纭曼在紫云斋定好运送灵柩的路线时,外面天色已几近黄昏。
所有事宜都已备妥,她明日便会带着嬴政的灵柩奔赴骊山。
不过。
在这之前,她还要去见北冥大师一面。
斜阳淡撒,纭曼推开房门,走出紫云斋,独自去了无相峰之巅。
当她推开北冥大师的院门时,玄光早已等候在院内。
见到小师叔,玄光又往外迎了几步,揖身一拜,“玄光见过其华师叔。”
纭曼颔首微点,“我来与师尊告别。”
玄光并没有转身通报,而是从怀里拿出一张写满文字的绢帛递到小师叔眼前,只道,“这是师尊留给你的。”
纭曼伸手接过绢帛,展开,快速阅览之后,却一瞬征楞住。
绢帛上书写的,居然是解除封眠咒印的方法。
她蓦地抬眸望向玄光,“师尊他人呢?他怎么知道我是为封眠咒印而来的?”
“回师叔,师尊他已经去荷风台闭关了。”
玄光微微一礼,娓娓道来,“师尊说,观妙台之战时,盖先生会带着墨家巨子前来观战,到那时,他一定会向天宗求解封眠咒印的方法。但是,救与不救,全凭师叔自己决定。”
纭曼望着手中的绢帛,总觉得北冥大师在此时闭关,有些反常。
但她来不及细想,忙问,“师尊什么时候去的荷风台?”
“就在师叔你来之前……”
还没等玄光将话说完,纭曼已经快速转身,飞掠而去……
她虽不知北冥大师因何在此时闭关,但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纭曼气行周天,一路轻掠过树梢峰峦,几息之间便赶到荷风台。
脚尖在壁立千尺的怪石之上轻点,旋身落回地面,抬眸,却见北冥大师正要抬脚跨入石门之中。
还好未错过。
纭曼当即踩着石阶向前一步,对着北冥大师的背影一声呼唤,“师尊!”
她的呼唤让北冥大师顿住了脚步,但却并未回头。
黄昏斜阳下,北冥大师背手而立,苍苍白发在风中猎猎飞扬,青袍亦随风翻飞。
许久,他才轻道,“小丫头,你终究还是没有遵从你父皇的临终遗愿。”
声音虽是一贯的慈祥,却带着几分落寂的慨叹。
“师尊恕罪!”
老者未回头,纭曼亦没有再向前,她立在原地朝老者的背影微微一礼,“覆巢之祸,毒泷恶雾,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北冥大师微扬起头,目光似落在远处斑斓的晚霞上,沉吟片刻,才缓声道,“事循其规,物蹈其矩,天法自然。我,不会左右你的决定。”
虽然看不见老者的神情,纭曼却清楚知道,此话,分明是警醒她的同时亦在成全她。
她顿然跪地,“师尊,请受我一拜。”
随即,她对着老者的背影深深拜下,“谢谢你留下的解咒之法,谢谢你的救命解惑之恩,谢谢你将照吾剑送给我。惶惶乱世,有了照吾,我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她的言辞间都是奔赴尘俗的决绝,北冥大师不由一声无言叹息。
大道无为。此时此刻,他竟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他的本意,并不希望小丫头陷入深仇宿怨。
可最终,他并未再多言,只缓声一句,“小丫头,但愿,我们还有相见之期。”
话落。
北冥大师抬手将眼前厚重的石门轻挥而启,抬脚便一步跨了进去,都不给人再回话的机会。
纭曼以额触地,向着老者的背影深深一拜。
抬眸,望着老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缓缓合上的石门之后,她才站起身来。
直到最后,她也未及问出口,老者为何会在此时闭关。
峰峦静谧,暮色苍茫,冷风佛过面颊的那一刹那,纭曼心中突然就翻涌起深深的愁结与落寞之意……
这偌大的天地间,终归只剩她自己……
可已经做好的决定,终究还是要努力走下去……她转身往回走,却见那袭蓝色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
纭曼眉梢微动,“玄光?”
