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霞却不信命,她总说命是可以改变的,是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她相信所有的付出总有回报。虽然,她的付出并不一定有预想的回报。但她始终坚信: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
所以,她总是让自己一边放弃,一边前进。而我却总是在回头望。像有一只魂,在我身后跟着我。
那个深秋的夜里,虹霞带着我穿过马路,穿过重重霓虹,去到她的出租房。
那是一个小套房,在老而旧的高层建筑里,像浮在城市深处的岛,充满尘世沧桑。我租住的阁楼却在城市边缘,没有那么多似鬼火一样闪烁的霓虹。一到夜晚,便会被黑夜完全吞没。
她说:“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反正在这个城市里我也没有亲人。”一句话,惹得我心里一酸,有一种惺惺相怜的感觉。
房间里有两双拖鞋,一双女式的,一双男式的。她把女式的那双递给我,自己趿上那双男式的。
她说:“已好久没有男人来了,你放心,以后也不会有了。”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晦涩自嘲地笑一下。
我叫她“阿姐”。
她笑得泪直流:“城里人不会这样叫,乡下人才这么称呼。”她让我把“阿”字去掉,直接叫“姐——”。长长地拖出一个音来,听上去娇媚动人。
她顺手点燃一根烟。她抽烟的姿势大方而落寞,轻轻吐出烟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咙,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那样娴熟老练。
她说:“一个女人在江湖上混,就得学会抽烟。”
她将她混迹的地盘,称之为“江湖”。
她教我抽烟。她说了很多关于烟的好处。烟能让人定神、静心、从容,烟能让女人变得优雅,多出几分姿色。一句话,一个女人学会抽烟,是走进“江湖”的关键。
我模仿着她的样子,吸进一口,再吸进一口,呛得大声咳嗽。呛出一脸泪水,咸咸的。
虹霞说,她第一次抽烟也是这样的,呛得满脸都是泪,多抽几根便习惯了。
她又教我喝酒。红酒。她说女人在饭桌上,最好不要点白酒或啤酒。最好喝红酒。红酒美容,关键是看上去性感。
举着红酒杯的女人,会让人觉得很性感。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在我面前说“性感”两个字。只觉得脸在微微地烧。
虹霞在说着她的“江湖”,说她在江湖中的见闻。而我一次次说起和你在海里的那一幕。那一幕被我夸大了,最后成了虚幻的景。
我羞涩地说出“一条鱼”。我是你的一条鱼。你是我的渔人。但你把我放回了海里,从此天各一方。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颤动的气流包围着,那种颤动是奇异的。
那夜,我彻底忘了父亲的话。父亲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喝醉酒。女人喝醉了酒,不仅伤身,还会容易吃亏。
父亲不会知道,在这七年里,我再也没有离开过烟和酒。
我一杯杯地往胃里灌酒。风从窗外吹进来,有点微微的凉。那夜的月亮,是个不发光的影子,窗外的夜是汪洋大海。我已变成一条鱼,潜入海里。我在水中细细捕捉你的喘息,轻声呼唤着你的名字。
那一夜,我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翻了一个身,踢去被子,却踢到一个女人的身体。才想起自己喝醉了,和一个叫虹霞的女子睡一起。我扶着头,浑身难受,不知哪儿在痛着。
发觉天已大亮。我急急忙忙穿衣下床,想着还要去饭店打一份工,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八点。
虹霞拉住我,不让我走。说今后不要再去干这种老老实实赚几个小钱的勾当,那样永远发不了财,也翻不了身。她让我跟着她混,总有一天会混出头的。
我不知道怎样算混?哪天才能够混出头?虹霞在这个城市里混了好多年,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头?
