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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欧洲

Europe

荷兰小镇

至今都不知道,我曾经在半年前住过的那个荷兰小镇,它到底叫什么名字。但它在我记忆深处。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傍晚到达那里,头顶着荷兰式的浪漫晴空,空气清新而欢快。郁金香已渺无踪影。在我居住的旅馆前面,盛开着一排葵花。可是,我想看到的是郁金香,而不是葵花。因此,那几天,我一直对葵花视而不见,直至离开。之后,每当我回想起那座小镇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旅馆前的那一排葵花。它们曾经在我面前,那样美丽灿烂地绽放过它们的生命,而我却如此冷漠地无视于它们的存在与美丽。

在我居住的城市杭州,有一个叫太子湾的公园,每年春天都有一次郁金香花展,我每次都赶了去。成片绽放的郁金香艳丽妖饶,美得令人心驰神往。几乎在我认识这种花的时候,我就知道它的出处。它来自遥远的荷兰。荷兰,这个以两种花的名字命名的国家,我最初对它的想象完全来自郁金香。郁金香是荷兰的国花。在我的想象中,荷兰是与郁金香一样浪漫而神秘的国度。

郁金香的颜色很丰富,有大红、玫红、粉红、洋红、紫色、白色、褐色、橙色等等,还有一些混合色。我从未见过黑色郁金香。我每次去参观郁金香花展,最想看到的是黑色郁金香。可是,我从未遂愿。但我知道,它存在着。只是我无缘邂逅到它。

我曾读过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一部小说《黑郁金香》,我记得大仲马曾在他的小说里如此赞美黑郁金香:“艳丽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完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据说,郁金香没有真正的黑,而是很深的紫。如黑夜般光滑妖魅。也有人称黑色郁金香为“黑寡妇”和“夜皇后”,这两个别称,都与神秘莫测、美丽妖艳有关。

去荷兰看郁金香,看黑色郁金香,在很多年以前就成为我一个遥远的梦想,直至我抵达荷兰。然而,我却错过了花季。我晚到了两个月。我在曾经盛开过郁金香的土地上,看见了大风车。无数的大风车旋转不停,令我恍惚又恍惚。还是嗅到了来自土地上残存的花香。我在辽阔的草地上走过,在大风车下走过,想象着两个月前的花海,想象两个月前的芬芳空气如何熏醉着往来的人们。

在荷兰小镇的第二天下午,我和一位法国朋友Paul坐在一家小酒馆里,他喝他的黑啤,我喝我的柠檬水。酒馆的窗外正对着一个大风车。我们靠着窗坐。说话的时候,总是会侧过头去看一眼大风车,以及那片绿色的田野。我和他都是热爱大自然的人。应该所有的人亦是如此。不管餐厅和酒馆,最受欢迎的座位永远都是靠近窗口的。每个人都爱自然。这就是证明。

我们聊起郁金香。在荷兰的土地上,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为到达荷兰却错过郁金花的花季而深为难过。他说,留些遗憾好,下次还会再来。我问他是否见过黑郁金香,我还向他夸夸其谈地说起了黑郁金香还有“黑寡妇”和“夜皇后”的别称,听起来神秘又浪漫,令人想入非非。

他摇摇头,说没有见过。他说他见过另外一种郁金香,被荷兰人称为“中国女子”,是镶着一圈浅粉色花边的白色郁金香,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位穿着旗袍的中国女子,温婉淡雅、亭亭玉立。我无比诧异,追着问他到底是哪一种郁金香?经过他的一再描述,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这种郁金香我在太子湾公园里一定是见过的,只是我从没把它想象成一位中国女子。在我们心里,“黑寡妇”“夜皇后”这样的词汇听上去充满神秘色彩,既浓烈又妖魅。而对荷兰人来说,也许“中国女子”这貌似清淡的四个字,却更具神秘和莫测的气质。对他们来说,这个词汇来自遥远的东方。东方的遥远,本身就是神秘。

