,当然能成。”
“陈永刚其实努力努力,完全可以考上渭南师专。”张小军说。
“考上了那就不一样了,”蒋军军说,“考上了毕业后哪怕回来在党木高中教书,那也是大学生,也是公办教师,那是铁饭碗,张梅花初中毕业一个农民,肯定成不了。陈永刚起码也得找一个公办教师结婚。”
“照你这么说,两个相好的人,最终都跨越不了时代和社会的框架,跨越不了阶层的框架吗?”张小军问蒋军军。
“这是现实,不是我说的,”蒋军军说,“或者这就叫门当户对。”
“但我们在服务区碰到的陈建设,刚和电视台主持分手的,难道一个全日制的重点大学的研究生,配不上一个大专学历的主持人吗?”张小军看着黄河水,对蒋军军说道。
“这方面我不懂,”蒋军军说,“但是要是陈建设初中有个女同学相好,初中毕业不念书,当农民,陈建设研究生毕业,肯定和这个女农民不能结婚,不能过,这个能肯定。两个人都没话说。生活习惯,眼界,视野等等,都会有新的冲突。”
“有个作家叫路遥,你知道的,”张小军说,“他的作品,男女主人公,永远是最后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没有,永远是两个阶层的差异,导致的冲突。”
“樊家村的张倩,你知道不?”蒋军军问张小军。
“不知道。”张小军回答。
“是我们一届的,我们班的,我是班长,我知道张倩暗恋你。”蒋军军对张小军说道。
“我不知道么,”张小军说,“今天是第一次听说。我都对不上号。”
“就是个子高,身材好,经常有许多男生追求的那个女生,她爸是渭南铁路上单位的正式工,给领导开车的。许多男生为了追求张倩,先是偷着拔了张倩自行车的气门芯,然后假装帮助张倩,把自行车扛到校门口修车的地方去。”
“我真的没任何印象。”张小军说。
“对着哩,”蒋军军说,“你读书认真,不管这些事。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大家一起听说刘玲的父亲不准刘玲和你来往,张倩就很不服气地在女生宿舍说,一个有钱的农民有什么了不起!张倩初中的时候就和几个闺蜜说,说你一定是要飞出农村,飞的外面的。张倩还说她自己的脑子自己知道,上不了大学,不然她会勇敢地找你,去和刘玲竞争。”
“真不知道还有这事,”张小军回答蒋军军,“张倩确实没印象,她现在干啥呢?”
“接班了,”蒋军军说,“应当是一名正式的铁路工人了,她达给领导开车么,现在安排在列车上当列车员,听说初中毕业后买了个职高,混了两年,现在听说函授大专哩。”
“那是一个不错的工作,”张小军说,“算是铁饭碗了。你和张倩一直联系?”
“对,”蒋军军说,“一直联系着呢,她经常问你的消息,但不让我跟你说。她感觉你一个大学生,又是国家重点大学,起码毕业都是国家干部,像你们起步应当都是股级,还是有差别呢。她也没想打搅你,她说,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你,就很好。追她的人多着哩,关键是她长的好,有身材,有身高,有脸蛋,有气质,而且,她达还有关系。”
“其实和张倩这个,怎么说都成不了,”张小军对蒋军军说,“如果我当一个农民,张倩接班成了铁路正式工,肯定和我成不了。如果我走出了农村,读了大学,也成不了,她只是一个铁路工人。是不是这个理?”
“对着哩,是这个理,”蒋军军说,“所以张倩不让你知道,就这么远远看着。”
……
两人在黄河边又聊了会,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步行到秦东镇蒋军军的司机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