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穆源》，这是一本小书名字。
比书名占了封面更多的地位的，是这样几行字：“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范用同志嘱/冰心甲子初秋”。
甲子是一九八四年。范用是退休了的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北京三联书店负责人，著名的出版家。
我记起了，这几行字原来是写在一张笺纸上，压在范用书桌玻璃板下的。现在移来做书的封面了。笺纸上有几枝梅花，两行诗句：“怅望故人千里远，故将春色寄芳心。”
书的作者就是范用。封面的设计没有注明，我相信是叶雨——范用设计封面的笔名。他有封面设计癖，别人的书他都要设计，何况自己的书，他不肯轻易让人的。
冰心的题诗高踞左上角，封面下边是横的书名、作者名。最下一行小字：“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原来书是香港出的。做了一世的出版工作，领导了那么大、那么有名的出版机构，一本不过七万字的小书，却要靠香港的朋友帮忙出版，可见在北京，他没有半点谋私。
书脊上的一行字：“范用给小同学的信：我爱穆源。”不说你还不知道，穆源不是人名，是校名。是江苏镇江的一间小学。“‘穆’是穆斯林，‘源’是源流久远绵延不绝的意思”。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办学时“回族热心人士出钱出力”，“回族贫苦子弟上穆源小学，可以少交或不交学费”。
范用不是回族，他读过穆源一年（书脊上印有—）。他是在给先后相隔五十多年的小学同学写信，从“我们的学校”到“我这个人”，一共写了十六封。都是一九九二年写的。
写得平实，娓娓话家常。学校就是家。
书的前言引了《爱的教育》译者夏丐尊的话。不看那些，这书也使人很自然地就想起《爱的教育》，而感到温馨。
书如其人，《我爱穆源》和范用一样可爱。
二
《我爱穆源》是香港出的书，寄到北京，再由范用寄来香港，我才看到了它。
书的尾页写着：“献上一颗童稚之心，范用时年七十。”原来小范今年七十了。我们平常叫他“老范”，恭敬一点才叫他“小范”，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是被叫做“小范老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老范小子”？我们不便叫他“小子”，更不便叫他“老子”，也不便叫他“小范”，这就只有“老范”了。
也有不少人叫他“范老板”，自然是因为他做了几十年出版社和书店老板的缘故。
他替别人出过许多书，到了行年七十，才靠香港的朋友替他出这一本小书，相信《我爱穆源》是他的处女作——我们七十岁的老处女，你应该多写几本书！
如果你不知道范用，这本小书的《附录》和《集外》可以告诉你。《附录》中有他的外孙女许双写的《我的外公》，只有三百多字，就把这“怪不怪”的外公活活画出来了。这是一篇南北多处转载过的名文。《集外》中有曾在香港的唐琼，和北京、上海几个人写他的文章。还有不少漫画和照片，年轻的范用很秀气，漫画的范用很怪气——他很能欣赏漫画的怪，我不能，这自然因为我俗气。
有一页三张照片也很怪，三个厨房大师傅，“京中烹调大师王世襄、汪曾祺、‘发烧友’徒弟范用”，一律都捆上围裙。
范用嗜酒。有一篇写他的文章题目是《雅兴忽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范用似乎很喜欢，我却不怎么喜欢。文章提到了酒，却没有提到诗。范用年纪大了就不再写诗。我倒是听他说过，他喜欢一边看每天新来的报刊和书，一边自斟自酌慢慢喝酒。这不正好合乎古人用《汉书》下酒的故事么？应该改为“雅兴忽来书下酒”才是。“忽来”也不对，他是雅兴常来，天天都来，时时都酒，刻刻都雅。
三
把“豪情一去剑赠人”用在范用身上，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说“剑”。“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要说剑，在范用来说，就应该是书了。书是他的剑，说他爱剑，应该是说他爱书。
他爱读书，也爱出书。而在出书上，他表现了惊人的“豪情”。在北京，有过这么一句话：“×××是什么话都敢说，×××是什么文章都敢写，××是什么书都敢出。”这“××”，就是范用。
“在（傅雷）右派问题还未彻底改正，傅聪还戴着‘叛国’的帽子，马思聪、傅聪还不敢踏上祖国的大地的时候，范用已经为《傅雷家书》的出版而奔波忙碌了。”这是一例。
“他要出王若水的书，然而正当开印时，文化气候突然多云转阴。凡知道范用要出《为人道主义辩护》的人，都不免担忧。但范用拍板了：‘先把书印出来再说。’文化气氛一缓和，范用就把它奉献给读者。”王若水是为这失去了中共的党籍的。范用无所惧，这是又一例。
“当他得知李洪林的《理论风云》没人给出时，他欣喜地接受出版……他为李洪林对中国现实问题研究作了那么多有益探索，却遇到不少麻烦而大惑不解。既然‘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为何不能出版《理论风云》呢？范用又拍板了。”（以上都引自韩金英《范用印象》）这又是一例。李洪林是坐过牢的，前不久得到批准，过港赴美探亲。这位做过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局长的马列主义理论家，还能画出几笔不错的中国画，这恐怕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事。
范用也是我在北京假释不久，就约我写《香港，香港》出书的人。后来又约我编选了三本叶灵凤的《读书随笔》、四本叶灵凤的香港掌故出书。这既有胆，对我来说还有肝，肝胆照人。
范用的“豪情”在酒，更在书。一般书他能慷慨赠人，珍本的就不了，借了他的，追得你要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