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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非洲

Africa

上帝的餐桌

到南非第一站,是开普敦。飞机降落大地,一场雨刚刚走过。天空中布满阴霾,风猛烈地吹,提醒我们这里的八月已是冬天。虽然风很大,但这里的冬天却不太冷,只要一件薄外套,就足以抵御冬寒。

开普敦是南非的行政首都之一,看上去井然有序,很多的建筑设计都接近欧式。要不是看到满大街的黑人,会误以为到了欧洲的某个发达城市。在这座城市里,耸立着一座神奇的山,海拔一千多米,山顶平得像桌子,当地人称它为桌山,也有人把它称为上帝的餐桌。

桌山就像一道壮观的屏风,一面是开普敦这座城市,另一面是汪洋大海。由于它处于大西洋和印度洋的交汇处,地理位置很特殊,加上地中海的气候异常奇特,桌山顶上终年云雾缭绕、气象莫测。翻卷升腾的云雾有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块厚厚的丝绒桌布,笼罩着桌山。据说,云雾偶然也会散去,露出桌山的真面目。然而,这样的日子很稀少,几乎难以遇到。

上桌山可以坐缆车,在无风无雨无雾的日子里,才可以上去。因此,在这个有风有雨又有雾的天气里,我们只是抵达桌山脚下,仰起头一声声地叹息。桌山被浓重的云雾笼罩着,风一直在狂吼。索道上的缆车在我们到达之前,就早已停止运行。

离开之际,我不停地回头望。我来了,我遇见它,却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也就不能说出它。——这是很令人沮丧的事情。

而我又能说出它什么?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一座山?一个地名?一个终于用双脚走近了的远方?我们所有的看见和说出,总是有局限。我眼前的桌山,它隐匿于天地之间,隐匿于大地之上。也许,隐匿是它存在的一种方式。我相信很多时候的说出,即是毁灭。

我来了,它在那儿。我没来,它也在那儿。它从来都在那儿。在大地之上,在世界之外。我看见上帝正在享用它的晚餐,并不接受外界的惊扰。

我们入住Southern Sun Cape Sun酒店。酒店所处的位置在开普敦城市中央,下楼逛街很方便。酒店只是让人休整的地方,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没有时间去静下来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

是在第三天早晨,就要准备飞去另一座城市约翰内斯堡,我早早醒来,哗地拉开窗帘,那个瞬间,我完全被震住。大玻璃窗外正对着桌山,晨光斜照在山顶上,一尘不染。我的房间在二十一楼,站在二十一楼的高度,几乎可以平视桌山。我几乎惊喜到尖叫,像喝醉了酒一样,有些惶惶然,也有些恍惚。忽然间,我看见上帝的身影,还有诸多神灵,它们一个个复活,并唱响神曲,那是来自世界音乐史之外的歌声。

这个早晨,我是一个着了魔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晨光一点一点变幻、移动,最后将整座桌山照亮,也照亮开普敦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为此,我错过了早餐时间,只能空腹上路赶去另一座城市。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看见了我所看见的。虽然我依然不能说出,亦无从形容这座山的神奇与美。我只是想表达,我对大地,以及对冥冥之中神灵的一份感激。

去奈斯那

奈斯那有“非洲瑞士”之称。那里依山傍海,风景优美,是南非富人们度假的胜地。去到那里的人,精神和内心都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和自由。因此,也被人称为“人间天堂”。据说那里最小的别墅,面积也在一千平方米以上。

从开普敦出发,乘旅游巴士需要将近六小时的车程。这是令人惊叹的六小时。一路上的风景犹如中国青海大草原的景色。大片大片盛开的油菜花,盛开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黄得耀眼。南非的八月是冬天,青海的八月是夏天,却一样盛开油菜花。草绿得心旷神怡,天蓝得令人陶醉。

在途中,也遇到一些设施简陋的村庄,是南非的贫民窟,里面住着黑人。那些小而简易的建筑,就像无数只火柴盒无序而随意地堆积在一起。贫民窟里也有简陋的学校和超市,以及医院。住在贫民窟的黑人,多半都在城里打工赚钱。他们去城里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黑人巴士,当地人简称黑巴,是一种小面包车。这种车,富人都不会去坐,白人也不会,游客更不会。是不敢坐。抢杀打劫的事听多了,对这种开得疯快、车上坐满黑人,又到处乱停车的黑巴,总是心生恐惧。

为什么那些抢杀打劫的人不是白人,而是黑人?理由很简单,白人富有,而黑人普遍都是穷人。人穷了,无路可走了,就变凶变恶了。从理论上说,这个说法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推敲,是很心酸的。同样是人,为什么黑人生下来就穷?要是他们也和白人那样有财富、有权势,他们会无缘无故变凶变恶、无缘无故地去抢劫杀人吗?

