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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学期

第二天,学校正式开学。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教室里原本人声嘈杂,闹哄哄一片,但克里克尔先生吃罢早饭一走进来,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他站立在教室门口,拿眼睛把我们逐个扫视一遍,像童话故事书里的巨魔察看他的俘虏。

藤盖就紧挨着他站着。学生们早已吓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我想,他即使想显威风,恶狠狠喊一声“别吵吵!”恐怕也没机会。

只看见克里克尔先生的嘴在动弹,听到的是藤盖的声音,说的大致如下:

“听着,学生们!新学期开始了,这学期你们可要格外用功。我劝你们,赶快趁着新鲜劲儿好好念书,要不然,我可要趁着这新鲜劲儿惩罚你们了。我不会手软。你们磨呀,蹭呀,是没有用的。我抽在你们身上的伤痕是磨不掉的。好啦,你们都去念书吧!”

当这段可怕的开场白说完,藤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以后,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假如说我是以咬人著名,那他也是以咬人著名。接着他叫我看他那根手杖,问我手杖比起牙齿来怎么样?它有没有牙齿锋利,嘿?它够得上够不上是双料的牙齿,嘿?它有长长的尖子吗,嘿?它咬不咬人,嘿?咬不咬人,嘿?他问一句,用手杖抽我一下,每下都抽进肉里,疼得我扭动着身体。这样,不一会儿我就算获得了享受塞勒姆学堂的一切的权利(像斯蒂尔福思说的那样),不一会儿我也就哭起来了。

我并非说,只有我一个人受到这样的恩宠。正相反,克里克尔先生巡视课堂的时候,大多数学生(尤其是年纪小的)都受到同样的垂顾。一天的功课还没有开始,已有一半学生在扭动身躯,疼得哇哇乱叫。一天功课结束的时候有多少人翻腾过、哭叫过呢,我确实怕去回忆,唯恐说出来有夸大其词之嫌。

我应当承认,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像克里克尔先生那样喜爱他的职业。他打起学生来那种得意劲头,好像挨了几天饿忽然得以饱餐了一顿似的。我相信,他尤其一看见胖乎乎的学生,手就发痒。那种学生身上有点迷人的地方,今天不把他打得片片青紫,道道血痕,那位先生就会心烦意乱,坐卧不宁。我自己就长得胖乎乎的,当然对此深有体会。现在想起那个家伙,我敢说,如果我了解到他的所作所为,即使我没在他的淫威下待过,也会怒火中烧,义愤填膺。但是,我现在是气冲牛斗,怒不可遏了,因为我知道他是无能之辈、是个畜生,根本不配担当那样的重任,就像他不配当海军提督或陆军司令一样——其实,他若是在那两方面真的掌握了大权,做的坏事兴许还要比他当校长做的坏事少得多呢。

我们这一群小小的可怜虫,面对这样一个没心没肝的凶神恶煞,是如何惶惶不可终日啊!现在我回想起来,真难以想象,在我刚刚踏上人生旅途的时候,竟然对一个少才缺德的衣冠禽兽如此低声下气,卑躬屈节!

现在我仿佛又坐在课桌旁了,眼睛密切注意他的脸色——卑顺地密切注意他的脸色。他正手拿戒尺为另一位受难者指正算术题,那名学生的手刚被同一条戒尺打肿,想用小手帕把手上的痛楚擦掉。我本来有许多功课要做,并非因为闲得无聊才去注视他,而是因为他对我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提心吊胆地想知道,他下一步意欲何为,下一个遭殃的是轮到我呢,还是别人呢。在我前面的一排小学生,对他的脸色也怀着同样的兴趣,也都在密切注视着他。我想他是知道这一点的,尽管他装出并不知道的样子。他一面在演算本上指指画画,一面歪嘴斜眼。这会儿他又把目光斜着投到我们这一排来了,于是我们赶紧低头看书,吓得浑身打哆嗦。不一会儿,我们又抬起头注视他。一个倒霉的学生,因习题没做完被他查出来,叫到他跟前。那个学生结结巴巴求情告饶,并且发誓说明天一定做好。克里克尔先生在打他之前说了一个笑话,我们大家只得勉强跟着笑,其实,我们这群小狗啊,脸上虽露出笑容,面色却如死灰一样惨白,我们的心一直凉到脚后跟儿。

我现在仿佛又回到夏天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坐在课桌旁。我周围是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好像那些孩子都是绿头大苍蝇似的。我们刚吃过饭一两个钟头,半温不热的肥肉仍旧弄得我们心里油腻腻的。我的脑袋就像与它同样大小的铅块那么重。那时候,只要能叫我睡上一觉,我情愿牺牲一切。我坐在那里看着克里克尔先生,像一头小猫头鹰一样对他眨着眼睛。当我被睡魔征服,开始打盹儿的时候,他依旧朦朦胧胧在我梦中出现,在那儿指正我的演算本。后来他蹑手蹑脚溜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抽出发红的鞭痕来,把我抽醒了,免得我看他再朦朦胧胧的。

