纭曼的问话,让晓梦始终平缓的神色蓦地一愣,随即,却无比笃定道,“当然不会。”
“所以啊,我与师姐的想法是一样的。”
纭曼起唇淡淡一笑,随后,她缓缓从怀里拿出那张绢帛递到晓梦眼前,一句不情之请,“师姐,你可否替我……”
“不可以。”
晓梦的眸光在绢帛上轻扫而过,一眼看穿纭曼的意图,却果断拒绝了她的请求,“墨家巨子的安危与我无关。”
她之所以言辞拒绝,不止想借机留下师妹,更因为她对解咒之事并无把握。
纭曼张了张唇角,还想游说。
下一瞬。
晓梦却已侧身飞掠而走,只留下一句幽幽回音,“我只关心师妹的安危。师妹你是否留下观战,是否替墨家巨子解咒,都是你自己的事。”
眼看着晓梦的身影飞速掠过紫竹林,消失在去往宗门的方向,纭曼也只能一声无奈叹息。
她不怪晓梦的推辞。
本就是她自己害怕再面对盖聂,所以才想将天明解咒之事委托于旁人。
天明的咒印,终究因她而起,于情于理,她都该亲自替他解除这多年的顽疾。
罢了,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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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光微亮之时,以影十四为首的影密卫众人便率先启程,护送嬴政的灵柩前往骊山。
而纭曼终究还是选择留下。
不为别的,此次一旦出发,短时间内她便没有机会再见到天明,所以,她必须在奔赴骊山之前替他解除咒印。
只有做完这件事,她才能全心投入接下去的计划中。
很快便到了天人之战的当日。
春风骀荡,朝阳初升。
按照师尊留下的吩咐,玄光早早便出了无相峰,来到前山的宗门外等候盖聂与天明。
原本。
玄光还担忧回信发的太迟,怕他们来不及在今日赶到天宗,可他刚在宗门外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见到盖聂与天明的身影延着宗门外的天梯而来。
两人拾阶而上。
一个白衣翩然。
一个墨衣洒脱。
“两位好快的脚程,看来是我多虑了。”玄光迎上去揖身一礼,言辞温和又不失宗门风范。
盖聂与天明皆一身风尘仆仆,原本还担心又被北冥大师拒之门外,此刻,见到玄光等候在此,两人脸上都不禁露出希翼之色。
二人朝玄光拱手回礼之后,盖聂先开了口,“玄光执事怎会知道我与天明来天宗之事,莫非,北冥大师终于愿意见盖某?”
玄光微一愣,“……你们,难道没有收到我发去的邀请函?”
盖聂与天明眼神一对,皆微一摇头。
他们那日,在墨家据点安排好盗跖等人随刘邦南上之后,便启程来了天宗,所以,并没收到玄光后来发去的书信。
天明看了身旁的大叔一眼,才转头道,“我与大叔十日前动身来的天宗,的确未收到玄光执事所说的邀请函。”
玄光微一笑,“那便是了,我五日前才奉师尊之命,给二位发去观战天人之争的书涵的。”
听完玄光叙述,盖聂刚燃起的那丝希望又隐隐在心底落下。
不过,他还是顺着玄光的话问道,“莫非,五年一轮的天人之争就在近日?”
“正在今日。”
玄光颔首一点,随即侧身礼让,“还请二位随我移步观妙台。”
实在不愿希望再次落空,盖聂眉间隐隐愁绪,他忍不住出口询问,“不知,大师他……”
这么多年,玄光早已知晓盖聂心之所愿。
他眉目温和一展,“先生不必担心,天明巨子之事,师尊早有安排。请二位放心随我去观妙台便是。”
道家历来没有邀请外人去观妙台的传统,可眼下,盖聂也只能暗暗压下心中的疑云。
他与天明对视一眼,才朝玄光礼貌一句,“烦请执事引路。”
玄光抬手一请,便将二人引往位于天人两宗之间的观妙台方向……
三人一行到达观妙台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声潮鼎沸。
高大,华而不奢的演武台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天人两宗的弟子,以及各宗的长老执事。
辰时将至,大家都翘首以盼这即将开始的天人之战。
玄光将盖聂和天明引到演武台下方与各位长老们一一见过,又安排二人就坐,然后,他才转身离开。
此刻。
辰时将至未至,逍遥子却已经在演武台上就位,蓦地见了台下盖聂的身影,他眼中不由一亮。
两人也算是交情不错的旧相识,他立即便旋身掠到台下打招呼,“盖聂兄,好久不见。”
仔细算来,桑海一别,他们也有两年未见。盖聂观眼前之人,却仍是一身仙风道骨之姿。
他眉目舒展,起身回礼,“逍遥兄,别来无恙。”
故人相见,自然值得喜悦。
可见到一旁的天明时,逍遥子便也明白了盖聂的来意,他下意识便道,“北冥大师还是不愿与二位相见?”