据说,奈斯那的一些白人居住的豪宅小区里,在天黑之后,任何黑人都不得出现在小区里。他们只能够在白天上班的时间,才可以出现在小区或受雇家庭里。而我们所到的地方,看到的服务生和做苦力活的,几乎都是黑人。

种族歧视在非洲大陆上由来已久。曼德拉是最为积极反种族隔离的黑人。当曼德拉领导反种族隔离的运动时,南非法院以密谋推翻政府罪将他关进监狱。曼德拉在监狱里前后服刑了二十七年。直至1990年2月11日才刑满出狱。曼德拉在服刑期间,大部分日子都被关在罗本岛,漫长的寂寞和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的罗本岛,不再是关押黑人政治犯的地方,已成为了世界游客的旅游景点。

曼德拉是伟大的。他在1993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在1994年,曼德拉由民主选举选出担任首位南非黑人元首,开始执政。到1999年,他却急流勇退,突然辞去元首执政职位。在南非,要是没有曼德拉,也就没有今天的政治转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曼德拉在南非扮演了一个国父的角色。反对种族隔离、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团结南非整个国家的人民,是曼德拉一生的事业和追求。

或许,曼德拉的理想实现了。

曼德拉的理想真的实现了吗?现在的南非政权已然掌握在黑人手里,但是,造福贫困人口的承诺却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实现的。由黑人自发组织起来的工会,一次次要求涨工资,一次次集体罢工、暴动示威,甚至不惜以生命的代价,目的就是想提高生活水平。然而,住贫民窟的还是黑人,找不到工作失业的人群也还是黑人。

就在这个月的8月16日,我们刚从乔治飞抵约翰内斯堡。在同一天下午,离约堡100公里之外的西北省铂金矿上,正发生一起惨案。黑人矿工要求加薪,集体罢工示威,南非警察开枪打死了36人,受伤78人,259人被捕。警方称开枪打人是出于自卫,而我们无从探知真相,即使我们到达现场。这是血腥恐怖的一天。据说,这是南非种族隔离结束以来发生的最严重的一起暴力事件。

事实上,类似这样的罢工示威和血腥镇压不止一起。这对种族隔离结束之后的新南非来说,似乎不应该再发生。但只要往回查一下历史记载,这样的镇压屠杀,在种族隔离时代,曾出现过几次:1960年3月21日的沙皮维尔惨案,69人死亡;1976年6月16日的索韦暴动,700人死亡。波皮维尔惨案使得南非的反种族隔离者认为和平抗争再也没有了希望,开始考虑武装反抗手段。而索韦托暴动则正式开启了暴力反抗的阶段,为南非培养了一大批反种族隔离的斗士,最终使得白人种族隔离者的统治无法继续。现在,3月21日作为南非的人权日得到纪念,6月16日则是南非的青年节。在种族隔离制度已经结束、全民选举已经实现、新政权也已经得到平稳过渡的南非,各种示威暴动的血腥冲突却依然不断,而且暴力程度也日渐增大。这对南非意味着什么?

原本拥有规模强大的公司和产权的白人,经过黑人雇工的一再罢工和要求加薪的折腾,也觉得无从经营。毕竟,白人虽然拥有积累下来的家产和钱财,但在新南非毕竟不能像以前那样,可以自己说了算,他们已经不能继续奴役黑人,让黑人无休无止地为自己去赚钱卖命了。南非再也不是以前的南非了。好多有钱的白人,被迫改变了策略,或者干脆移民去了别的国家。一些外来的投资企业来到南非,也将面对很多的困惑。现在的新南非政府规定,只要来南非投资的企业,必须雇用80%的黑人。当然这是政府为解决贫穷黑人所做的好事。但是对企业来说,他们并不喜欢大批量地雇用黑人。况且,现在的黑人觉得有政府撑腰了,动不动就联合起来罢工要求无休止地加工资。这导致了好多投资商们举棋不定,或者望而生畏。

在一家奈斯那郊外的中餐馆里,我们遇到一位来自中国的餐厅老板娘,她在南非住了二十多年,一直在这里开餐馆。她说,她很喜欢南非,尤其喜欢奈斯那散漫的生活。但最近几年生意不好做了,雇用的黑人动不动就罢工,向她提出加薪。以前出去办事,都是跟白人打交道,只要有道理什么都讲得通。现在不行了,现在和她打交道的都变成了黑人,在黑人那里一切都变了,变得难以沟通,有道理也讲不通。她算计着,想把餐馆关了,去另谋他路。但她又舍不得奈斯那这块美丽富庶又自由的地方。跟我们告别的时候,那老板娘还在跟我们说:“我真是喜欢这里呀,有多少人都想跑这里来啊。”

去奈斯那,去过自由散漫幸福的生活,是每一个人的向往。但是,真正能够去奈斯那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富人,在豪宅里定居;另一种是穷人,来为富人锄草种地。

在种族隔离时代,黑人在奈斯那的豪华小区里,几乎都是来为白人服务的。如今,黑人终于翻身了,也有黑人住进这里的豪宅,享受奈斯那的优质生活。然而,有钱买得起这里的豪宅的黑人毕竟少数。况且,在种族隔离时代,白人和黑人受到的教育机会和程度也是完全不同的。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之后,这些不同,也是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会逐渐消失。这个变化的过程必然缓慢。