现在我又仿佛回到运动场里了,在那里,虽然我看不见他,我的眼睛却仍然被他的魔力吸引住。我知道他就在离窗子不远的地方吃饭,那扇窗子代表了他,我就看那扇窗子。假如他在窗子附近把脸露一下,我的脸上立刻就表现出一副乞哀告怜、低声下气的神气。假如他隔着窗子往外看,就连胆子最大的学生(斯蒂尔福思除外)也要中止喊叫或吆喝,立刻装出默默静思的样子。一天,特拉德尔斯一时不慎,皮球飞起,打破了那块窗玻璃。当时我看见球打在窗户上,觉得那个球蹦到克里克尔先生神圣不可侵犯的头上了,不由得心惊肉跳,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寒而栗。

可怜的特拉德尔斯!他穿的那一身天蓝色的衣服,紧巴巴箍着他的身体,使他的胳膊和腿成了德国腊肠或卷形布丁了。他是所有学生中最乐观也是最可怜的孩子。他没有不挨克里克尔先生的手杖抽的时候——我记得在那一个学期,他天天挨手杖抽。只有一次,那是个星期一,碰上放假,他只在两只手上挨了戒尺——他总说要写信把挨打的事告诉他叔父,但始终没有写。他每次挨过打,总是把头靠在桌子上,过不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他又高兴起来,开始大笑,眼睛里泪水未干,就在石板上画起骷髅来了。起初我不明白他究竟能从画骷髅中得到什么安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他看做隐士,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提醒他自己:杖责并非永恒的。然而,现在我认为,他之所以画骷髅,是因为那些玩意儿好画,可随意涂鸦。

他为人行侠仗义,因而备受尊敬,是的,特拉德尔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是一种神圣的义务。因为这个,他吃过不少苦头,特别有一次,他吃的苦头更大。有一次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斯蒂尔福思笑了一声,牧师助理认为是他在笑,把他轰出教堂。我现在仿佛又看见他当时被押解着走出教堂,所有的会众对他嗤之以鼻的情景。第二天,他挨了一顿好打,并被监禁了好几个钟头,等到他们把他放出来的时候,教堂墓地里所有的骷髅全都密密麻麻挤在他那部拉丁文词典里了。尽管受此折磨,他始终没说出笑的人到底是谁。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偿。斯蒂尔福思说,特拉德尔斯身上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我们大家都觉得那是再崇高不过的赞誉了。就我而言,我虽远不及特拉德尔斯勇敢,也远不及他老练,但为了赢得这样的赞誉,甘愿历尽千辛万苦。

看着斯蒂尔福思和克里克尔小姐手挽手,在我们前面走向教堂,乃是我平生所见的奇观妙景之一。我认为,克里克尔小姐的容颜比小爱弥丽大为逊色,我也不爱克里克尔小姐(我不敢爱她),但是我却认为,这位年轻小姐倒也楚楚动人,她那娴雅的风度更无与伦比。当斯蒂尔福思穿着白色裤子,给她打着阳伞时,我感到认识他的确值得引以自豪。我也相信,她除了五体投地地崇拜他,还能怎么样呢。在我的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他们和斯蒂尔福思相比,犹如两颗星星之于太阳。

斯蒂尔福思继续保护我,成为一个最有用的朋友,因为凡是他另眼看待的人,谁也不敢欺侮。他没能保护我,或者说至少他没有保护我,免吃克里克尔先生的苦头,虽然他对我很严厉。但是每逢我受了比平常更严厉的处罚时,他总要对我说,我缺少他那样的勇气。要是换了他,他决不吃那一套。我认为,他这话是对我的鼓励,看做他的好意。克里克尔先生虽然严厉,倒也有一点儿好处,这也是我在他身上发现的唯一一点好处。当他从我坐的长凳后面经过,想顺便抽我一手杖时,他觉得我背上那块牌子妨碍他。为了这个缘故,不久即把那块牌子取下,从那以后那块牌子就再也不见了。

一次偶然事件使得我和斯蒂尔福思之间的亲密友情更加牢固,说起来,这件事使我感到很骄傲,很得意,但有时候也引起一些不便。原来有一天,他屈尊主动找我说话,我不揣冒昧地说,某某人,也许是某某事——我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来着——很像《佩里格林·皮克尔》一书中的某人,某事。他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晚上就寝的时候,他问我手边有没有那本书?

我回答说手边没有,并向他说明,那本书,以及我提到的其他书,我是在什么样情况下读的。

“你看了这些书,都能记得住吗?”斯蒂尔福思问道。

“噢,记得。”我回答说。我的记性很好,我相信,这些书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么,咱们这么办吧,小考波菲尔,”斯蒂尔福思说,“你给我讲一讲这些书里的故事好啦。晚上,睡早了,我睡不着,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咱们一本一本地讲好啦。就像《天方夜谭》那样天天晚上讲故事。”

这样的安排使我觉得受宠若惊。当天晚上我们就照这个安排实行。在我转述这些书中的故事的时候,我把我心爱的作者们糟蹋到了何等地步,我没有资格评论,我也不愿意知道。但是,我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敬意,而且我确信,我讲述的时候,态度是朴实、诚恳的,这种态度大有帮助。