盖聂颔首微点,唇边的话还未及出口,晓梦的声音却突然从人群之外飘荡而来,“辰时已到,逍遥子人呢?”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只见,晓梦一身蓝裙无风自动,正袅袅摇曳穿过人群,如玉身姿往高台上旋身一渡,目空一切。
她望着人宗长老们所在的方向,冷声问,“难道,他要不战而降?”
那眼空四海的冷峻,两宗长老们都避之若鹜,更别说普通弟子了,个个背脊都寒意阵阵。
台下的逍遥子将腰间的雪霁微微一握,朝台上缓声一句,“晓梦师妹,我已恭候多时。”
随即,他朝身旁的盖聂与天明颔首一点,转身便跃上高台。
两人在台上相对而立。
晓梦将手中秋骊往身前一横,战意四起,“动手吧,今日,我会亲手从你手中拿回雪霁。”
逍遥子不骄不躁,拱手一抬,“师妹,请赐教。”
随即,两人同时摧动内力。
瞬间,幽蓝气息便环晓梦周身游走,罡风四溢,她蓝裙疯狂舞动,冷冽,张狂。
而逍遥子身后亦是橙光万丈,气浪翻涌,他整个人都置身渺茫光晕里,飘逸,超脱。
整个观妙台都被笼罩在骤然浮动的内息之中,周围更是落尘飞沙,天地变色。
晓梦纤长五指在剑柄上狠狠一抓,秋骊出鞘,对着逍遥子的正面便一剑撩出……
决战开始!
台下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上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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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紫云斋。
纭曼正坐在卧房里的铜镜前,她目光凝滞盯着镜中的自己,指尖却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桌面上的酒壶。
明显心神不定。
阿兰静静立在她身后,清楚知道她在犹疑什么。
如果姑娘对盖先生真的已经忘情,此时又怎会不敢去观妙台。
她苦心向北冥大师求解咒之法,又在深夜借酒解忧,以及推迟去骊山的行程,这一切的一切,她对盖先生的情义明明分毫未减。
五年的人事变迁,姑娘只是没有勇气再重新迈出那一步。
可姑娘此去咸阳和九华山,前路未卜,危险重重,她不想看见明明相爱的二人留下终生遗憾。
想到这里。
阿兰突然转过身,在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又走回纭曼身边。
她并未做声,只将小木盒往纭曼面前的梳妆台上轻轻一放。
她的动作让纭曼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小木盒上,不明所以,“这是何物?”
阿兰只轻道,“姑娘打开木盒,一看便知。”
纭曼侧头看了阿兰一眼,这才回过头,伸手将小木盒挑开。
下一瞬。
一根陈旧不堪的白色发带便映入她眼中。
望着那根已经褪色微黄的素带,纭曼眉目都禁不住微微一颤。
这分明,就是她当年从盖聂头上明目张胆偷来的那根发带。
她原以为,早就遗失在忘川县府……
纭曼眼底隐隐泛红,回眸看向阿兰,眼神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阿兰欠身一福,“我知道此物对姑娘很重要,所以一直自作主张替姑娘收着,如果姑娘不喜,那我……”
“谢谢。”
没等阿兰的话说完,纭曼便轻声一句谢。
这条发带,是她如今能拥有的与盖聂相关的唯一东西了。亦是她曾轰轰烈烈爱过他的凭证。
于她,弥足珍贵。
纭曼缓缓伸手将盒子里的发带轻轻一握,仿佛还能感受到曾经的温度般,她皙白的指尖莫名有些微微发颤……
阿兰不想打扰她此时的心境,便微一欠身,“姑娘,我出去看看玄光执事是否回来。”
说完,转身便往外走。
纭曼却突然抬眸,“你等等。”
阿兰回身顿住,“姑娘,可有事吩咐?”