但是已经翻身了的黑人,并没有耐心等待这些问题的解决。南非高速增长的人口和迅速发展中的城市,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新的社会问题。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已超过了政府的执政能力。这些因素,都导致了绝大多数黑人的实际生活水平得不到提高。另一方面,取得了政权的黑人,却在迅速利用权国致富。如今的南非,出现了一大批黑人富豪,权钱交易比比皆是,与日子越来越艰难的底层民众,已形成鲜明的对比。

曾经的革命者也在致富后迅速离开底层民众,再也不能成为底层民众的代表。富人越来越富,穷人则越来越穷。这些问题,政府暂时没法解决,穷人对政府失去基本的信任,只能通过罢工,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事件,来维护自己最基本的权益。

另外,目前的南非经济迅速增长,通货膨胀也越来越严重。那些穷苦的找不到工作的黑人,便成了难民,这导致了他们仇富排外的心理日益高涨,充满暴力的野蛮事件也越来越多。外国人被活生生烧死的情景,甚至胜过种族隔离时期的一些野蛮暴力。

每当危机爆发,人们都期望听到曼德拉的声音。

然而,曼德拉已经逝去,永远地离开了南非,离开了这个世界。纵然他在世,他也终究是一个人,他不是神。

或许,人们在回忆起他的时候,会想起几年前的伦敦海德公园音乐会上,曼德拉曾经对台下的年轻人说:“现在是时候靠年轻一代人的力量,来清除世界上的痛苦了。”

每个人都在为幸福、平等、自由而奋斗;每个人都想走进奈斯那、拥有奈斯那的蓝天白云和美丽景致,真正成为奈斯那的主人。然而,我们都知道,并非人人都可以去奈斯那。就如痛苦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能够被彻底清除。

这是人的局限。

在奥茨颂的帐篷里

必须说一说奥茨颂。

我们在奥茨颂住的是帐篷。只有那天,才让我有身在非洲的感觉。其他日子,都住在四星或五星的酒店里。酒店里的设施和世界各地的酒店大同小异,走进大堂住进房间里的感觉也都是一样的。唯独奥茨颂与众不同。

奥茨颂离奈斯那将近一小时车程。在奥茨颂有个野生动物园,各种动物自然放养在山坡上,都是受到保护的,人不可以随意侵犯它们。非洲是动物的天堂。南非是非洲经济最为发达的国家,但他们仍然没有忘记去保护动物。

我们乘巴士去奈斯那,去好望角,去乔治……公路上随时都会出现猴子、长颈鹿、斑马、犀牛、狒狒等动物。尤其是狒狒,在户外的餐厅用餐,它们随时会冒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偷走桌上的水果或其他食物。有的酒店房间在一楼二楼的,都被强烈告知没事最好别开窗,狒狒随时都会进来造访。在有些路段上,看到的狒狒不止一只两只,有时候多到成群结队,过往的车辆只好停下来让道。为了不引起交通堵塞,南非政府专门派人守在那些路段,只为了将狒狒从公路往山坡上赶。但是,狒狒依然猖獗,总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过,严重干扰了人们正常的交通秩序。而南非政府并没有下令用电网阻拦或动用枪击等措施,而是很人性化地用人力驱赶,不伤害狒狒一根毛发。每次看到行驶在公路上的巴士自觉停下来为狒狒们让道,我的心里总是会涌起一阵又一阵莫名的感动。

车子终于离开水泥和沥青浇筑的公路,转了个大弯,进入一段土路。由于天气干燥,车窗外尘土飞扬。满眼所见的黄土坡无边无际,黄土坡上是树林,植被看上去很不错。但没有参天大树,树林空阔但不茂盛,都是些低矮的小树木,更多的是灌木丛,还有很多仙人掌。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仙人掌,长得就像一棵棵树。分叉出去的仙人掌枝条上长满了又硬又粗的刺,看上去张牙舞爪的。靠近它时,心里会自然生发出一种惊悚感。这些仙人掌的年龄,已经很老很老了,树身上长满褐色的斑块,就像长在人身上的老年斑。但我相信,它们的生命一定要比人更古老。很多仙人掌的顶部开着粉的白的花朵,花朵很不鲜艳,干得像纸片。仿佛一阵风过,它们随时都会被吹走。然而,它们那么牢固地长在枝头,身体的一部分和枝干紧密相连,哪怕狂风撕破了它们的花瓣,它们仍然依附着树枝保持生长的状态。树身的根部因缺失水分而开始枯萎,有的甚至已经发霉,在毒辣的阳光下散发出苦涩的气味,这是生命的味道。

我们入住的帐篷就在这片树林里,树林前面有一条河,河对岸还是树林。向树林的尽头极目远眺,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脉。山顶上积着雪,不知道是什么山,它在遥远的天边,仿佛在世界之外。我的眼睛却看见了它。

