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林梢沙沙作响,盖聂心中愁肠百结。
一阵良久的缄默之后,他才缓声回,“我,只愿她平安。”
他知道,她不惧风雨。
可是,他又怎么忍心让她亲眼目睹城破国故,山河飘絮的那一幕。
玄光不太懂男女之情,但此刻,他所感受到的便是,明明有情却深沉内敛相互成全的二人。
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明明相思,不说相思,才是最深的相思。
他一声无言惋叹,突然便想多一句肺腑之言。
可一旁的盖聂却先开了口,“敢问执事,纭曼与始皇帝,他们父女,是否已相见?”
闻得此言。
玄光微有一瞬愣怔,而后却又点了点头。
盖聂眼底深处隐含期许,又道,“始皇帝他,可还安好?”
玄光一瞬静默,心中为难不已。
他知道,小师叔并不想将始皇帝骤然逝去的消息告诉盖聂。
可是,他隐隐觉得,小师叔此次南上骊山,并不只是安葬始皇帝这么简单,若为小师叔的安危考虑,他其实应该将实情讲出来。
他一番计较,最终却是一句不答反问,“先生真正想问的应该是六魂恐咒吧?”
“是。”
盖聂毫不掩饰的颔首一点,明知此时求问六魂恐咒不合时宜,可为了天明,他别无选择。
他抬手揖礼,“三年前的沙丘宫,始皇帝便已身中六魂恐咒,眼下他尚安,难道北冥大师已经找到压制此咒的方法?”
“先生应该知道,六魂恐咒乃阴阳家禁术,凡中咒之人,一旦动用内力,便绝无生还机会。”
玄光无法违背小师叔的意愿,便只是和缓的陈述事实。
其实,他非常理解盖聂对天明如同父子的爱护之情,但他也只能在心中一声惋惜。
盖聂的眉头蓦地紧蹙,他曾亲眼目睹过深受六魂恐咒之害的燕丹和韩非,他何尝不知那是一击致命的绝杀,可他怎么能眼看天明也落得如此结局。
他一句追问,“那眼下,始皇帝他……”
玄光一声轻叹,“师尊用尽毕生所学,将始皇帝的伤势压制到近日,便已是极限。始皇帝的寿数,即使我不说,先生应该也能猜到。”
听完玄光如此坦诚之言,盖聂终究还是无力的沉默了下去。
此行天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初,寻觅纭曼的那些日子,他还能以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来麻痹自己。
可此刻,面对天明的六魂恐咒,他第一次有了束手无策,力不从心之感。
此行最大的安慰便是纭曼一切安好。
想到纭曼,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突然便更强烈起来。
他收敛心绪,忽然朝玄光拱手道,“盖某,还有一事请教执事。”
玄光连忙揖身回礼,“先生请讲。”
盖聂微凝眸,开门见山,“五年前,北冥大师因何会救纭曼?”
当初,晓梦入世,站队帝国,众人便疑惑不解。
后来,他在沙丘秘密救出始皇帝,紧接着,北冥大师便将始皇帝从他手中接回天宗。当时的他,便愈加困惑,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求问真相。
可如今看来,与天宗羁绊更深更早的却是纭曼。
虽然知道,这些年天宗于纭曼只有绝对的珍视与庇护;可事关纭曼,无论曲直利弊,他都想洞察清楚。
“不瞒先生,其实,当初,就连始皇帝与师叔都有过同样的疑问。”
事已至此,小师叔与天宗这层关系已无需隐藏,玄光声音温和,徐徐言之,“众人皆知,师叔的母亲出身赵国,曾是阴阳家的东君,亦是始皇帝的夏妃,可唯独没有人知道,除了这些身份以外,她还是师尊的关门弟子和孙女。”
玄光的话让盖聂吃惊不已,可也让他一瞬明了。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解释。
当初,遍寻纭曼未果之时,他曾想起泰山之巅,北冥大师提到过纭曼的母亲,他一直以为,那只是阴阳家与道家同根同宗的缘故。
他如何能想到,北冥大师居然会是纭曼的太公。
如今,知晓他们祖孙之宜这层关系,他便又多存一分安心。
他忽然抬眸远眺紫云斋,心中无声默愿:
曼儿,再见了。此后,无论草长莺飞或是秋水长天,我都无法再同你共与。但愿,你真的能在这方外之地寻得几许安闲与宁静。
片刻后,他转眸望向玄光,揖礼为谢,“多谢玄光执事为盖某答疑解惑。盖某就此别过。”
语毕,他侧身一转,便跨步离去。
见他走的如此果决,玄光突然追出去一步,朗声问,“先生刚才说,只要师叔身在天宗,你便心安。那,倘若有一日,师叔她离开太乙山踏入俗尘,先生又当如何?”
盖聂脚下蓦地一顿,总觉得玄光话中有话。
他并未回头,一瞬沉寂后,才轻道,“俗世纷扰难渡,但愿,她永无再入世的那一日。”
说完,迈开长步,顿然远去。
望着盖聂渐行渐远的背影,玄光却又是一声叹息,站在原地静默许久,他才佛袖转身,快速朝紫云斋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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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玄光回到紫云斋,跨进院门之时,却正好看见小师叔与阿兰在廊檐下交谈些什么。
他一边往院中行,一边轻唤,“师叔。”
听见身后的呼声,纭曼立即打手势让阿兰退下。
阿兰会意,朝她欠身一福,便从后门往院外去了。
随后,纭曼才回眸将视线落向玄光,轻描淡写问,“他们,可是已经下山去了。”
“是。”玄光停在小师叔面前,微一躬身。
“可知他们去的什么方向?”
纭曼的目光从玄光身上淡扫而过,脚步轻抬,顺着黛青石路便往外走。
玄光侧身跟上她的脚步,轻道,“应该是三川郡。”
“三川郡!”
纭曼心中一惊,蓦地回头望向玄光,平缓的嗓音一度拔高,“刘邦和项羽的角逐战,墨家竟然选择了刘邦?”
玄光轻一摇头,只将自己所知尽数言出,“尚不知墨家是否全然站队刘邦,但可以肯定的是,墨家将会在刘邦一路南上的战役中发挥重要作用。”
一瞬的诧异过后,纭曼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如今天下,风云变幻,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况且,墨家无论助力哪一方,针对的终究还是秦国。
她打听他们的动向,原本是想多获悉一些天明的情况,可眼下,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与他们,或许很快就会再见。
她没在多问,抬脚便继续往前走。
见她径直往院外走去,玄光赶紧跟了上去,“师叔,你要去哪里?”
纭曼冷言,“骊山。”
玄光却急促一声,“此去骊山路途遥远,让玄光陪师叔同去吧!”
“不必。”纭曼一口回绝,一瞬加快了向前的脚步。
走到院门口时,门把之上那只酒壶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她之前清楚看见,是盖聂将它从地上拾起挂于此处的。
她忍不住伸手轻抚了一下木质的壶身,本想将其取下,可最终,指尖却停在了虚空里。
玄光却在此刻跟上来,立在她身侧,揖礼道,“师叔,就让我与你同行吧,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玄光的声音拉回了纭曼那只悬在虚空里的手,她转身一步跨出院门,才冷声道,“有阿兰同行已经足够,事情一了,我便回来。”
语落,她旋身一纵,便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