虹霞望着我,笑里藏着诡异和无奈。她说:“如果我有你一半的资本,我早混出头了!”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本。那天我没有离开虹霞的出租房。我听了虹霞的话,留了下来。
我留下来,并不是我已定下心来要跟着她混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一下床,全身虚脱,软绵绵的,双脚像无处着落。我担心这样出门会出事。
就这样,我又让自己回到她那张床上去。醒来时,时间指向下午四点。阳光已换了方向。
虹霞坐在床边等我。她的手里夹着一根烟,玩弄着,没有点燃。她说我在梦里落泪了,但不敢叫醒我。
我沉默着,有些害羞。我记得很清楚,我脑子里全是水,你带着我在海里游。你变成了一条鱼,随着海浪越游越远,我奋力追,追得没有了力气,终于还是追不上你。于是,我落泪,哭出了声。
在一个女人的床上,我梦见了你,我又失去了你。有一种心被迷失的空荡感觉。
那天下午,我很奇怪我竟然把一切都告诉了虹霞,就凭她两百块钱把我救下来,再捡我回家。也有可能她的某根神经对上了我的某根神经。在这之前,我从未将我内心里的事说给谁听过。
我不时地做着深呼吸,第一次一吐为快。等我将心里的话全部倒空之后,如同快窒息的人突然得到了氧气。
我舒了一口气。她抱住我,拍拍我的背,让我从此与她姐妹相称。从今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她再次要求我把我租住的阁楼退了,搬过去跟她一起住。
我搬了过去。
但我没有退掉阁楼。
我需要一个为你等待的地方。我怕哪天你找来,阁楼已换了主人。
当我租下这个阁楼的时候,我将地址写在纸上,用油纸布包了,埋在桂花树下。我在桂花树下做了个记号。将树枝插在泥土上,并在地上写下“等你来找我”这几个字。我以为哪天你会回家,一定会去看看那棵桂花树。
回去那天,我经过你的家。你的母亲坐在一把摇晃的竹椅子上,拐杖握在手里比人高出一半。
我的脚步声很轻,但她好像已感觉到是我。她转过身去,不愿理我。她一定听说了,我也去了城里,她怕我来城里找你,缠上你,给你带来不幸。
那一刻,我有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你并不在杭州这座城里。也许你的叔叔又搬家了,连同你一起搬去了另一个城市。否则,我为什么总是遇不上你?
但是,我后来问了好几个村里的人,都说你叔叔一家在杭州。但也不能完全确定没有搬走。
第二次回去,2004年的秋天。你的母亲已在两年前离世。村里人说,你跟你叔叔一家都回到家奔丧。丧事办得很大。全村的人几乎都请到了。都说你跟着你叔叔有出息了。你开着轿车回家,从此改头换面。
而我,竟然不知道你回去过,也不知道你母亲离世的消息。我已多年没回家。对于那个家,我已心灰意冷。那里已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人。
但那时,我知道你还活着,活得很好。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有没有找过我?
你有想过我吗?
我的地址就埋在桂花树下,你居然动都没去动过它!
我绕过你的家,去山坡下。山坡下的崖石已被灌木丛封死。泥土硬成了块,再没人去浇水。我知道母亲不会去。她从来就没有爱过父亲。也不会喜欢父亲种下的桂花树。她怕撞见树神。
阳光很轻,从树间淡淡地散落下来。周围放射出一种冷漠的、没有色调的光,像被记忆遗忘了的某个地方,古旧而虚幻。桂花树大了好几轮,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但再也没有打桂的人。
我走近桂花树,走近了,闻不到香。树下的记号早已不见。被时间的手抹平了。你一定不知道地底下埋着的秘密。否则你怎么会不来找我?怎么会找不到我?