下午的阳光,洒落在山林里,植物散发出各种生命的气味。我突然很留恋这片山林,以及帐篷里的生活。我觉得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踏上同一片山林来度过一个能带给我独特体验又无比宁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让我想起旧时光,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好。这是一个非洲土著过的日子。只不过我们做了一回仿效者。我们的帐篷里,被褥、浴缸、水龙头、电热毯、烧水炉、卫生洁具等等,基本设施样样齐全。最可喜的是,帐篷外有个木阳台,阳台上摆着现成的小木桌和两只木椅子。坐在那里,可以边喝茶,边看风景。

我烧了一壶水,泡茶。茶是从家里带来的普洱和东方美人。这两款茶,都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拿来的,他喜欢喝茶,也喜欢泡茶给别人喝。我喜欢看他泡茶时的专注。他是用了心去泡茶、用了心去喝茶的人。他用他的茶,教会了我好多。我很想告诉他,现在只要当茶器摆上,准备泡茶的时候,我的心自然就会慢下来。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说给他听。在这片非洲的山林里,我坐在木阳台上一个人泡茶喝的时候,却那样专注地想起他来,就如他泡茶时一样。

风一阵起,一阵静,阳光下的山林懒洋洋的。阳台边有一些低矮的树,叫不出名字,几片落叶旋转着飘过,仿佛是被召唤出场那样,每一片都有自己的姿势和步法。我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坐拥在秋天的景里。我差点忘了,这里是冬天。只因太阳灼热,把大地晒得暖洋洋的,让人感觉不出已经走在了冬天里。

我去林子里散步,拖着我的布拖鞋。这些日子,我一直拖着我心爱的布拖鞋。厚实的粗布底,复古花纹的鞋面,走在林子里无声无息、自由自在。每一步,都像接上了地气。仿佛这双布拖鞋就是为这片原始的树林而生的。它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地上看。我看到林间有好多小石头。这些石头,有的光滑乖巧,有的调皮活泼,但它们似乎更应该属于溪滩或者河流,而不应该在山林里。可是,它们偏就在山林里,在灌木树丛之间,满地都是。也许这里曾经是溪滩或河流,水流日夜冲刷着小石头,经久不息。忽然有一天,大地裂变,溪滩变成了高地,长出来一些低矮的植物,而无数的小石头,就这样被搁浅了。是不是这样的呢?

我一路走,一路捡。捡回来好多。每一块都有阳光的温度,每一块都有灵性,每一块都可以放在我的书架上与我同生共息。然而,我被告知,不得任意带走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片草木,否则会被严厉查处。这些石头,我带回帐篷,摆在木阳台上,我给它们拍了照,把玩了半天。次日凌晨,我将它们归还大地,归还这片树林。“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我听从了苏东坡的告诫。

夕阳下的山林很美,散步在林间,仿佛走在画里。整个人都变得蓬松,变得慵懒和散漫,步履轻盈。走过一小段山坡,就看见了那条河。河水浑浊不清,岸边长满乱七八糟的水草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这样的河,让人亲切,就像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村庄旁边见到的河一模一样,有自己的生命气息。不经修饰,没有人收拾。但总有几个小孩留恋在河边,捕鱼、捉蟹,蹚进河里去摸螺蛳。这条河里的物种,尤其丰富多样。小孩是不敢下去的,河里有河马,跟水牛一般大。我在河边走过的时候,两头河马正在落日下张嘴接吻,另一头浮在不远处闷头吐水,好像独自一人在一边自娱自乐。一群水鸭嘎嘎叫着,游过来、游过去,划破了平静的水面。

夕阳终于掉进河里,河水如血。抬头看,火烧云染红了天空,如血红的颜料被倒翻,浓艳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可惜没有月亮。在中国,已经快到中秋了,那么,今年最美的月亮,应该会在中国的天空看到。

就在那条河边,沐着如血的晚霞,吃了一顿非洲大餐,直至风刮得人瑟瑟发抖,才摸黑回帐篷。帐篷有门,是一块帆布,加一根拉链。上不了锁,也无从锁起。不管人还是动物,只要想进来,随随便便就可闯入。我们在城里生活惯了,家家户户必须要装防盗门。进门要锁,出门也要锁,门是最安全的保障。然而,就在这片非洲大地的帐篷里,我们被要求毫不设防地过夜。睡觉前,我想洗个澡,发现洗澡用的龙头挂在室外,四周用木条隔离,天花板是天空。也许在你冲澡的时候,刚好路过的长颈鹿会探头进来看一看。

匆匆忙忙冲完澡,又喝了会茶,磨蹭到半夜,才上床睡觉。可我无法安睡。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也会醒在这个夜里。到了后半夜,风大得惊人,刮得帐篷哗啦哗啦响,仿佛再猛劲一些,帐篷就会连根拔起,我们的床和人也会被风卷到别处去。

也罢,睡不着就不睡,索性让自己醒在这个陌生而奇特的夜里。想开灯翻翻书,又不敢,怕灯光会引来动物的好奇和攻击。

那一夜,我变得特别灵敏警觉,就像放养在山里的野生动物。人醒在黑夜里,虽然看不见,却能够听得很分明。我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帐篷外各种动物的声音,还有它们走来走去的细碎而凌乱的脚步声。我拼命辨别着那些声音,到底来自哪一种动物?然而,却是一夜徒劳,我根本无法辨识。