对美好事物的探知欲望,似乎是每一个人的本能。当我把柠檬水换成咖啡的时候,我已经几次提到郁金香为什么叫郁金香?要是那花不叫郁金香,任何的花名都仿佛难以与它搭调。

接下去,我从Paul那里半知半解地听来了关于郁金香的故事。那个故事,是它的前世今生。

栽培郁金香的国家并不是荷兰,而是土耳其。四百年前,一位荷兰的使臣在土耳其的苏丹宫廷里见到一种无比艳丽的花。他在惊喜之余,立即询问了身边的土耳其人,这种花的名字叫什么?土耳其人给他的答案是:tulip。事实上是这位使臣听错了,听成了英语的发音,tulip就是郁金香的意思。而事实上,土耳其人的这个发音,应该是Taliban,是指土耳其女人的头巾。

——这显然是个误会。然而,就因为这次误会,这个美丽的花名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仔细看,郁金香的花形,和土耳其人的头巾确实有点像。

后来那位使臣向土耳其人索要了这种花,并送给了莱登植物园创始人克鲁斯。从此之后,郁金香进入了荷兰,并成为荷兰的国花。

四个世纪前,郁金香在荷兰是财富与品位的象征,它优雅高贵的气质,比钻石更具魅力。在1637年,郁金香身价暴涨,荷兰人开始炒作郁金香,靠郁金香来致富,其疯狂程度就如前几年中国人的炒房。不过,他们比中国人的炒房还要厉害百倍,完全到了丧失理智的程度。据说,一颗极为普通的郁金香球茎,可以和一幢位于阿姆斯特丹运河区块的豪宅相等值,简直难以相信。甚至还有人为了得到一颗郁金香球茎,不惜变卖几座厂房作为代价。然而,这种疯狂变态的郁金香热,最终在政府的调解之下,迅速从价值连城跌落到一文不值。不过由郁金香所引发的这场经济浪潮,导致了所有欧洲人和全世界的好奇,人们都想看看这种不可思议的罕见的神秘花朵。于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荷兰人开始精心培育郁金香花种。

这个故事,还真的是很感叹,忍不住要想,要是那位使臣在土耳其并没有发现这种花,或者发现了却并不带回来,那么,郁金香的命运就可能不会是这样。那位荷兰使臣在土耳其的土地上,也一定看到过其他许许多多品种的花,但他并没有把它们看进心里去。他像一个抽签的人,在千百种花草中,只抽到了郁金香,于是,郁金香的命运,连同它的花名,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一种被土耳其人比作女人头巾的难以下咽的土耳其洋葱的植物,却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拥有了一个绮丽的名字,并且在荷兰的国土上拥有了丰饶美丽、令人着迷的别样的身世。

几天之后,我离开了荷兰小镇。我为什么到达这座小镇,而不是另外的城镇?我并不能对自己作出解释。很多事物和行为都是不可解释的。或许可以这么说,只是恰好走到了那里,便在那里拥有了几日停留。这次到达荷兰,虽然我并没有看到郁金香,然而,却在这座荷兰小镇上听到了郁金香,我想也算不怎么遗憾了。

阿姆斯特丹的橱窗

抵达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个晚上,我获得了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说不清楚的感觉,有些怪异,有些荒诞。同行的几个人,脚一落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便嚷着要去看橱窗秀。传说中的橱窗秀就在阿姆斯特丹最繁华的运河红灯区。来之前听说这里有关于色情的橱窗表演,以为只是为了吸引游客的色情娱乐。到了才知道是个红灯区。一具具鲜活的半裸或全裸的身体,在透明的玻璃窗内扭动游走、搔首弄姿,不时用自己的色相引诱着从窗外走过的好奇的游客。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展示在橱窗里,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招揽生意。

令我惊讶的是,她们分明在卖自己,却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令人叹为观止,又惊心动魄。这些神态放荡的女人,看上去个个长得丰乳肥臀,身材肥硕。她们只有裸露的肉体,没有灵魂,感觉不到一点美感。看多了,甚至有些乏味和反胃。我们穿过一条巷子,又穿过一条巷子,真可谓步步惊心。与我同行的几个男人,个个如受了刺激般,脸涨得通红,连呼吸都是急促的。走在我旁边的某男,来自中国的南方小镇,上了点年纪,自始至终都很激动和紧张,走路的脚步有点颤,说话老是颤抖。他对我一边打手势一边说,听起来有点语无伦次:这个有些恐怖,对不对?你看,这些人,这些女的人,个个都不好看,太吓人了,这一个个的,她们那个样子,真当是要吓死人的!看着想吐的,对不对?我笑笑,对他说,是有点恐怖的。