风一吹,零零落落洒下一些金黄的桂,无声地掉在我的身上,掉进我的发间。我站在风中,一动不动。眼前不止一次地跑过一个女孩,欢快地朝一个地方奔过去,一头直发在身后飘。
对了,我已烫了头发。
父亲和你的手,都曾帮我梳过头发,从前到后,一下一下地,直到把我的头发理顺为止。但现在,烫过的头发,风吹不吹都是乱的。
男人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抚摸,揉搓,撕抓,但头发形状已不会变,已被高压的电流固定。
当我说出自己是个孤儿的时候,虹霞变了色,她冲我大骂。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虹霞认为,不管怎样,我有个父亲和哥哥爱我,我心里装着两个男人,一个可以让我去怀念,一个可以让我去追寻。而她的心里空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过。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怀念,更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去为他追寻。
她是私生女,母亲生下她把她送了人。她连自己亲生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从小由一个孤寡奶奶养大。奶奶死后,她一个人到了城里。
那天的虹霞,抽烟如失火,两眼红红的。伤心让她发狂。那架势,看上去谁惹她一下,她就会立即烧死谁。
但很快,这种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我哀伤之极,是吧?晓难,做我的妹妹吧,我需要有个亲人在身边。”她居然用这种口气央求我。她说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她把我当成了多年前的她自己。
她吸进最后一口烟,丢掉烟蒂,挽住我的手臂。“我早认识你就好了。”她拍拍我的肩膀,“我们有缘,我们两个极像,身世也相近。虽然你比我稍微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在这个城市里,我们都是没有人要的人。”
她带我去游泳。我第一次穿上泳衣,第一次跟着她进游泳池。以前在村里洗澡,要么舀一桶温水躲进房间里洗。要么去海里游泳,游完回家放自来水冲洗。
无数次去海里游过泳,但好像每一次回忆里,都有你在场。每一次回忆,都落实在最后一晚的海水里。
虹霞已不太相信我的话,怪我说得太虚幻,不像是真的。一定是我对那一夜的情景放在心里太念念不忘,说得又太多,表达出了问题。
虹霞穿一身黑的泳衣,一头扎进水里,像一股黑色的力量,破水而去。她在蓝色的水里游回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子,说她不喜欢游泳时有男人靠近她,在游泳时也不去想任何一个男人。
她露出脸来朝我笑一下,屏住呼吸,再次潜入深水区,一口气游了个来回。我相信她潜入水去的那一刻,心里一定在哭泣。她浮出水来,深呼吸,她挂满水珠的脸,坚强得太冷漠,太硬朗。
她慢慢靠近我,碰一下我的胸部,说:“你的胸长得那么高,我还以为是假的。”
我游过去,追上她,笑骂她:“真像女色鬼。”
她笑:“我要是有你这身材,准让一个个男人为我疯狂,对我上瘾!”
我猝不及防地,被她从身后抱住。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把我的头往一边抵。她咬着我的耳朵说:“我的脑袋你的身体,合在一起多么完美!”
她的语气温柔至极,然而我却惊骇莫名,脚底心一阵阴冷。瞬息间感觉自己的头部已被人搬走,成了个无头的人。
虹霞教我化妆,告诉我如何让脸部表情看上去更生动、更狐媚。她教我配穿衣服,怎样才能穿出性感,穿出感觉来。
她告诉我,一个女人要走向成功,就得先经过男人这道鬼门关。男人个个都是鬼。色鬼!在这世上,男人管天、管地、管世界,也管女人。他们也把女人逼成鬼,最好是狐鬼。
人和鬼,殊途不能同归。你只有跟他们一样,也把自己变成鬼,你才有可能得道成仙,成人。
我开始跟着虹霞混。出入歌厅各个包房。我们的身影,穿插在暧昧的灯光下,穿插在男人的笑骂中。一个个长相身材不同的男人,如一只只鬼影。在夜里,他们来,他们走。酒气,脏气,烟气,以及从别的女人身上沾来的香水味,什么味儿都有。
我的身上也混合着各种味儿。我感觉内心在挣扎。那一个个包房,闪烁着鬼灯一样的光亮,活像一个个煎熬活人的地狱。但却有人把它当作天堂。
这个城市的别称是“天堂”。
天堂,一个纯净的地方。这里有美丽的湖水,湖水中开满粉白的莲花。但于我,却是地狱。
这里没有你。也没有海。
我等着有一天,可以回到那个海里去,让海水洗干净我的身体,让海风吹干净我的脏。
哥哥,有什么可以比得过那个有你和我记忆的地方?有什么可以比得过你和我之间的爱更重要?