但美中不足的是,一到晚上我就困倦,或者提不起精神来,懒得再讲下去,这样就变成了一件苦差事。可我非得讲下去不可,因为叫斯蒂尔福思失望,或者惹得他不高兴,那种事当然是做不得的。早晨也是一样,我觉得睡意未尽,很想多睡一个钟头,可起床铃还没响我就被叫醒。像谢克拉查德王妃那样,讲述一个很长的故事,这也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但是斯蒂尔福思却坚定不移,他对我的报答就是帮我做算术题或别的练习,以及在我感到吃力的其他功课上帮助我。我在这笔交易中并不吃亏。不过我也得为我自己说句公道话,我给他讲故事,并不是出于私心,并不是图什么私利,也不是因为我怕他。我崇拜他,喜欢他,他肯于让我崇拜他,喜欢他,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我把这事看得非常珍贵,回想起这些琐碎的事情来,至今还有不堪回首之感呢。

斯蒂尔福思也很会体贴人,有一次,他在一件事情上不顾一切地表现了这种体贴。我疑心,这件事在特拉德尔斯和其他同学看来,未免带点捉弄人的意味。原来佩戈蒂答应给我写的信,在这个学期过了几个星期之后就寄来了——这封信多么令人宽慰呀!——随信还寄来一些橘子,中间围着一大块点心,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些珍贵的东西,我理所当然地都放在斯蒂尔福思的面前,听凭他处置。

“喏,小考波菲尔,听我说,”他说道,“这酒给你留着讲故事的时候润润嗓子吧。”

听他这样一说,我的脸羞得绯红,便自谦地恳求他千万别这样想。但是他说,他注意到我有时候声音嘶哑——他用的字眼儿是嘎声嘎气——所以这个酒,一点一滴,都得用来给我润嗓子。于是,这两瓶酒便都锁进了他的小箱子里,在认为我需要提提神儿的时候,就由他亲自倒进小瓶里,让我用一根插在软木塞里的吸管往外吸。有时候,为了让酒发挥最大效力,他还亲自动手,把橘子汁挤进酒里,或把姜末搅进去,再不就把薄荷精滴几滴进去。虽然我不能断言,经过这一番炮制酒的味道就更醇了,也不能断言这正是人们喜欢选择的健胃合剂,但是每天晚上我的最后一件事,和起床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把它喝下去,并对他的关照感恩不尽。

我似乎觉得,我们光讲《佩里格林·皮克尔》的故事就费了好几个月。讲别的故事又费了好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故事社,绝没有因为缺了故事不欢而散的时候,那两瓶酒,也差不多像故事一样延续了很久。可怜的特拉德尔斯——我一想起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就忍不住要发笑,也忍不住要流泪——一般说来,他就像是和我一起演“双簧”似的,我讲到可笑的部分,他便假装笑得岔了气,讲到恐怖的章节,他便假装吓得丢魂落魄。这就常常使我中断讲述。我记得,他最叫人好笑的是,我在讲吉尔·布拉斯历险记时,一提到凶恶的西班牙的衙役,他就假装吓得没法不让他的牙齿打战;我记得,我说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见强盗头子的时候,这个不幸的爱开玩笑的孩子装出那样一种恐怖的战栗,被在过道上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见,说他扰乱寝室秩序,狠狠揍了他一顿。

无论我有什么样的浪漫憧憬和梦幻,都由于摸着黑讲了那么多故事受到鼓舞,从而更使我想入非非。单就这一方面而言,讲故事这件事也许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我已经在寝室里被当做一件可以给人娱悦的东西而受到宠爱,加之我意识到,尽管我年纪最小,但我的成就已经在孩子们中间传播开来,并引起大家对我的注意,这一切都鼓励我发奋努力。在一个完全用残酷手段管理的学校里,不管办学人是不是个混蛋,反正学不到什么东西。我相信,总的说来,我这群同学,像现在任何学校里的学生一样,是一群白痴。他们天天受到体罚和责骂,哪有心思学习;他们不能好好学习,也就像一个人整天受苦受难,忧思惊恐,什么事也做不成,是一个道理。然而,我那一点点虚荣心和斯蒂尔福思对我的帮助,却不知怎的竟能激励我前进。我在那儿的那段时间里,如果说我受的责罚并未因此而减轻,但在矢志不移、一鳞半爪地拾取知识方面,却使我成为全体学生中的一个例外。

在这一方面,梅尔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是喜欢我的,一想起来我就对他感激。一看见斯蒂尔福思处心积虑诽谤他,不放过任何伤害他的情感、或唆使他人这样做的机会,我就心中难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为此难过。这是因为,我已再不能对斯蒂尔福思保守任何秘密,就像我无法保存一块点心或任何有形的东西一样,于是我便把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个老太婆的事告诉了他。我心里老嘀咕,唯恐他把这事张扬出来,并以此为话柄揶揄他。