我看见一个长满胡子风尘仆仆的欧洲男人,在一个橱窗外招了招手,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立即将玻璃打开,原来那面落地的窗,也是门。男人一手搭在门上,一手拖着他的旅行包,开始和那妓女讨价还价。不知那个男人来自哪个国家,他们用很轻的声音在交谈,大都用手势的比画和摇头或点头来交流。后来,我看着那个男人毫无顾忌地洒脱地走了进去。像走进一位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老朋友的家里。透明的玻璃窗迅速拉上了一层玫红色的遮光布。

看见中国男人走过,橱窗里怪模怪样的声音又变成极不标准的汉语发音飘过来:来来,中国男人,有发票!中国男人,有发票!来来!那个画着深蓝色熊猫眼的女人居然从橱窗里走了出来,直接伸长了胳膊,似乎想把半推半就的中国男人圈进她的怀里去。我身边的几个男人拔脚就跑,一哄而散。那个女人裸着,什么都没有穿,右手上飘着条透明的纱巾,遮哪都挡不住。她举起纱巾往前方飘舞了几下,有一股很瞧不起人的神态写在脸上,她冲着撒腿逃走的中国男人耸了耸肩膀,扭着屁股走回橱窗去,继续把自己摆成货物。

这个傍晚,是我对阿姆斯特丹的初见。很奇怪,我并没有因此而对这座城市心存偏见。这个红灯区,应该是阿姆斯特丹的另类玩场。和浪漫无关,与风情无关,只是满足人的好奇和刺激。只要你想玩,你需要,那么大大方方地来这里。玩过了,闹过了,也就丢开了,重新回到平常的日子里去。

去阿姆斯特丹吃一块提拉米酥

在另一个晚上,我住在另一座小镇,吃过晚饭后,天色已向晚,回旅馆睡觉又觉太早,我忽然想再回到阿姆斯特丹去。我觉得这座城市应该会有它另一种风情和我未知的日常。

可是,我并不知道离阿姆斯特丹的路有多远,需要坐什么交通工具才能到达。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Paul愿意带我去。他从法国过来,也是第一次到达荷兰,他也不知道去阿姆斯特丹的路怎么走。但他说,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在女人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做一名强大的保护者。我果然拥有一份被人保护着的安全与快乐感觉。我们从旅馆出发,一路向人打听,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巴士,公交车已经在下午五点半停止工作。

看样子去不了阿姆斯特丹了。心里有些沮丧。和Paul漫无目标地往前走着的时候,经过一棵野苹果树,树上长着好多青苹果。我认识苹果,从小一直吃到大,然而,我却从未见过苹果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站在苹果树下,忽然有些感动。我真是好运气。我对自己说。Paul看着树上的苹果自言自语:看起来还很青涩,一定会很酸的吧。但他已踮起脚摘下来两只。我接过他手中的苹果,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我说:今晚去不了阿姆斯特丹,却让我遇到了苹果树,也很幸运。

Paul诡异地笑着:跟着我,我就会把阿姆斯特丹变出来给你。

我尖叫起来,原来他背着我早已打听好去阿姆斯特丹的路了。大概十几分钟之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地铁站。地铁口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Paul和我找到自动售票机,都不知道怎么买票卡,只得求助于路人。终于买了票卡,上了地铁,松出一口气。车厢里空荡荡的,零零落落地坐着三五个人,两个卷发的黑皮肤的女子就坐在我们对面,一直在低声交谈。地铁在轨道上滑行,窗外的田野迅速往后退去,若隐若现的灯光的碎片照亮了一些事物,但仍然朦朦胧胧,难以看清。天气晴和宁静,波澜不惊,一切事物在我眼前出现,又迅速远离。这些我还没来得及熟悉的事物,我却又在与它们分离。其实这是个很美的小镇,有绿油油的田野和周边的花草衬托着它。然而,更美丽的景色总是在别处。地铁带着我从一个陌生驶向另一个陌生,这种在路上的感觉,仿佛会“一直这样下去”。