有一种动物发出来的声音,简直让我丢了魂。它不叫,也不跑,只是叹息,叹息了一整夜。一声接着一声,直到天蒙蒙亮,我终于披头散发地跑出去,才弄清楚,是河马在吐水。它们吐水吐了一夜,我听了一夜的叹息声。

我跑回床上,倒头就睡。睡得像死过去。我还做了一个梦。我变成了仙女,梦见了小矮人,我们在树林里快乐地生活,身前身后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它们和我说话,和我一起散步,一起摘果子。树林里没有路,但却留下一些动物走过的模糊的分叉道。一切回到史前,自由,原始,纵情。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在中国的床上,它们从来没有被梦到过。

去埃及看金字塔

在埃及,神绝不是虚无的。它不在彼岸,是此在的,它就在身边。只要你抵达埃及,见到金字塔和那些浩浩荡荡建立在城市中心的坟墓群,你就会强烈地感觉到。

那天阳光凶猛,感觉能将人晒焦。可在见到金字塔的时候,却浑然不觉周围的热气腾腾。看到的第一座金字塔是昭赛尔法老的阶梯式金字塔,是埃及最古老的一座。塔座的石块好多已剥落,据说是被当地人偷偷挖去修建了自家房子。在当地人看来,用来修建金字塔的石块是由神灵护佑的吉物。现在,这座最古老的阶梯形金字塔,已搭起了脚手架,工人们正在进行修缮工作。靠近它,感觉有些危险,仿佛哪一块巨石冷不丁就会轰然滚落下来。

听说,最大最有名的是胡夫金字塔,不仅允许爬上去,还允许进入到金字塔内部去参观。于是,迫不及待地赶过去。

胡夫金字塔在吉萨,离开罗城市约四十分钟车程。在1889年巴黎建起埃菲尔铁塔之前,它一直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这座金字塔的底面呈正方形,每边边长二百三十多米,绕金字塔一圈,差不多要走一公里的路程。胡夫金字塔除了规模巨大之外,它的建筑技巧更是令人惊叹,塔身的石块之间,没有任何水泥之类的黏结物,而是一块石头叠着另一块石头,每块石头都磨得很平,石头与石头的缝隙,连刀都插不进去。每一块石头都在两吨以上,谁也不知道这些巨大的石头,是怎么被叠上去的。

在胡夫金字塔不远处,还有海夫拉法老的金字塔和门卡乌拉法老的金字塔。在埃及,有一百多座金字塔,大小形状各不相同。为了不被盗墓者发现,许多法老将金字塔修建在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地带,迄今为止,仍有一些金字塔没有被找到。事实上,除了未被发现的金字塔之外,法老们的木乃伊和殉葬品,已经被古代盗墓者和19世纪的欧洲人扫荡一空。我们所看到的金字塔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石块和无穷无尽的时间。

从金字塔里挖出来的部分木乃伊和殉葬品,被陈列在开罗博物馆里。制作木乃伊的巨石像一张床,死去的古埃及人就躺在那里,开肠剖肚整个程序下来需要一个多月,才能被制作成一具可以永久保存的木乃伊。木乃伊竖放在密封的盒子里,付一百美金,工作人员会打开来让你看一眼。漫步其间,你会被这些陈列的殉葬品吓着。实在昂贵得难以想象!金的床、金的椅子、金的面具,以及一具具赤金的棺材和一些千奇百怪的物品。最令人惊愕的是,胡夫法老穿过的两条内裤,也被陈列在其中,一条能包住臀部,很宽松;另一条,是内裤里的内裤,其实是个长长的小布袋,就像避孕套的加大版。面料都是麻质的,本白色,泛着旧暗的黄。从这个小物件里,我们也许可以感知当时的法老对自己的珍爱程度。其中有七具金棺材,从大到小,一具套着一具,有点像中国的套盒,也是从胡夫金字塔里挖出来的。套在七具金棺材最外面的,是一具石头棺材。石棺还留在金字塔里。想要见到那具石棺材,就得进入胡夫金字塔的内部。

当然,并不是为了去看那具巨大的石棺材,才下得决心深入到金字塔里去的,实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拿到门票,心按捺不住地紧张。处于古汉语里的“惴惴”“忐忑”之中,还有些敬畏和凛然。金字塔外部阳光四射,它在你眼里是一座伟大的建筑物,而一旦进入,你会立即明白过来,这座神迹一样的建筑物,它其实是一座坟墓,你进入的是一座墓穴的内部或者深处。这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现场,而我,正要鼓起勇气穿越它。

谢天谢地,一位小孩愿意陪我进去,很阳光的中国孩子,在英国读书,是个无神论者,不会疑神疑鬼地去迷信,也不会有怪念头出来阻碍他。我叮嘱他,我们不能在下面待太久,因为空气太糟糕。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们最好能够缩短在十分钟内就出来,还有,我们不能分开,要一起走。小孩说,好吧。听说里面很暗,我们没带手电。小孩没再作声。没走几步路,一个大概陡峭至四十五度的洞穴忽然出现在眼前,我们必须猫着腰,将身体折成直角才能进入。小孩走在我前面,他的头从腰部转过来,忽然对我说:我有点不想进去了。我推了他一下,与其说是在推他,还不如说是在推自己。我已容不得他犹豫,更不允许自己多想。我们要对付的,不是鬼怪魂灵,而是,需要战胜黑暗和未知的勇气。