玄光立在十步之外,望着小师叔微微一笑,轻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壶,“我来给师尊送烈云烧的……”
纭曼移步向前,停在玄光面前,清冷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酒壶上……
烈云烧,当年泰山之巅,老者曾向她讨过一壶……
玄光顺着小师叔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手中,正要开口说话……
下一瞬。
却见小师叔纤手一伸,飞快抓过他手中的酒壶,侧身便长足远去……
望着瞬间空荡的手腹,玄光神色一愣,随即,便对着小师叔的背影一句高呼,“师叔,烈云烧之辛辣常人很难接受,更不适合不胜酒力之人……”
纭曼却只朝后方微一扬手,碧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峰峦之外……
玄光立在原地一声叹息。
短短十数日,小师叔便经历了常人一生的悲欢离落,如果,烈云烧真能让她暂时忘却一些忧伤,那便也不枉费他苦心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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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
轻风微凉,紫云斋内外一片幽寂。
阿兰手持一盏昏黄纱灯立在竹檐之下,静静地凝望着院中那颗伸腰立枝的古桃树。
朦胧月色里,粗壮的桃树直接苍茫夜空,紧密而错落的枝杈间,已经有无数粉红花苞挺立在枝头,夜风一吹,隐隐幽香。
而纭曼,此刻正慵懒的侧卧在那高高弯曲的桃枝上,浅碧色的身影在一片粉霞花苞中更显得孤影形只。
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一半,她却毫无醉意,眉目间都是清浅的荒凉。
从前,她明明沾酒便醉的……
望着夜空里那些遥远的星点看了好久,纭曼才缓缓从怀里摸出那张北冥大师留给她的解咒绢帛,细细端详……
当初。
是她庇护不及,才让天明在月神手下中了封眠咒印的,如今,她既得了解咒之法,当然要替他解除咒印。
可是……观妙台之战与她的行程相悖。
而且,她怕……
怕遇见那个早就决定要忘记的人,她怕自己所有的冰封,会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倾数瓦解……
她醒来的这些日子,几乎人人都在她面前言说过盖聂,她不是沉默以对,便是言不由衷的敷衍。
可是……她自己知道,那些心口不一的背后,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磨灭的深刻记忆与情愫。
但是……世事早已变换了季节。
她如今决定要走的路,早与盖聂背道而驰,她所有的决定都将亲手去完成,与任何旁人都无关,更不想牵扯连累到他。
可是啊……
这一刻,她却无法抑制思念的生长。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好想他再似从前那样轻揽她入怀,告诉她:别怕,有我在。
纭曼的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网,越网越紧,直达心脏,一阵隐隐作痛。她将酒壶伸到唇边,轻抿一口,辛辣烈酒穿过喉咙的那一刻,清幽的眼眸中渐渐凝结起水雾……
她知道,她与盖聂再也回不去了!
夜风拂过,纭曼突然觉得凉意有些入骨。
她抬手环臂而抱,侧过头微微蜷缩着身体,缓缓闭上眼睛,眼中那些水雾瞬间化作珠泪,蔓颊而下……
她要是能像从前那样大醉一场,该多好!
她好想就这样枕着酒香与月光再次坠入那远去的温存中,哪怕醒来只剩她一人荒凉……
寒灯照孤影,烈酒一壶才敢念过往。
思绪零落间,一缕不同于桃香的淡香沁入纭曼的鼻尖。
下一刻。
她感觉有一只臂膀轻轻环上自己的肩头,紧闭的长睫不由微一动。
随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见纭曼湿润的眼中一瞬惊疑,来人将她的肩头轻一揽,“其华师妹,是我。”
眼前的人一头银发,蓝裙清雅,身段窈窕,恍若神女颜。纭曼清眸微一亮,“晓梦师姐?”
晓梦同样打量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师妹,轻起红唇,“是我。”
仰面望着眼前的人,纭曼渐渐从孤清远寂中回过神来。
随即。
她侧身而起,卧姿改为坐姿,才缓声一句,“我听闻师姐刚从巨鹿回来不久,此时正是备战天人之战的时候,怎会有空来紫云斋?”