终于,我又返回了阿姆斯特丹这座城市。这一次我重新把阿姆斯特丹用心逛了一遍。这是一座水城。城外是海,城内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像蛛网一样密布在这座城市里。路与路、街道与街道被河流隔开,又被无数的桥连接起来。无数的自行车在街道与桥上经过。不管哪一条街道,哪一条小巷,都是自行车,无穷无尽的自行车涌入我的视线。我以为中国的自行车是最多的,因为中国人多。然而,跟阿姆斯特丹比起来,中国的自行车根本不算什么。现在中国的城里人都有钱了,早就不骑自行车了,他们都开轿车,多到天天堵车,上下班时间不得不需要交警出面,进行指挥与分流。

而阿姆斯特丹人骑自行车,绝不是因为穷。他们的日子相当好过,没有几个城市比它更像人间天堂。要是他们也要像中国人那样摆排场讲面子,估计大部分人都买得起豪车。要是人人都买车,估计那些十六、十七世纪就铺好的老路也容不下去。买辆车很容易,但你没有办法去让城市里的许许多多老路突然变宽。

城市里保留着很多古老的建筑,街道狭窄,一不小心就会出现单行车道。已经一圈一圈在向外扩展的老城区,你置身其中,就像在迷宫里绕,绕来绕去的巷子,和繁华的街面,会迅速让你觉得晕头转向。在如此密集又窄小的巷子里,要是开上轿车,是无法保证道路通畅的。

被无数河流缠绕的阿姆斯特丹,有点像威尼斯,也许以船代步,走水路是最方便的。但个人游艇不是谁都能玩得起的,于是,自行车就成了阿姆斯特丹人最重要最日常的交通工具。

Paul问我是否会骑自行车,他建议我们租自行车去逛。我欣然同意,并很骄傲地告诉他,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然而,我却骑不了阿姆斯特丹的自行车,因为它们都太高大,我骑在上面,双脚够不着地,试了几次,只好放弃。

一路闲逛瞎转,玩到夜里快十一点。不能再玩下去了,明天还得赶路,要回去睡觉了。黑夜就是命令。只是,有点舍不得回去。我发现这座城市越夜越美丽。旧皇宫前的广场上,夜游者越来越多。此刻的天空,是诡异的无边无际的深蓝。月亮悬在灯影之上。背着吉他的流浪歌手如约而至,他站在月亮下面,边弹边唱。广场上坐满了听歌的人。歌声如烈酒,唱的人陶醉了,听的人也陶醉了。那无比投入的情景,像在听一场个人演唱会。每一首歌结束,就会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这些掌声,是纯粹的不被要求的赞美和欣赏。

广场上人来人往,地却干净清爽,像被人清扫过一般。这是座干净的城市,有良好的秩序和整洁的环境。月光照耀下的皇宫广场,散发着迷人而优雅的光芒。

夜深了,歌声还在继续。我和Paul走进一家咖啡馆,决定喝杯咖啡吃点宵夜再回去。我要了一份提拉米酥。端上来的时候,居然是很大的一块,盛在白色盆子里,巧克力酱的分量也多到令人惊讶。我尝了一口,有很浓的朗姆酒味,入口即化。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最豪华的一块提拉米酥。

伊斯坦布尔的忧伤

抵达伊斯坦布尔,已是黄昏。混在一群人当中,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像突然踏进一小段暧昧不清的时光里,令人生出一种被光阴分离着的异样的忧伤情绪。

土耳其时间与中国相差六小时,我身处的黄昏,即是中国的深夜。如果按中国时间来算,我是在深夜零点潜入伊斯坦布尔的。午夜零点,依然是个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上,我的思维总是十分活跃,我总舍不得睡去,让我的深夜伴随我醒在灯光之下。我长期以来颠倒黑白的生活方式,被亲朋好友认为是“不正常”。可我发觉,当我抵达伊斯坦布尔的那一天,我的“不正常”已然归于正常,或接近于正常。

伊斯坦布尔是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位于这个国家的最西北端,54%在欧洲,46%在亚洲,以美丽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作为分隔,横跨海峡上空的欧亚大桥,连结着两大洲,亦连结着这个巨大城堡的东部与西部。

我们也许会分不清,土耳其人到底属于欧洲,还是属于亚洲?或许,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人,才会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欧洲人。对于整个土耳其国家来说,仅3%的国土属于欧洲,97%属于亚洲。然而,土耳其人多年来都在为有朝一日能够加入欧盟成员国家而不懈努力着。加入欧盟是土耳其人共同的梦想。不过,这个梦想迟迟未能实现。