当那天早晨我在孔雀翎的阴影下吃早饭,合着笛声入睡的时候,我敢说,我们中谁也绝不会想到,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被带进贫民救济院这件事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是,这次访问却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后果,而且以其本身而论,的确是轩然大波。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贵体有恙未能到校,于是全校便充满了欢乐气氛,早晨上课时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学生们感受到的轻松和满足,使他们变得难以约束,尽管大家都怕的那个藤盖拖着木腿进教室里来了两三次,把闹腾得最凶的学生的名字也记下来了,但是并未能把吵嚷的声音压下去。因为他们知道,闹不闹一个样,明天那顿揍是挨定了,倒不如今天得乐且乐,玩儿他个痛快,来得聪明。

恰当地说,那只能顶半个假日,因为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后半天本来就不上课。但是,如果下午大家都到运动场上去,吵闹的声音就会惊动克里克尔先生,而天气也不适于户外散步,因此下午我们便被圈在教室里,让我们做一些为应付这种局面专门准备的、比平时轻省些的功课。这是一星期中夏普先生出外卷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梅尔先生留在教室里管理学生,因为不管什么苦差事,都得由他承担。

像梅尔先生那样性格温和的人,是绝不会使人联想到一头牛或者一头熊的,但是,当那天下午学生们吵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却不由得想到一头牛或一头熊被一千条狗围起来,对着它狂吠乱叫的情景。我记得,他用一只干瘦如柴的手支撑着作痛的脑袋,俯身在桌子上看着书本,可怜巴巴,试图在那一片足以使下议院议长昏头胀脑的喧嚣声中,继续进行他那腻烦的工作。孩子们不安于自己的座位,出的出,进的进,冲来冲去,和别的孩子玩“抢座位”游戏。大笑者有之,高唱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蹦蹦跳跳者有之,嗷嗷号叫者有之;有的跺脚,有的围着他转来转去,在他的背后或者眼前咧嘴吐舌,挤眉弄眼,学他的样子,学他的穷酸样儿,学他的靴子,学他的外套,学他母亲。总而言之,学他身上一切他们本应同情怜悯的东西。

“别吵啦!”梅尔先生突然站起身,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拍到桌子上,说道,“你们这算啥名堂?真叫人没法忍受。简直叫人发疯了。孩子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他往桌子上拍的那本书是我的。我正站在他身边,所以我顺着他的目光向教室四面看去,只见所有的学生,吵的不吵了,闹的不闹了,有几个大吃一惊,有几个好像有点害怕,还有几个带点惭愧的样子。

斯蒂尔福思的座位是在长屋子的尽头,和梅尔先生的桌子遥遥相对。梅尔先生看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墙,手插在口袋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那儿,同时抿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别吵吵,斯蒂尔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别吵吵!”斯蒂尔福思说,同时脸一红,“你在跟谁讲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坐下,”斯蒂尔福思说,“你少管别人的闲事。”

学生中有人扑哧一笑,有的拍手叫好,但是大家一看梅尔先生脸色煞白,一下子都静下来。有个孩子,本来突然从梅尔先生背后冲出来,打算学他母亲的怪样来着,见这形势便改变了主意,装着要修一修笔。

“要是你认为,斯蒂尔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对每个人有多大影响,”他不知不觉地(据我推想)把手放在我头上,“或者你认为我不知道刚才你教唆比你小的孩子用各种方法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才不为你费心劳神呢,”斯蒂尔福思冷冷地说,“事实上,我就没错儿。”

“你借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梅尔先生接着说,同时嘴唇颤抖得厉害,“侮辱一个绅士——”

“一个什么?——他在哪里?”斯蒂尔福思说。

这当儿,有人高喊“真不害臊,斯蒂尔福思!太不像话了!”打抱不平的是斯特拉德尔斯。梅尔先生叫他不要多嘴,马上把他的话堵回去。

“——侮辱一个生活不幸的人,先生,侮辱一个从没得罪过你,凭你的年纪和你那份聪明,应该知道不该侮辱的人,”梅尔先生说着,嘴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干了一件卑鄙、龌龊的事。要坐,要站,随你的便,先生。考波菲尔,接着往下背。”

“小考波菲尔,”斯蒂尔福思从屋子那头走过来,“停一会儿。我要把话一次跟你说个明白,梅尔先生。要是你胆敢说我卑鄙、龌龊一类的话,那你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叫花子。你本来就是个叫花子,这你自己是知道的。你要是那样说,你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叫花子了。”

我不太清楚,当时是他要动手打梅尔先生呢,还是梅尔先生要动手打他,还是双方都有大打出手的意思。我看见所有的学生都怔住了,一个一个都仿佛变成了石头雕像。我这才发现克里克尔先生就站在我们中间,他旁边是藤盖,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向教室里张望,好像吓坏了似的。梅尔先生,两肘放在课桌上,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坐了好一阵子。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摇着他的胳膊说,他讲话的声音这会儿能听得清清楚楚,就连藤盖都觉得没有必要把他的话再重述一遍,“我想,你没有忘记你自己的身份地位吧?”