“我来为你送行。”
晓梦收回落在纭曼肩头的那只纤手,回身孑立于一旁的桃丫上,视线却落在纭曼手中那只酒壶上。
她轻叹,“看你这幅模样,我倒不知该不该让你独自上路!”
“师姐多虑了。”
纭曼起唇,努力牵出一抹微笑,她手腹轻撑身下的树干,旋身利落而起,与晓梦并肩而立,又将手中酒壶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才道,“这个,不过是消遣罢了。”
语落。
她旋身一跃,轻盈身姿便朝着院外被月光轻拢的紫竹林飞掠而去,眼中那些氤氲的水雾很快便被风干在夜风里……
后方。
望着身旁瞬间只剩桃枝摇曳的树丫,晓梦脚尖在树干上轻一点,身姿腾空一渡,便紧跟上了前面的人。
一碧一蓝两道身影先后划过朦胧月色,跃上紫海翻腾的翠竹之巅,最后,翩然落在随风摇曳的竹梢枝头。
夜风萧萧,两人比肩而立。
默然片刻,晓梦不由一句轻问,“师妹,你此次南上,果真只是运送始皇帝的灵柩?”
“不然,师姐以为呢。”
纭曼清浅一笑,回的很是淡泊安然。
她接下来的行动跟任何人都无关。晓梦作为天宗掌门,有自己的使命要去完成,她不想拖累她,更不想将整个天宗拖入困局。
纭曼虽极力展现的云淡风轻。
可晓梦心思何等玲珑。况且,失去至亲,国仇家恨,她曾经同样经历过,更明白那种感受。
她微侧头,看向身旁,“师妹,你可知,除了已故去的师兄师姐,师尊的徒儿,如今便只剩你我二人,我,不想看你走上绝路。”稍一顿,又道,“而且,……师尊用半生功力救你,绝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晓梦的言语,分明对她接下来的行动有所猜测,可让纭曼吃惊的却是她后半句话。
她心中一惊,蓦地转眸,惊问,“……你说,师尊用半生功力救我?!”
“你此刻,不仅拥有夏师姐的功力,还包括师尊半生的修为。”
晓梦回望着眼前的人,声音很平静,“若不是功力耗损严重,师尊又怎会在此时闭关。”
纭曼心中蓦地一颤,忽然便明白了北冥大师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思绪百转千回,她侧过头,沉默了下去。
难怪她之前昏睡时,会有暖流入体神清气定之感,醒来后,各种功法亦运用的如此得心应手,原来,这一切都得益于北冥大师。
北冥大师对她的再造之恩,终其一生,她可能都无法报答一二。
可是。
她现在决定要去做的事,亦无法改变。
缓了好久,纭曼才轻抬眉睫,“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做完该做的事,我会好好回到无相峰,在师尊身边尽孝。”
小师妹的话,同样令晓梦沉默良久。
许久,她仍试着道,“三日后,便是天人之战。五年前,我曾败给人宗的逍遥子,你是我唯一的师妹,难道不想亲眼看我拿回雪霁!”
纭曼有些踌躇,最后还是轻回,“师姐,……我明日便会离开天宗。”
小师妹此刻的境况与闭关前的自己何其相似,晓梦微微一声叹息。
她当初听从师尊的教诲,学会忘我,忘情,遵循天法自然。此刻,她当然也不愿见师妹卷入纷繁的仇怨中去。
可如今有谁能左右师妹的决定呢……
沉吟许久,晓梦突然一句直言,“那么,师妹真的不想再见盖聂一面!与其独自在这里借酒消愁,为何不将你的决定告知他呢!”
纭曼身形蓦地一震。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在她面前提起盖聂呢!
她能告诉他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对他旧情难忘,让他停止对秦国的攻伐吗!她难道能要求盖聂与她一起去诛杀仇敌,救回胡亥吗!
她当然不能!
他们的立场早因五年前那场阴谋而变换!
许久之后,纭曼才平复心绪,她望着晓梦缓声一问,“师姐,你会为了章邯舍下整个天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