这里曾是死者进入的地方,是通往阴间的入口。对古埃及人来说,这里又是通往乌托邦世界的洞天福地。《金字塔铭文》中有这样的记载:“为他建造起上天的天梯,以便他可由此去到天上。”金字塔,即天梯。角锥体的金字塔形状,又表示对太阳神的崇拜,因为古代埃及太阳神“拉”的标志是太阳光芒。站在金字塔棱线的角度朝西方看,可以看到金字塔就像撒向大地的太阳光芒。在古神庙看到的很多方尖碑,也拥有同样的意义,象征太阳的光芒。

进入到胡夫金字塔内部的我们,所能看见的和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石头,还有糟糕污浊的空气。不敢大口喘气,也不想张口说话,围巾一直捂着鼻子,快窒息为止。四千多前年的气味扑面而来,实在不好受。不知下到多少石阶,有一个一米多见方的平地,可以容我们直立起身子休息一会。继续往上爬时,仍然需要猫起腰,屈弯至九十度。爬行至石阶的尽头,终于到达一个几平方米的平地,一位身穿长袍包着头布的埃及男人,手里晃着一支手电筒的光,开始用他的阿拉伯语向我们介绍。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陌生的语言,让他感觉很遥远,很诡异,像一个来自阴曹地府的幽灵,若即若离地跟随着我们。在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具巨大的石棺材。

小孩捂着嘴发出呕吐一样的声音,我以为他要呕吐。他说他只是在大口喘气,不能再待下去了,会窒息。我带着他逃一样逃离现场。这一刻钟,我们到达了墓穴的深处。事实上,除了一具石棺材,我们什么也没见到,里面一无所有。

失望么?也未必见得。至少没有遗憾。虽然我们的到达,只不过满足了一下好奇心,经历了一次穿越,穿越一座四千多年前的古墓穴,穿越自己。世界没有内部。也没有深处。它从来就不会真相大白。

然而,有那么多的人,都想当然地觉着,世界有朝一日总会真相大白。为了揭开金字塔之谜,全世界的人都用尽了脑子,甚至用炸药将金字塔炸开一个洞,以便研究,试图作出科学的解答。这听起来多么荒谬!他们早已丧失了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和恐惧,成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战胜迷信,确实可以给人以开发世界的勇气,但毫无顾忌的无所畏惧,对于人类却是一种灾难。

这些巍然屹立的金字塔,是奇迹,也是神迹。神迹是人无法揭秘的。古埃及人的智慧,难住了全世界!它神秘得令全世界的人慕名来到此地,像一脚踏进了“世界深处”,以为走在神秘的世界内部,却只不过在自己的幻觉里面走了一趟。在离开之际,恍然如梦初醒,仿佛获得一次重生。

古埃及神庙以及废墟里的行走

古埃及的神庙,被称为“神的家”,是供奉逝世法老的地方,也被称为“亡君的家”。法老死后,为了举行来世轮回的仪式而设立的场所。

四千年之后的今天,神庙已是残墙断壁的废墟。走进卡尔纳克神庙遗址的那个下午,是我与四千年前的古埃及文明相遇的下午,感觉我的气就没喘过来,完全被震住了。行走其中,一些汉语里的词汇,仿佛迅速在这片废墟里找到依据,并一一在我眼前复活:强权、霸气、雄伟、男性……这是一个男性或者说雄性的世界,它跟女性没有关联。女性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痕迹。所以,在古埃及能够出现一位女法老,真的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的心无端地热烈起来。总是这样的,每当我与千古遗址的废墟相遇,就会产生出异样的感觉。记得那年去古格和吴哥窟,也是这样,心无端地热烈着,喘不过气来。走在经历四千多年沧桑的古埃及神庙里,我明白,我不仅被热烈和敬畏所包围。那感觉真的是撼人的。

在巨大的废墟里走,你得不断对抗自己的虚弱和渺小,你的神经会变得无比脆弱,又极其敏感,一触即悲情漫漫,觉得人生虚无,活着虚无,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悲情与虚无感,又令人生出一些诗意来,你感觉你只是一个灵魂,游移于谜底一样的废墟之上,俯视各种感受、幻觉、传说、神话、意义、奥秘,以及不可泄露的天机……直至离开,你会吓一大跳。

当然,人总是被自己的心给吓着的。古汉语里还有一个词语叫“压惊”。人在受了惊吓之后,需要压压惊。回到开罗,住进酒店,怎么也睡不着。酒店的院子很大,转来转去直至夜半零点,此刻的开罗,整个城市在沉睡,而我醒在开罗,醒在这个城市的某个酒店的院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个时间被你打搅,陪你说话。酒店大堂还亮着灯,角落里还有人在弹唱,看起来应该是一个酒吧。我游荡着走进去,坐在吧台前,要了一杯咖啡。一个欧洲男人坐在我对面,他寂寥淡漠的脸容,沉静在一杯晃荡的红酒里。

