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语声满是绝望,听得盖聂整个身形都微晃了晃。
他,能忘了她吗?
遇见她,如春水映梨花那般美好。
她那样明媚,坦诚,纯粹。
她眼中永远都明净多彩,四季春秋,苍山映水,都不及她冲他展颜一笑。
过去的年月里,他曾无数次受伤,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她是第一个轻呼他伤口,担心落泪的人。
她至纯至性,不谙世事,却又莫名懂他心中所想。
她为他十年如一的剑客生涯,带来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她对他,从不求回报。
罗网,月神,天明,这些事件中,她明明可以趋利避害,却还是不顾安危,为他涉身险象。
这样一个纯净如星,直抵他灵魂深处的女子,此生,唯此一人。
叫他如何能忘!
沉默了良久,盖聂倏地握紧腰间的渊虹,却从喉间挤出一个决绝而苦涩的字眼。
他轻道,“会。”
咔嚓……
这一刻,纭曼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跌下来,掉落在她心里摔得粉碎。
满心房的碎片,反射着杂乱的光芒。
片刻后,似有人在她心脏上用力狠捏了一把,于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淬进血肉里去……
痛到她身心都麻木。
他说,他会忘了她。
可她明明看见他的背影在晃动不安,他握剑的手臂明明在微微颤抖。
呼吸似着了火,纭曼突然失控,颤着嗓子发出一声低婉哀咽,“我不信,你在撒谎,你都不敢回头……”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盖聂突然转过身,抬手捧住她的面颊,低下头便在她额间深深印下。
随后,他伸手便将她发束间那支木兰发簪拔了下来,满头乌丝蓦地顺颈而下。
发丝拍在面颊上,纭曼才回过神来,他刚才落在她额间那冰凉的吻,是无关风月的诀别之吻。
盖聂一脸冷寂,自怀里摸出一只淡蓝锦袋,缓缓拉开袋口的绳子,里面隐见少女曾为他画的那幅画和那半块绿绢。
他将木兰发簪举到少女眼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冷声道,“这支发簪我曾亲手为你带上,现在我亲手收回它。”
随即,将发簪往锦袋里随意一放,他道,“这幅画,我从来都不需要,就让它连同这支发簪,将我们之间的过往一笔勾销。”
微一顿,他缓声道,“此后,各别西东,各自为安。”
语落,他快速将锦袋口合上,抬手用力朝车窗外一掷。
纭曼呼吸都猛然一紧。
想伸手去抓住那锦袋,可她被封住穴位无法动弹,她只听见锦袋落入荷塘里“咚”的一声清响。
一笔勾销,各自为安。
好薄情的话啊……
原本已麻木的心,忽然又剧烈绞痛起来。
纭曼紧紧盯住盖聂的眼睛,痛楚与绝望交织燃烧,想开口说什么,动了下唇角,却只有透心的悲凉。
因为,她在盖聂冷静的渐至冷漠的眼眸里,看见了某些炽烈决然的东西,如暗夜星火,在瞳仁深处幽幽闪耀。
她嘴边突然就微勾出一抹释然且苦涩的弧度。
她早该明白的。
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洋里。
他手中的剑是为守护信仰而生,他眉眼间都是天下苍生。
他的理想是绝战乱除强权,平尊卑弥强弱,行天下大善,消世间至苦,他一直都在这条路上不断跋涉。
可是,在这样的乱世纷扰下,他所追求的绝对正义的理想国度,几乎不可能实现。
可在这个皇权至上信仰蒙尘的时代,他依旧执着坚守心中那份至高理想,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越侠义的求索与践行,也更弥足珍贵。
他在渺远之处与每个人心底的彷徨遥遥相望,就像是在等待谁的苏醒和追随!
那条路注定坎坷磨难,希望渺茫,没有尽头。
可即便如此,她也愿意陪他一起努力。
可是啊……
他说,他不需要。
她对他一眼成痴,执念深重,但,他是自由的。
此后,愿他如扶摇直上的风,在追寻理想的道路上,行云千里。
望着眼前这个眉眼岑寂的男人,纭曼心中全是生涩的冷和痛,眼眸里却渐渐趋于平静。
嘴角微扬,她突然朝盖聂绽出一抹灿烂染光的笑意,随后眸光一转,向车外淡淡一句,“十四,我们走吧。”
少女原本就生的眉目绝色,笑起来更是惊艳,可盖聂在她嘴角那抹灿烂弧度里,看到的却全是荒凉。
那是他一手造就的……
他知道,他已没有资格在此流连,他默默转过身,将所有的刻骨铭心一一拾起,小心安放。
步出马车,盖聂朝车驾处的影十四郑重揖礼,“拜托了。”
简短的几字,既是严谨的托付,亦包含无尽的愿景。
“是。”
影十四颔首回礼,同样郑重严谨。
他微侧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车帘,这才缓缓启动车驾,朝忘川县令府驶去。
车驾很快拐进前方的大路,盖聂却飞快转身跳进了一旁的荷塘里,水深没至他小腿位置。
他疯了一样扒开层层茂密的荷叶,总算在莲叶深处找到了被他丢弃的那只锦袋。
他赶紧拾起,拉开锦袋口。
还好,里面的东西都安好。
迅速收好锦袋揣进怀里,跃上岸边,顾不上湿透的鞋袜,他纵身便上了一旁的马,寻着前方的车驾而去。
他要亲眼见到少女进入县令府,才能安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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纭曼怔怔的坐在马车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明明不能动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就是知道身后的人是他。
终于抑制不住酸涩之意,眼中珠泪滚动,长长的青丝轻拂在面颊之上,她便迷蒙得更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泪珠迷眼,胸口却猛然一阵痛意侵袭,纭曼清楚感知道,那是蜃楼之行留下的旧疾。
刺痛一阵比一阵强烈,一股无形的力量肆意冲撞,穿过四肢百骸,横行过她每一寸肌肤……
瞬息间,体内的气血也跟着疯狂翻涌滚动,浓郁地腥甜味充斥着口腔,顺着纭曼的嘴角缓缓渗出一缕殷红。
随即,便是一阵更猛烈的剧痛将她席卷……
撕扯挫磨,痛的她面容扭曲,几乎神智不清,全身都在微微战栗……
“呃……”
当腥甜味再次冲破纭曼喉间的时候,便是一大口鲜血喷洒在车沿之上。
她整个人都微晃了晃,下意识用手掩压住自己的心口,才发现自己已经能自由活动了。
影十四隐约听见车里那声低吟,迅速将车驾停下,撩开车帘,见到一地血迹。
他脸色瞬间惊变,急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