伊斯坦布尔的天很蓝,地很干净,花草树木满街都是。街上的流浪狗,追着太阳睡觉,并不受人来人往的干扰。妇人坐在长椅子上晒太阳,偶尔站起身来喂喂满天飞舞的鸽子。男人们温文尔雅地聚在一起,用耳语轻声闲聊……阳光下的城堡,处处弥漫着一种独特而慵懒的气息和迷人的情调,以及一种模糊而美丽的忧伤。那样的忧伤,无所不在,如同飘游于空中的云雾。

土耳其人,一般都是半年工作,半年休息。星期天,连商店也不开门,所有的人都懒在家里,或者去度假。没有人开店,也没有人去店里买东西。在伊斯坦布尔的金三角洲,天天有无数的垂钓者,他们一边享受垂钓的快乐,一边贵族那样享受着阳光,大把大把地挥霍着美好的光阴。

那个星期天下午,我从三角洲经过,走累了,坐在湖边看他们垂钓,和他们一样微眯起眼睛,享受一小段被太阳温暖包裹着的懒洋洋的时光。有个土耳其妇人走过来,她头上裹着花布头巾,手里转着一支红色玫瑰。这支玫瑰,可能是她刚从路边的小贩手里买来,也有可能是哪个男人送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从自家的花园里刚刚摘下。我被她吸引。她长得并不好看。圆盘脸,身体略微显胖,走路时两条腿也不怎么挺拔。然而,她身上有股令我向往和着迷的慵懒和漫不经心。是的,她那样漫不经心,让自己的身心完全处于一种松懈自由的状态。擦身而过时,一定是我的注视,引起了她的回眸。她礼貌地朝我笑,问我,嗨,你是韩国人?我笑着说,不是,我是中国人。她祝我玩得开心,顺手将那支玫瑰递过来。接过玫瑰时,我脸一阵热,大概是被这份突然而至的温情给感动了。

我继续在湖边坐下,继续看土耳其人的垂钓,阳光变得轻薄柔和,可以直视水面的波光粼粼,而不用再微眯起双眼。我叹息一声,嗅了嗅手中的玫瑰。我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慵懒和散淡,美丽与忧伤。我知道,我亦达。

一座城市与它的作家们

每到一个城市,首先闯入视线的是这座城市的建筑。伊斯坦布尔的建筑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漫步其中,处处可见帝国遗迹的古老都城,从那些遗迹里,你可以追溯到往昔的辉煌和繁华。在城市里出现的现代风格的建筑与街道,与遗留下来的建筑遗址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精神的契合。从城市的外观上看,它已然把东方与西方,过去与现在,非常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并没有冲突和彼此分离的感觉。

那天去参观了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皇宫,其奢华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巨大的皇宫里,几乎每一个角落和细节都令人惊叹。用来装饰用的黄金,就花去了六吨。皇宫里禁止拍照。进去参观的游客后面,都会紧跟着一两个管理人员,只要你一转身,便会发现管理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你,搞得你很紧张,连赞叹也不敢发出声响,就好像你贸贸然闯进了别人家的豪宅,被管家紧紧尾随着那样。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价值连城,他们有权利看管住自己家的财物。

这些奢华都只是奥斯曼帝国时代的遗物,而非现代人所创造。他们的现实是衰落的,因为衰落而日益颓废、日益失落。现代的土耳其人,就像一个渐渐没落的贵族,又矜持,又有些心存不甘。他们一边鼓励自己发奋图强,一边又渐渐地失去了抱负。这些情绪,反映在伊斯坦布尔的诗歌、小说和音乐当中,也反映在伊斯坦布尔人的日常生活里。

伊斯坦布尔人的集体忧伤和来自内心深处的失落感,被一个作家用他的文字表达出来,他叫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年出生于伊斯坦布尔一个富裕的家族,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主修建筑。可是,他读完建筑,却并未从事建筑业,而是转向文学,同时喜欢绘画,曾梦想过当一名画家。他在1982年结婚,和妻子艾临生下一女,叫吕雅,土耳其语里是“梦”的意思。这段婚姻维持了十九年。于2001年他与妻子离婚。在2006年10月12日,瑞典皇家学院以“在寻找故乡的忧郁灵魂时,发现了文化冲突和融合中的新的象征”为由,授予他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以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土耳其唯一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被认为是当代欧洲最核心的三位文学家之一。