咖啡来了,咖啡的浓香和服务生暧昧的笑容,立即让我回到了现代。

埃及男人的眼睛

这里是撒哈拉沙漠的边缘,而非腹地。有一段可以坐骆驼前行的路。帮我牵来骆驼的男人来自埃及,穿着长袍,头上缠着伊斯兰头巾,脸和眼睛都是黑黑的,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唯独目光闪闪发亮。我在他的帮扶下坐上高大的骆驼。他那样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我的脸,简直纹丝不动。

我很不习惯被别人这么死盯着看,故意不搭理他,假装看不见。但他的目光一直不移开,好像非等着与我的目光接上才肯罢休。我努力不与他对视,尽量把脸别开去看远方。因为与他对视上了,麻烦就开始了。他会开始与我搭话,我需要回答他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你来自哪儿?来旅游的吗?待多久了?下一站去哪儿?只要你开口,他就会有随时向你讨要东西或伸手过来的可能性。一路过来的经验这样告诉我,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然而,我到底坚持不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我的目光像被他突然逮住,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其实那样的笑,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是不含任何感情的,与其说他是在看我的脸,莫如说是在看沙漠上出现的一个深洞。

在埃及,我被很多那样的眼睛死盯着看过,走路之间,会突然有人在你身边止步立定盯着你看,身体一动不动像冻僵一样凝固着。有时候会被惹起一股无名之火,以为以眼还眼狠狠回视对方,对方定会收回视线。

然而,这在中国行得通,在埃及,根本行不通。不管你的目光如何恶狠狠地回击过去,对方好像丝毫不以为然。你无法拥有巨大的耐心,与他们长长地对视下去,只得败下阵来,转过身去,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背,似乎被看出一个洞来,心情迅速黯淡下去,对一个异族女子来说,多少还有些恐慌。

但是你总不能去告发这些眼睛。塞拉丁说,埃及女人全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埃及男人只能逮住外国女人看,除了好奇,其他的都No Problem。而我却以为,这样的目光太令人不适,太有Problem!

我还是收回了视线,没再理那个男人,我怕我的抵触情绪会在言语里流露出来,以至于引来这个男人的仇恨,把我碎尸在沙漠里,只消一阵狂风,我便会埋葬于此,从此销声匿迹。我可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所以,我一直望着远处,望得两眼发酸,就是不肯收回视线去看他。

我不知道是他累了,还是他的骆驼累了,我们忽然停下来。他高举起双手,在骆驼的长脖颈上摸来摸去,眼睛还是没有放过我。他的目光里甚至有些忧伤,有些温情脉脉的元素。我甚至觉得这个瘦而挺拔的男人,他黝黑的脸长得其实挺俊的。心里莫名地摇晃了一下。假如是电影,我相信这种莫名的摇晃,就是浪漫的开始。我真的希望,我误读了他的目光,他并无恶意,就像塞拉丁说的,No Problem。然而,我一开始的感觉应验了。他开始用蹩脚的英语向我表述,要么跳下骆驼走,要么给他东西。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再看他的黑眼睛,露出一种猥琐和阴暗。他们是不是穷疯了?然而,他们穷,却不凶,也不恶。确切地说,是令人生厌。

记得去金字塔那次,有很多男人的目光也这样追着你看。除了假装看不见,一点办法都没有。看就看吧。可问题不在这里。他们看着看着就会设法接近你。废墟上总有高低不平的断墙残壁,人在上面走,难免会被某块松动的石块或什么物体所绊倒,此时,一双黑黑的手就会及时伸向你,把你整个扶起来。你正欲对他说声感谢的时候,他已先你开口,索要小费或指指你包里的东西,似乎藏于包里的任何东西,只要你肯,他都愿意接受。

但他们不偷,也不抢,但一双手不闲着。当你还没回过神来,他一边开口索要小费,一边在你屁股或大腿上狠狠摸一把。这种时候,不管心理和生理上都会产生强烈的反感和不适,只想给点小费快点打发掉走人。但往往是,对方收了小费,依然不离不弃地跟着你,你走到哪儿,他随你到哪儿,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简直无可奈何。

埃及的小商品市场琳琅满目,然而,摆摊站店的全是男人。于是乎,你要跟这些埃及男人去讨价还价,是要具备强大的耐力和相当强韧的神经的,否则你休想从他们的目光中脱身。他们没完没了地跟你说话,把你围在店里。除非你愿意挨宰,不砍价,付了钱拿了东西就走。

纵然这样,也还是要提防他是否有货。因为你看中的样品,他不一定卖给你。他会跟你说,他从里面给你拿新的。一旦你先付了钱,他就再也拿不出新的货来了。其实他是没货了。他一边说要去仓库里拿货,但走过去有点路,一边又推荐你买别的。直到你烦了,只想要了样品就走,但他坚决不会让你拿走样品。就是跟你磨嘴皮子。钱是休想拿得回来的,除非你又按他的意思,将就着选买其他有现货的商品。