“没有忘记,先生,没有忘记,”那位助理教师仰起脸,摇着头,激动地搓着手,回答说,“没忘记,先生,没忘记。我记得我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我没忘记,克里克尔先生,我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我记得我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先生。我——我——我倒希望你早一点儿想到我呢,克里克尔先生。那——那——那就更仁慈,先生,更公道了,先生。那就给我省去很多麻烦了,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眼睛盯着梅尔先生,手扶藤盖的肩膀,脚踏身旁的长凳,一屁股坐到课桌上。克里克尔先生又瞪着眼看了梅尔先生一会儿,见他摇头搓手,激动不已,这才转过脸对斯蒂尔福思说:“好啦,既然梅尔先生不肯屈尊,老弟,那么,你就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斯蒂尔福思有一会儿工夫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带着鄙夷和愤怒的神气望着对手,却默不作声。我记得,在那冷场的片刻,我都不由得想到,斯蒂尔福思真是一表人才,相形之下,梅尔先生可就太寒碜了。

“我只问,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斯蒂尔福思终于开了口。

“得宠?”克里克尔先生重复说,同时脑门子上的青筋一下暴起,“这话是谁说的?”

“他说的。”斯蒂尔福思说。

“请你说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怒冲冲转向他的助理教师,厉声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梅尔先生低声回答,“就是我说的那样:任何一个学生都不能利用他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我要请问,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说到这里,克里克尔先生连手带手杖往胸前一抱,眉毛结成一个疙瘩,以致眉毛下面的那对小眼睛都几乎不见了,“你说‘得宠’这个话,是不是对我还尊重?对我,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把头向梅尔一伸,接着又缩回来,“对这个学堂的一校之长,对你的东家,是不是还尊重?”

“我愿意承认,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不恰当,”梅尔先生说,“如果我头脑冷静,我是不会这样说的。”

这时,斯蒂尔福思突然插了嘴。

“后来他说我卑鄙,然后又说我龌龊,接着我就骂他是个叫花子。要是我头脑冷静,也许我就不会骂他是叫花子。可是我骂了,我准备承担任何后果。”

我当时根本就没考虑究竟有没有后果要他承担,听了他这番慷慨陈词,我只兴奋得脸红心跳。他这番话对于别的学生也产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有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没人说一句话。

“我感到吃惊,斯蒂尔福思——虽然你的坦率给你增了光。”克里克尔先生说,“不错,是给你增了光——但是我必须说,我感到吃惊,你竟然把这样一个词儿加到塞勒姆学堂花钱雇用的人员身上,先生。”

斯蒂尔福思哈哈一笑。

“这不能算是对我说的话的回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我期望你的不仅仅是一笑了之,斯蒂尔福思。”

如果说在我的眼里,梅尔先生和这位俊逸标致的少年相形之下,显得寒碜,那么克里克尔先生和他比起来,寒碜到什么程度,就很难说了。

“让他说说,他能不承认吗?”斯蒂尔福思说。

“不承认是个叫花子,斯蒂尔福思?”克里克尔先生喊道,“那么,他去哪里讨饭呢?”

“就算他本人不是叫花子,他最近的亲属可的的确确是个叫花子,”斯蒂尔福思说,“这没什么不同。”

他瞥了我一眼,这时,梅尔先生拿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满脸羞晕,满心惭愧,抬起头来,但是只见梅尔先生却把眼盯着斯蒂尔福思。他仍旧很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肩膀,眼睛却看的是斯蒂尔福思。

“既然你期望我,克里克尔先生,把为我自己辩护的理由说出来,”斯蒂尔福思说,“说明我的用意,——那么,我要说的就是,他妈住在贫民救济院里,靠施舍过日子。”

梅尔先生依然盯着他,依然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不错。我想是有这么回事。”

克里克尔先生眉头紧蹙,带着一副强作的彬彬有礼的姿态,对着他的助理教师说:“现在,梅尔先生,这位少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就请你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指出,他说得话,对,还是不对。”

“他说得对,先生,没有错儿,”梅尔先生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说道,“他说的是事实。”

“那就请你当众宣布一下,”克里克尔先生说着,把头歪向一边,眼睛滴溜溜在学生们身上乱转,“我在事前是否知道这回事。”

“我相信,你并不直接知道。”他回答。

“哈,那就是说,我并不知道这回事。”克里克尔先生说,“你说,是不是?”

“依我看,你一向从不认为我的生活境况很好,”那位助理教师回答,“我在这儿一直是什么情况,你是很了解的。”

“要是你说到这份儿上,”克里克尔说道,脑门儿上的青筋涨得空前粗大,“恐怕你是找错了门儿,你错把这所学堂当做慈善学校了。对不起,梅尔先生,请你另谋高就吧。越快越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说着,站起身来。

“先生,请便吧!”克里克尔先生说。

“我这就跟你告别,克里克尔先生,跟全体学生告别。”梅尔先生说着,环视整个教室,并又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膀,“詹姆斯·斯蒂尔福思,我所能留给你的最好祝愿是,希望你能认识到你今天的行为可耻。眼下,我决不能拿你当朋友看待,也不会把你看做我所关切的人的朋友。”