纭曼未回话,放下手中发带,随即起身移步至阿兰身边,两指一并,抬手便点了她的风门穴。
阿兰瞬间无法动弹,虽疑惑却并不害怕,她轻声一句,“姑娘……”
“不要多言。”
纭曼快一声打断阿兰的话,将她移到一旁的软垫以打座之姿坐下,“按照我的指引屏息凝神就好。”
随后,纭曼也在阿兰身后盘腿而坐。
纤掌一抬,便压上她背后的神堂穴。
这时,阿兰已经意识到纭曼要做什么,可她早被点穴无法动弹,只能连忙道,“姑娘,我的伤,只要按时服下解药便无大碍,姑娘实在无需为我运功……”
“抱元守一,气行阳关。”
纭曼并不想多费唇舌,直接便一句号令,随后,气聚掌中,真气缓缓度入阿兰的穴位之中。
自知拒绝无望,阿兰只能闭目凝神,按照纭曼所说去做。
纭曼纤掌之中橙茫乍现,真气一路经过阿兰的神道,魂门,最后行至灵台,已无尘咒去破解她体内的阴阳咒……
她并非草木,阿兰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她早触动不已。
早在第一次起杀心的那一夜,纭曼便察觉到阿兰体内似被人下过咒,加上之前她又说受月神胁迫,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兰在无相峰一直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实,除了隐藏身份,可能也是因为身中咒印的缘故。
不过,月神大概还要利用她做事,所下咒印并不致命,纭曼以咒破咒,一盏茶的时间,阿兰灵台之内便脉络畅通,随后,一通百通。
纭曼收掌起身,缓声一句,“你可以试着自己解开穴道。”
体内凝滞之感消失,阿兰只觉灵台清明,试着气行风门,果然,下一刻便冲开了穴道,行动自如,她起掌运气,青茫随即乍泄翻腾而起。
她的内力已经恢复如初。
阿兰立即起身向纭曼一拜,“多谢姑娘。”
纭曼转身坐回梳妆台前,只淡淡一句,“今后,你都不必再受月神胁迫,最后的任务你也已经完成,你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过去的事,说到底阿兰也是受月神指使,她曾救了影十四一命,纭曼终究还是想放她一条生路。
阿兰却欠身一福,言语更是坚决,“此后余生,除了姑娘身边,阿兰哪里都不会去。”
纭曼神色无波无澜,微微转眸,“你这又是何必呢。”
阿兰只将身子伏的更低,“如果姑娘不想看见我,那我以后便只会在姑娘看不见的地方。”
纭曼轻张唇角,话还未出口,外面便传来一声叩门之音,随之而来的是玄光的询问声,“其华师叔,你在吗?”
闻言,纭曼只得将阿兰之事先放一边,她下意识望向铜镜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发,才缓声回,“进来。”
阿兰却已经飞快转身,绕过绢纱屏风,去开门迎了玄光进屋。
纭曼缓缓侧头往外看去,却只见玄光一人立在屏风之外,心中那丝紧张又期待的情绪瞬间消逝。
随后,她便只一句淡问,“他们,没有在今日赶到天宗?”
玄光隔着屏风向里面揖身一拜,“回师叔,盖先生和墨家巨子此刻已身在观妙台。只是,……玄光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将墨家巨子单独带来紫云斋,还请师叔莫要怪罪!”
口中言辞滔滔,可玄光心里却暗暗发紧,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撒谎。
纭曼心中涟漪渐起,根本没去分辨玄光之话的真假,只清冷一声,“知道了,你去忙吧。”
玄光揖礼退走,阿兰也紧跟其后退出房间,还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内。
将那条素白发带握在手里看了好久,纭曼才又抬眸望向镜中,随即,却抬手将陈旧的发带系在了头顶的发髻之上。
虽然。
她决心要将他们之间的过往尽数冰封。
但是,终究有浓墨侵入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纭曼转眸,将桌面上的酒壶随手一带,随即起身,推开房门,抬脚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