《我的名字叫红》,开篇就是:“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小说就此拉开诡异的序幕,我们不得不聆听着一具尸体的独白,去追究其死亡的原因。在这部小说里,帕慕克用一个16世纪伊斯坦布尔画家的谋杀事件,拼贴出了奥斯曼帝国关于艺术、宗教以及日常生活的一部整体的历史,充满哲理的思考。

帕慕克很多书的扉页上都题着一行字:“献给我的女儿如梦”。他是否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够看到他所看到的?所罗门有一句话:“你要看,而且要看见。”这位犹太先知的话,我想帕慕克一定知道。帕慕克是一个能够看见的人。他的眼睛长在他的心里。

在他后来写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的书里,他以阿麦·拉西姆的话作为题词:“美景之美,在其忧伤”。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在我们看来,是一座过去和现代相结合的和谐又美丽的城市,而在帕慕克眼里,它却是“呼愁”,是忧伤的象征。在《伊斯坦布尔》这本自传体的随笔里,不难读出,帕慕克的内心充斥着怀旧的心绪,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痛苦和无尽的忧伤。这座城市,就像东方和西方、过去和现在的一个时空交错的十字路口,站在十字路口中间的帕慕克,他“看见”了它的忧伤,开始进行了一场文字的战争。尽管他清醒地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注定不会赢。因为他的对手是隐形的,是不可战胜的。在伊斯坦布尔,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军奋战的人。

根植于帕慕克内心深处的忧伤,通过他的《伊斯坦布尔》这本自传体随笔,大概可以追溯到他的小时候。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就对伊斯坦布尔的四位孤独忧伤的作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四位作家分别是:胖子大诗人雅哈亚、历史学家科丘、《博斯普鲁斯记事录》的作者希萨尔,还有一位小说家坦皮纳。

帕慕克与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从未遇见过他们。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象与这四位孤独忧伤的作家之间的每一次相遇,和每一次来自精神和内心的共鸣与对话。帕慕克在书中写道:“这些作家在青年时代对法国文学和西方文化的——有时几乎是孩子似的大力推崇,为他们作品本身的现代——西方手法赋予了活力。他们想写得跟法国人媲美,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们的内心一角也明白,若写得能跟西方人完全相同,就不会跟他们仰慕的西方作家一样独树一帜。因为他们从法国文化和法国现代文学观中学到,伟大的作品必须自成一格、原汁原味、忠实无欺。这些作家为这两条训谕——顺应西方的同时,又保持原汁原味——之间的矛盾甚感苦恼,可在他们的早期作品中听见此种不安的心声。”

“他们在青年时代目睹奥斯曼帝国的崩溃,之后土耳其似乎注定要成为西方殖民地,而后是共和国和民族主义时代的到来。从法国学得的美学让他们了解到,他们在土耳其永远达不到跟马拉美或普鲁斯特同样有力而地道的叙述方式。但在慎重思索后,他们找到一个重要而地道的主题:他们出生时的大帝国步入衰亡。他们确实相信只有去看城市的过去,并以文字描述撩起的忧伤,方可找到自己真正的声音。他们回顾伊斯坦布尔的旧日光辉,眼光落在瘫倒在路旁的死去之美,他们写周遭的废墟,赋予过去某种灿烂的诗意。”

——这四位忧伤的作家,他们将这种错觉描述为一种游戏,将痛苦和死亡跟美结合在一起:昔日之美已然逝去。他们的这种忧心忡忡,却遭到当时批评者的攻击,认为他们应当去构筑朝西方看齐的乌托邦才是。为此,他们被烙上“反动派”的称号。

帕慕克在书中还写道:这四位作家都终生未娶,独自生活,独自死去。除雅哈亚以外,他们死时都未能实现梦想。他们不仅只留下未完成的书,生前出版的书也未曾对他们的读者产生影响。至于伊斯坦布尔最伟大、最有影响力的诗人雅哈亚,终其一生拒绝出版任何书。