他再一次拍一拍我的肩膀,从课桌上拿起他的笛子和几本书,将钥匙留给他的继任者,然后把他的家当夹在腋下,走出学校。克里克尔先生通过藤盖发表了一篇演说,对斯蒂尔福思表示感谢,因为他维护了塞勒姆学堂的独立和尊严(虽然方式也许有点过激)。他的演说以他和斯蒂尔福思握手而告结束。与此同时,我们大家欢呼三声——至于为什么欢呼,我不十分清楚,不过我当时想,那一定是为了斯蒂尔福思,于是跟着他们热烈地喊叫了三声,其实我心里十分难过。接着,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杖把特拉德尔斯揍了一顿,因为发现他不仅没欢呼,反而为梅尔先生离校而擦眼抹泪。克里克尔先生打完特拉德尔斯,就回到他的沙发上,或者床铺上,或者说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了。

现在只有我们学生在教室里了。我记得,当时大家面面相觑,茫然无所适从。至于我呢,我为自己在那天发生的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而感到内疚和难过。我发现,斯蒂尔福思老往我这儿瞧,我怕如果我把使我难过的这种感情表现出来,他也许会疑心我对他不友好(或者,我应该说,考虑到我俩的年龄差别和我一向对他的态度,他会认为我对他不尊敬),因此我才勉强忍住了眼泪。斯蒂尔福思很生特拉德尔斯的气,说特拉德尔斯挨揍,他很高兴。

可怜的特拉德尔斯,这时已过了埋头桌子上的阶段,正像往常那样涂抹一堆骷髅,宣泄心中悲愁。他说,他才不把挨打的事放在心上呢。反正梅尔先生是受人欺负了。

“谁欺负他啦,你这个脆弱的小妞儿?”

“还有谁?就是你。”特拉德尔斯回答说。

“我怎么欺负他啦?”斯蒂尔福思说。

“你怎么欺负他啦?”特拉德尔斯反驳说,“你伤了他的心,还把他的事由儿给砸了。”

“叫他伤心?”斯蒂尔福思鄙夷地重复道,“我敢担保,他伤心决不会伤到哪儿去。他的心,不像你那样脆弱,特拉德尔斯小姐。至于他的事由儿——他这个事由儿可就太值钱了,是不是?——你想一想,我能不写信回家,不想法给他弄点钱吗,我的小妞儿?”

我们大家都认为,斯蒂尔福思的打算很够义气。他的母亲是个寡妇,而且很有钱,据说,只要他张口,他母亲差不多都会照办。我们看到特拉德尔斯给奚落了一顿,弄得哑口无言,都非常高兴。特别当斯蒂尔福思屈尊俯就地对我们说,他完全是为了我们大家好,才见义勇为,做了那件事的时候,我们简直受宠若惊,于是交口称颂,把他捧到了天上。

不过,我得说,那天晚上我摸着黑讲故事的时候,梅尔先生的笛声好像不止一次呜呜咽咽萦回于我的耳际。到后来,斯蒂尔福思熬不住,困倦了,我也上床睡下了,我仿佛又听见那凄婉的笛声不知在什么地方响起来,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原先梅尔先生教的一些功课,现在斯蒂尔福思接了过去,像玩儿票似的,连书本都不看(我觉得,他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会),随随便便先教着,等候新教师到来。我脑子里只想着他,很快就把梅尔先生忘记了。一天,从文法学校毕业的一位新教师来了,在接受工作之前,先在客厅里吃了一顿,为的是和斯蒂尔福思见见面。事后,斯蒂尔福思对此人一再称道,说他有两下子。究竟这两下子代表了多少学问,我也弄不清楚,既然斯蒂尔福思这样说,我也就跟着尊敬起这位新教师来,毫不怀疑他有没有那么高深的学问:虽然他从不像梅尔先生那样在我身上下工夫——我并不是说,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应该对我下工夫。

在这半年中,除了日常的学校生活,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直保留至今。对这件事的印象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有多方面原因。

一天下午,克里克尔先生正凶猛地挥舞他的手杖,乱抽乱打,我们给折腾得头昏脑乱,藤盖走进教室,用他平常那种洪亮的嗓门儿叫道:“考波菲尔,有人找!”

接着他就和克里克尔先生嘀咕了几句,不外乎来访者是谁,带他去哪个房间之类。我在他叫我之前,早已按照规矩站了起来,心里不胜惊讶,简直要晕过去了。他们嘀咕完了,就叫我从后楼梯出去,换一件干净点儿的衣服,然后到餐厅里去。我遵照吩咐去做。这时,我心里扑扑腾腾,七上八下,脚步慌乱,那激动的心情,长到那么大还未曾有过。我走到客厅门口,忽然想到,来的人也许是我母亲吧——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是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因此,抓住门把手的那只手又缩回来,我站在门外,先呜咽了一阵,才推门进去。

起初,我看不见屋里有人。可是,觉得好像有人躲在门背后推门似的,便扭头朝门后看去,真想不到,原来是佩戈蒂先生和哈姆,手里拿着帽子,一面对我施礼,一面靠着墙你推我搡的。我禁不住笑起来,我是因为见了他们,心里高兴,才笑的,而不是笑他们的滑稽样子。我们互相亲热地握手,我就笑了又笑,只笑得我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眼泪。

佩戈蒂先生(我记得,他这次来看我,嘴就没闭上过)见我擦眼抹泪,很不放心,就用肘拐碰了哈姆一下,叫他说点什么。

“别这样,大卫少爷!”哈姆憨态可掬地笑着说,“你瞧,你又长高了!”