然而,我已走不回去。虽然路仍在原处。
其实有一点儿你的消息就好,知道你在哪儿就令我心满意足。
虹霞不止一次向我保证,说她一定能够找到你。只要确定你在这个城市里。只是需要认识很多人。这个城市不大,人转人,一圈下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我明白,我已面临一个十字路口。我可能在取捷径,早日找到你。也可能是在走一条万劫不复的路。但那时的我只是空着双手,完全没有线索可言。我只能站在路口中间,等候命运自己找上门来。
我认识了很多男人。我在他们中间周旋,不失时机地拿出你唯一留给我的一张旧相片,向他们打听你。
我已不会害羞。我已把我的害羞双手捧出,供奉在了走向诱惑的祭坛之上。哥哥。我承认,当他们将我抱住,当他们的嘴凑近我的脸,我没有强烈拒绝。虽然,我十分厌恶他们这么对待我。
我听了很多甜言蜜语,一直在听。但我已不会动心,丝毫都不会。我的心不在这儿。我已不爱我的身体。自从离开你之后,我的身体只是一个伤口。
太阳落下山去,我站在窗前梳妆。我不是妓,也不是歌女。我不会唱歌。但我有夜来香的艳,有狐精一样的媚。我把白天用来睡觉,把黑夜用来工作。身体已熟透。男人见了我都要想入非非。我已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一只狐,一只妖魅的狐鬼。
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修成正果?哪一天才能修炼成人?我要回到人的世界去,回到你的身边去。
歌厅里灯光暧昧,音乐响起。是许茹芸的《泪海》。这首歌,我一遍一遍地唱,男人都爱听。
爱已不能动
还有什么值得我心痛
想你的天空下起雨来
没人心疼的黑夜
脸颊两行咸咸的泪水
是你 还是你
让我望穿泪水肝肠寸断
你怎么舍得让我的泪流向海
付出的感情永远找不回来
你怎么舍得让我的爱流向海
伤心的往事已不能走向潮水
将我淹没
……
虹霞说我什么歌都唱不好,只会唱伤心欲绝的《泪海》。她每次听我唱这首歌,都会听出泪水来。她知道我在唱歌时,心里想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你。
那一年,许茹芸的《泪海》正流行,你我都会哼上几句。你让我唱,你用萧声伴奏。但那一次,你的萧声戛然而止,不许我再唱。你说这首歌不好。你疼惜地看着我,我在落泪,我已完全沉入歌里去。
我的声音低沉、悲伤、哀怨,惹来男人怜惜。让他们隐约感到,有一颗情有独钟的心正向他们飞去。女人为男人望穿泪水、肝肠寸断的等待,满足了他们的虚幻感。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的声音在唱。是我的魂在唱。它没有找到可以皈依的主,还在四处飘摇中寻找。
歌声让我的心在哭。你不许我唱,是因为你舍不得我心痛。然而你走后,我一遍一遍地唱这首歌。唱给许许多多陌生的男人听。
我满头大汗地唱着,哀怨缱绻地唱着,拼命捂紧心口的伤。我等着大慈大悲的佛陀,早日来渡我!
那夜虹霞跟着客人出去,我以为她不回来了。但在凌晨时分,她却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我知道她又喝醉了。她将自己重重地扔进床上去,摆平身体四肢展开,她红着眼看着天花板向我宣布,她又享受了一次粉身碎骨的快感。
我一阵难过,坐在床上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被我的沉默激怒了。虹霞从床上跳起来,揪住我的胳膊来回摇晃,逼着我问:“为什么我总是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为什么就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为什么,我总是等不来出头之日?”
她滔滔不绝,越说越激奋。
我无以回答,心在为她的疼而疼着。
她确实醉了。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眼睛发红。脸发青。她总是这样,酒一多,脸就变青。
她踢掉高跟鞋,把双脚竖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蹲着。我也跟她一样,双手抱膝坐在床上。这是多么熟悉的姿势。
记得年少时,我们坐在山坡上乘凉,坐在桂花树下聊天,坐在海边等待日落,就是采用这样的姿势,放松自在。两小无猜的感觉回来了。
我再次摸出香烟来,点上,狠狠抽烟,狠狠想你。
虹霞说,她又失去了一个男人。已婚。比她大二十岁。这始终是她喜欢做的游戏。但她坚决否认这是游戏。她说她在认真恋爱。
四五十岁的男人,事业有成,家庭圆满,万事俱备。偶尔邂逅田野里的蝴蝶,愿意与之玩赏逗留,疲惫之后回转家里。但虹霞不甘心,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坚持这种追逐,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投身进去。
虹霞从未见过父亲。她一直幻想找一个感情角色来代替她从未出现过的父亲。但是,她什么都不会得到。她想要的,和她预想的总是难以重合。生命中一些破损的关系,只能维持其最初的残缺轮廓。无法因为索求而补救。
她一次次地投身火海,又一次次地冰冷绝望。当男人离开她的时候,留给她的只是难过崩溃。但她却不知道停止。不懂得拒绝开始。她的身体里有着与飞蛾扑火相似的化学元素,放开吸引一切有可能进入的光线,最终带来离弃和伤害。
但是,爱像一缕光,始终在远处闪耀。女人所有的努力,都在指向这个诱惑。
我夺下虹霞手里的酒瓶。她把红酒当成水来灌,连杯子都不要。衣服和床单溅满暗红的酒汁,斑斑点点,如一个个陈旧的发不出光的暗疤。
她奋力过来抢酒瓶。我不肯。两双手相握在一起,像两个快溺死的人共同抓住一个救生圈一样的东西,不肯放手。
“你不要阻止我,让我痛痛快快地喝!”