这四位作家的举止和行为,或许出自本能,他们为自己打开了一个空间,给予他们梦寐以求的自我保护。可以这么说,他们的行为和举止,也为帕慕克的写作开启了一个另类的空间。

Tequila的夜晚

帕慕克的公寓,坐落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上,站在公寓楼的阳台上,可以俯瞰横跨普鲁斯海峡的欧亚大桥。那里的公寓依山而建,可以说是伊斯坦布尔最昂贵的地段。每座公寓,均价在三四千万美元以上。

2008年5月,帕慕克应邀来中国,曾到达北京、上海、杭州和绍兴。2009年秋天,我到达伊斯坦布尔,坐着游轮经过他的公寓,并想象他在公寓里抽烟,呷一杯土耳其茶,坐在窗前写作,或者望着蔚蓝的海面发呆。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个慕名而来的中国女子曾经到达此地,出神地想象一个叫帕慕克的伟大作家,此刻正在干些什么。

我的包里藏着一本《雪》,这应该是帕慕克的第七本小说。小说描写了一个分裂却又满怀希望的土耳其人卡的深度旅行。流放的主人公卡,缺失的身份,迷离的情节,阴冷的城市,迷失未卜的夜晚……仿佛一场相遇,在伊斯坦堡的城墙遗址前,在浓雾中的船笛声里,在傍晚空无一人的百年老别墅前,在青苔生长烟灰飞扬的小弄堂里,我走走停停、四处游荡,停下来的时候,就翻看这本小说。卡的灵魂在旅行,帕慕克式的“呼愁”和迷失无处不在,它那样紧密地绕缠着我,以至于一路上都有忧伤的色彩在闪耀。

据说,帕慕克经常穿一件圆领衫和夹克,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散步或游荡在伊斯坦布尔街头。

有一个晚上,我坐在伊斯坦布尔街边的一个小酒吧里,身边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看着窗玻璃外的土耳其人在路灯下走来走去。

我有些走神,盯着窗玻璃外的行人,忽然有个念头跳了出来:假如走过来的那个男人是帕慕克,他又走进这家酒吧,我会怎样?

这种假设有点“卡夫卡”。有点异想天开。但我确实这么想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

在那个晚上,我还想,假如我失踪了,或者变成了一只土耳其鸽子,我怎么办?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只灵魂在土耳其的土地上去作一次深度旅行或者探访?

我很想把我的念头变成语言,告诉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孩,他叫Harry,刚从英国回来。我们在旅途中认识。但这些念头又在我舌头底部绕了回去。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说出来也不会得到答案。就如那次帕慕克来杭州西湖,忽然问陪同的人西湖边的树怎么会这么绿一样,也没人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答案。

在这个并不热闹的酒吧里,我一直听着土耳其音乐。忽然,音乐被置换,一种熟悉的旋律响起来,是小野丽莎的《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这首歌催生着我的忧伤。这是我在杭州的家里经常听的音乐。

Harry推荐我喝Tequila,他说,这是他在英国的四年里去酒吧时必点的一种酒,是他的最爱。我同意品尝一下。酒端上来之后,吓我一跳。白色的酒液盛在小玻璃杯里,杯沿抹了一层厚厚的盐末,盘子上放着两片柠檬。Harry开始示范。他说,必须分两口喝完它,连同盐一起喝下去,然后把柠檬放进嘴里嚼。

我要看他的表情,然后再喝。可半天,他无动于衷。他问我需要什么样的表情?接着他便咂着嘴装出很享受的样子来。我被他逗笑,将酒分成两大口喝完。咸味和酒精,被塞进嘴里的柠檬分解。身体迅速热起来。是迅速!

我似乎明白了,Harry为什么把这种酒视为最爱。人在很多时刻,尤其在孤单的夜晚,很难去拒绝这样的一份热烈。

酒精的热烈冲淡了我的忧伤。忧伤是每一个旅人都会经历的情绪。然而,我却想在那个夜晚拒绝这种情绪的漫延。

这是一个半露天的酒吧,隔着玻璃,一抬头,便可看见清真寺的尖顶高耸入云。有风。夜越来越凉。Harry让侍应生找来一块大披肩。我还记得,那是一块土黄色带流苏的大披肩,质地柔软,做工精细,披着它很有土耳其风情。我喜欢披肩,喜欢一切与柔软有关的物件。