“我又长高啦?”我一面说,一面擦眼泪。我说不上来我到底为什么哭,不过我一看见老朋友,不知怎的就哭起来了。

“可不就是长高了嘛,我的大卫少爷。你看他是不是长高啦!”哈姆说。

“就是长高了嘛!”佩戈蒂先生说。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因此我也笑了,于是我们三人一块儿笑起来,再笑下去,恐怕我又要哭起来了。

“你知道我妈妈好吗,佩戈蒂先生?”我说,“还有我那个亲爱的,亲爱的老佩戈蒂好吗?”

“非常非常好。”佩戈蒂先生回答。

“小爱弥丽好吗?格米治太太好吗?”

“都非常——非常好。”佩戈蒂先生说。

一时大家想不出别的话说。为了打破沉默,佩戈蒂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巨大的龙虾、一只巨大的螃蟹和一大帆布袋子小虾,都摞到哈姆的胳膊上。

“你瞧,你跟我们在一块儿住的那几天,我就看出你喜欢吃点儿有鲜味儿的东西,不怕你见笑,我给你带来一点儿。这是我那个老嫂子亲手煮的,是的,一点儿不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佩戈蒂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他抓住这句话说个没完,我想,那是因为他一时想不起别的话来说的缘故,“我对你说,这一点不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

我表示了谢意。哈姆两只胳膊端着那些海鲜,腼腆地笑着站在那儿。佩戈蒂先生并没搭把手帮他一下,只是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因为顺风顺水,我们就坐着一条双桅小帆船,从雅茅斯到格雷夫森来了。我妹妹写信告诉过你这儿的地址。她信上还说,要是我们到格雷夫森,一定要上这儿来一趟,找一找大卫少爷,替她请安,问好,再告诉他,家里的人都平平安安。你知道,我们这次回去以后,就叫小爱弥丽写信给我妹妹,说我见到了你,你也和我们一样平平安安。这样,我们就让平安的消息像旋转木马一样转了一个圈儿。”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佩戈蒂先生打的这个比方的意思,他是说,他们把各方面的消息都传到了。于是我热诚地对他表示感谢,同时问道,小爱弥丽跟我们在一块儿在海滩上捡贝壳和小石子的那会儿,大不一样了吧?我问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脸红了。

“她越长越像个大姑娘啦,一点不错,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不信你问他。”

佩戈蒂先生的意思是叫我问哈姆,只见哈姆怀里抱着那一摞虾呀什么的,笑呵呵的,点头表示这话不错。

“她那个小脸蛋儿就甭提多好看啦!”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的脸上也红光满面。

“她的学问就甭提有多大啦!”哈姆说。

“她写的字就甭提多漂亮啦!”佩戈蒂先生说,“乌黑乌黑的,就跟乌金墨玉一样。再说,一个一个都那么大,你不论在哪儿都看得清楚。”

佩戈蒂先生一想起他那个小宝贝儿来,那种心花怒放的神情,叫人看着,觉得怪可爱的。他现在好像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烘烘的脸上一片坦诚,爱心和自豪感使它发出的欢快的光彩,是我无法形容的。他那双诚实的眼睛,熠熠闪光,火星四溅,仿佛眼睛深处有什么光明的东西翻腾搅动似的。他那宽阔的胸脯,由于欢乐,起伏不止。他那双张开的有力的大手,握起了拳头,显示出他的恳切热诚。他说话时遇到表示强调的地方,就把右臂一挥,让我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看来,很像一把特大的铁锤。

哈姆和佩戈蒂先生一样热诚恳切。我敢说,若不是斯蒂尔福思突然走进餐厅,使他们觉得尴尬,他们一定还会讲好些关于小爱弥丽的话的。斯蒂尔福思嘴里哼着小调走进来,一见我在墙角里和两个陌生人谈话,就不再哼唧,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因为平时接待客人,不在这儿)!”小考波菲尔说完了,就打我们面前穿过屋子,走出去了。

我现在说不准,究竟是因为我有斯蒂尔福思这样一个朋友而骄傲,才把他叫回来的呢,还是因为我要解释一下我怎么会有佩戈蒂这样一个朋友,才把他叫回来的。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我当时谦恭地说——天哪,时过这么久,当时情景却又重现我的眼前——“请别走,斯蒂尔福思。这是从雅茅斯来的两个渔人,是我保姆的亲戚,都是又和善又心实的好人。他们是刚从格雷夫森赶来这儿看我的。”

“哦,是吗?”斯蒂尔福思转回来,说道,“我能见到他们,非常高兴。你们好吗?”