我抱住她,劝她:“要学会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的部分,丢弃难以如愿的幻梦,接受眼前的生活。”
她一把推开我,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歇斯底里。她总爱这么疯狂地笑,也不怕笑的时候嘴巴张得太大,将她那颗不美的门牙暴露无遗。她的一颗门牙掉了半个,去医院补没补好,看上去像嵌了一道暗灰的粗线条。但她拒绝告诉我,为什么会好端端地掉了这半颗门牙。她总是带着一些秘密。
她终于止住笑,脸转向我。
“那么你呢,何晓难?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你生命里注定残缺的部分?你为什么不愿丢弃你难以如愿的幻梦?你为什么就不接受你眼前的生活?你这就像土匪劝强盗不要去抢劫一样可笑!”
我木然不动。
眼前闪过一团泛黑的剪影,我眼看着它压向我的身体。而我却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闭上恐惧而绝望的眼睛。撕裂的疼痛掀起一阵阵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
窗外下着雨,应该有雷声。母亲的身影在雷电里一闪而过。
而你,也终于成了我难以如愿的梦。我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生活?
都已经过去四年,我还是没有你的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但我一直为你守着身。不,我已在你离开之前失身,我没有守住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已破碎,生命注定残缺。我已不完整。
我带着伤口存在,我已不爱我自己。然而,我依然强烈地感觉到我需要你。需要一个绝对存在的纯粹的你。
那夜的虹霞,迷迷糊糊地抱住我,像是睡着了。她在迷糊中对我说,“我现在只有你!我只有你了!”
酒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的心一酸,竭力控制自己。反过来抱紧她。我也需要有个人在身边,惺惺相惜,互相懂得,互相照顾。这么想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虹霞睡着了。她没有听见我哭。直至天蒙蒙亮时,我才倦极而睡。
我又梦见你。我俩坐在海边。海边的灌木丛中开满细碎的紫色小花,旋荡在空中的花香叫人迷途。有小小的蝴蝶飞来飞去,白色的,舞姿轻柔。蜜蜂轻轻叫着,从一朵花畅饮到另一朵花。景色多美!我由衷地陶醉。
你说,不是景色美,是身边的人美。
我为你翩翩起舞。你夸我舞姿轻柔,真像一只蝶。我已沉醉其中,而你的箫声突然变得悲怆,我听出来是“泪海”的旋律。我跳不下去,心里一阵疼痛。
我从疼痛中醒来。嘴角咸咸的。是海水的咸。即使在梦里,我依然没有为你跳完一支舞。
虹霞已不在床上。她站在窗前。盘了发,发间插了一朵花,穿一件吊带露肩的黑色晚装,裸了大半的背。那件裙子的前胸处有海绵垫衬,做工考究,看上去既性感又时尚。她戴上仿真的钻石项链和耳坠。
她转向我,脸上的妆容浓艳至极。如果是在夜晚,在灯光下,那样的妆容一定无可挑剔。然而,在这样的清晨,却不能不令人感到悚然。
虹霞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动作。浓妆下残留着隔夜的倦意。她的眼神空洞、茫然,但却依然有期待。我知道她在等我说出那句话。
“你真漂亮!”我轻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