就是这块披肩,仿佛要引领我走向一场迷失。第二天,我决定去集市淘我喜欢的披肩。土耳其人称集市为大巴扎。去的那家大巴扎,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我一头扎进花花世界里,再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我终于迷失了。不管从哪条街道出去,都只通往陌生与无限。没有我熟悉的建筑,更没有我熟悉的人。我已记不起来,我到底是从哪个路口进入的。我已彻底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横抱着几块从土耳其人手里淘来的漂亮披肩,穿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四顾茫然,沮丧得直想哭,仿佛正独自走在一条穷途末路的困境之中。

毫无疑问,我已从迷途中走出来。此刻的我,正安然端坐在家中的书房,敲打这些充满回忆的文字。我想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迷失的时刻。有些抵达,即是一种迷失;而有些迷失,却是一种抵达。

暮光之城

从古罗马到佛罗伦萨,沿着阿尔卑斯山脉一路往东,一直走到传说中的梦幻小镇琉森。这座深藏于欧洲大地的小镇,它令我沉迷,并深陷其中,像一不小心摔进爱河里的冒失鬼那样,惶惶然却无以表达。

琉森小镇坐落在瑞士中部的高原地区。琉森(Lucem),在拉丁文里,意为“光”,即暮光之城。传说中的琉森小镇在很久以前,只不过是一座不知名的小渔村。据说,第一批在此居住的人,受到天使用一束光的指引,引导他们建造小教堂的位置,从而得名。

在小镇漫步,总感觉自己在诗画里行走那样,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这里没有成群结队的游客,也没有步履匆忙赶着时间去上班的打工族。古老的罗伊斯河流,从古镇中悠然穿过。

河的右岸是老城区,河的左岸是新城区,两个城区之间有七座桥相连,每一座桥皆具特色。最大最美的那座木桥,就是最著名的卡佩尔廊桥,建于1333年,长达245米,是欧洲最古老的廊桥。桥上开满鲜花,桥下的河流清澈、深邃,无数天鹅浮于水中,悠闲自在地嬉戏在水里。河边是各式露天的小酒吧和咖啡馆。干净的天空下,一个个干净的欧洲人坐在那里轻声低语、欣赏美景。

去欧洲之前,在杭州的新华书店里买到一本记事本,封面就是琉森小镇,取景之地就在罗伊斯河流上开满鲜花的卡佩尔古桥。当时不敢相信,还以为图片是经过PS处理过的。没想到,置身于此,比画更美。

这是一个能够催发人灵感的所在。到过琉森小镇的托尔斯泰写出了《琉森游记》;贝多芬创作了C小调第十四号钢琴奏鸣曲《月光曲》;德国的作曲家理查德1859年在琉森完成了他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而法国的戏剧家和小说家大仲马,称琉森小镇是“世界上最美的蚌壳中的明珠”;法国作家雨果曾作诗:“琉森幽雅、静谧,碧水轻轻地拍着河岸,柔软的水在我的脚下流淌”。

此刻的我置身琉森,从卡佩尔古桥上走过,空气中满是花香,桥下洁白的长脖子天鹅划着水游过来。我有些醺醺然,那是沉醉的感觉。我不得不承认,我遭遇了天使之美。

它让我想起一个人:奥黛丽·赫本。这个天使般的女人,第一次在银幕上见到她是缘于《蒂凡尼的早晨》这场电影。当时她给我的感觉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女人?她是天使本身。高贵、优雅,纯洁、妩媚。在我眼里,琉森这座小镇的气质,就仿如赫本的气质。也许,赫本也是自知的,她选了琉森作为自己那场婚礼的见证之地。难以想象,当她身着婚纱,从鲜花盛开的卡佩尔古桥走过的时刻,天地人之间会是怎样的一幅完美景像。可惜,我无福观摩,只能想象。

有水的地方是有灵性的。这里的一切太完美。很想留下来,再也不要离开。可是,我也只是在湖边的露天咖啡坐下来,身后是卡佩尔廊桥。点一杯咖啡,欣赏眼前的美景,看夕阳下山。收到一条来自中国的短信:你那边今天下小雨,天凉,记得穿外套。过没多久,天阴下去,一场小雨如约而至。大地凉下去,心一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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