他的态度落落大方——那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里面丝毫没有大模大样、盛气凌人的成分——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相信,在他的态度里,含有一种诱人的魅力。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相信,由于他有翩翩风度、活泼的性格,悦耳的嗓音,清秀的相貌,优雅的身材,再加上(这是我的的确确知道的)天生一种吸引人的力量,就使他身上产生了一种魔力(有这种魔力的人并不多)。拜倒在这种魔力的脚下,只能说是人类天生的弱点,而抗拒这种魔力,谈何容易,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得到。我当时就知道,他们两个多么喜欢他,怎样一刹那就对他敞开了心扉。

“写信的时候,佩戈蒂先生,”我说,“请你务必告诉我家里的人,说斯蒂尔福思少爷对我关心备至。要是没有他,我在这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瞎说!”斯蒂尔福思说,一面大笑,“不许你对他们讲这种话。”

“佩戈蒂先生,”我说,“要是斯蒂尔福思少爷一旦去了诺福克或萨福克,只要我在那儿,你就放心好啦。只要他肯赏光,我一定带他去雅茅斯,去看你那座房子。我敢说,你从没见过那样好的房子,斯蒂尔福思。那是用一条船改建的!”

“一条船改建的?真的吗?”斯蒂尔福思说,“像他这样虎彪彪的船家,住在一条船改建的房子里,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对啦,少爷,对啦,少爷,”哈姆呲牙笑着说,“你说得对,小少爷。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极啦。虎彪彪的船家!哈!哈!一点儿不错,他就是个虎彪彪的船家。”

佩戈蒂先生心里那种得意劲儿并不亚于他的侄子,但他的谦恭不容他那样大叫大喊地接受别人对他的恭维。

“哦,少爷,”他一面鞠躬,咯咯笑着,一面把领巾头儿往胸前衣服里掖着,“谢谢你,少爷,谢谢你!俺干那一行,也不过就是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吧,少爷。”

“任谁有多大能耐,做到这一步也就顶到头了,佩戈蒂先生。”斯蒂尔福思说,这时他已经知道了佩戈蒂先生的名字。

“俺敢打赌,你也是这样干的,少爷,”佩戈蒂先生摇着头说,“你一定也干得很好,很好!俺谢谢你啦,少爷。你不拿俺们当外人待,俺多谢你的好意。别看俺粗粗剌剌的,其实俺的心眼儿实实在在——至少,你明白,俺希望实实在在。俺那房子没啥看头,不过,你要是跟大卫少爷一块儿到那儿去的话,俺一定好好侍候。俺简直成了个老爬虫了,一点不错,成了老爬虫了。”佩戈蒂先生说。他说的是蜗牛,用来比方走得慢,因为他每说完一句话就说要走,但不知怎么回事又回来了,“我祝你们二位健康!祝你们二位快乐!”

哈姆也跟着客套一番,于是我们和他们在热烈的气氛中道别。那天晚上,我几乎忍不住要对斯蒂尔福思谈一谈漂亮的小爱弥丽。但是我太害羞了,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又恐怕斯蒂尔福思听了会笑话我,所以还是没说。我记得,我把佩戈蒂先生说她长成了大姑娘那句话反复琢磨了好半天,最后断定那纯粹是无稽之谈。

我们偷偷地把那些虾呀什么的,或者如佩戈蒂先生所谦称的“有鲜味儿的”东西,搬运到寝室里,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但是,特拉德尔斯并没有因为美餐一顿而快活起来。他这人太倒霉,连像别人那样吃完了不出丁点事儿的福分都没有。原来他吃螃蟹吃出病来,——病得趴在床上起不来了——他不但灌了大量黑药水,还咽了不少蓝药片儿。据登普尔(他的父亲是个医生)说,特拉德尔斯吃的那些药,足可以把一匹马的身体吃坏。不仅如此,特拉德尔斯还挨了一顿棍子,被罚念六章希腊文《新约》,因为他不肯招认为什么忽然得了病。

这半年里,其余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一片混乱:其中有我们每天生活里的挣扎和奋斗;有渐渐逝去的夏天,渐渐改变的季节;有我们闻铃声起床时的霜晨,有闻铃声就寝时的寒夜;有晚课的教室,烛光黯淡,炉火将熄;有晨间的教室,宛如一架颤抖的大机器;有轮番交替出现在餐桌上的炖牛肉和烤牛肉,炖羊肉和烤羊肉;有一块块的黄油面包、折了角的教科书、裂了缝儿的石板、泪痕斑斑的练习簿;有挨棍子打、挨戒尺抽;有剪发的时候;有下雨的星期天;有猪油布丁;还有到处泼了墨水的肮脏气氛。

但是我清楚记得,假期就像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定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始向我们走来,而且越来越大了。我们先是数月份,继而数星期,最后数日子。我于是担心起来,害怕家里的人不叫我,不让我回家。我听斯蒂尔福思对我说,我家里的人来叫过我,说准许我回家。我听了以后又产生了一种朦胧的预感,觉得不等回家就可能把腿摔断。放假的日子终于由下下星期变为下星期,由下星期变为这个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由明天变为今天、今晚。就在那天晚上,我上了雅茅斯的驿车,回家了。

我在驿车上,时睡时醒,睡的时候断断续续梦见学校里的这一切情况。但醒来的时候,窗外已不是塞勒姆学堂的运动场,而是驿车路过的地方,耳朵里听到的也不再是克里克尔先生恶狠狠抽打特拉德尔斯的杖责声,而是车夫策马前进的清脆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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