埃及女人何时撩起神秘的黑色面纱

在埃及的日子里,跟我们打交道和说话的全是男人,仿佛我们踏入的,是一个没有女性的国度:粗粝、单调、喧嚣、混乱不堪……

从开罗到卢克索,又从卢克索回到开罗,几乎所有的商店、餐厅、咖啡馆、小商品市场等公共场所里,看不见一个埃及女人。连女人用的香精店里,也都是雇用男人当服务生。

偶尔在路上遇到的女人,都身穿长长的黑袍,蒙着乌黑的面纱,行色匆匆,低着头走路。看多了,眼睛慢慢像受了伤,变得有些酸涩,像面对蛮荒。藏匿于黑面纱后面的那颗灵魂,当她向我揭开黑色面纱的瞬间,是否会领我到世界的另一面。

埃及信奉伊斯兰教。现在信奉伊斯兰教的女人,依然不能上班,不能在公共场所露脸。她的脸除了家里人,一生只能让一个男人看见。

在上世纪60年代末,萨特和波伏娃曾抵达埃及。当时的总统纳赛尔亲自接待了他们,并派出一架小型飞机专供他们使用。埃及政府请求萨特和波伏娃向全世界传达埃及政权正在为之奋斗的埃及人民的事业。在这场被精心安排的政治活动里,波伏娃却对另外一些事情起了好奇心。她在埃及的土地上,看到了贫穷的村庄,看到了因饥饿而瘦弱的农民,看到了天天蒙着面纱不得参加工作的女人。

波伏娃与埃及的女权主义者取得了联系,她们中有记者、律师,还有医生。她们不戴面纱,但却从来不迈出家门一步。不管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还是餐厅里,从来都看不见埃及女人的身影。波伏娃在开罗演讲,愤怒地指责埃及人在面对妇女时就像“封建主、殖民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她甚至用他们自己正在进行的独立战争的名义来谴责他们。波伏娃的那一次演讲,愤慨激昂、言辞激烈,而台下却只有女人在鼓掌。讲座结束后,一些男人上来与她理论,想让她理解女人的不平等应该被当作是一项神圣的、凌驾于所有法律之上的规则来遵守。

纳赛尔执政的时代过去了。波伏娃也早已离开人世。埃及的女人却依然蒙着面纱,她们的世界依然一片漆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波伏娃那样,再跑到埃及去替那些可怜的女人们申诉。

那天我跟萨拉丁聊天,聊起埃及女人每天蒙着面纱生活,不得参加工作的事。萨拉丁家住开罗,是一位地道的埃及人。他说,其实他也主张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揭去面纱,自由地去呼吸,去参加一些工作。萨拉丁还知道我们中国妇女缠足的历史。我说,让女人缠足和让女人蒙着面纱,都是对女人身心的一种摧残,是男人强权之下的产物。萨拉丁笑笑:在你们中国,妇女已经解放了。在我们埃及,要揭开这层面纱,恐怕没什么可能性。

只要你们男人都反对女人蒙着面纱,为什么就不可能?记得我问萨拉丁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去年秋天。还记得萨拉丁指了指大街上到处悬挂着的一张大头肖像,脸上夹杂着被压抑的鄙夷之色,说:我们也反对他,做了三十年的总统,还不肯让位。萨拉丁的意思是,他们只不过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的反对与支持,向来都只是内心里的事,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还是让我来描述一下那张肖像吧,不管在开罗,还是在卢克索,我无数次看到他:黑西服,黑领带,白衬衫,四方脸,平头,脸容虽然带着些笑意,但更有着君临天下的威严与霸气。他就是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看上去大概四十多五十岁不到的样子。那是他照片上的年龄。萨拉丁说,这张照片在埃及挂了三十年一直就没有换过。生活中的穆巴拉克,已经八十五岁高龄,都老得不成样了。

回国不久之后,便有消息说,埃及民众开始抗议,要推翻穆巴拉克。一场革命持续了大半年,穆巴拉克终于在2011年的2月11日被迫下台。这场革命的成功,让所有人感到欢欣鼓舞。我想在埃及的萨拉丁,以及像萨拉丁一样心里暗藏着一份隐秘期盼的人们,也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

谁说平民百姓说的话没有用?民意是不可违背的,任何的专制统治与强权,最终总会被推翻。只是时间问题。那么,顺着民意,埃及的女人,是否很快也会被允许揭去那层讨厌的面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露出她们美丽的容颜。

我是女人,祈愿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能够享有平等和自由的权利。

撒哈拉沙漠

心虚悬着,像断了线的气球,落不到实处,惴惴不安,又有难以抑制的激动。因为,将去撒哈拉沙漠。萨拉丁已经联系好越野车。司机是一个埃及人,他的身上脸上头上都紧紧缠着一层棉麻布,只从他露出来的双眼和握方向盘的一双黑黑的手可以判断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如此广阔的蛮荒,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无垠中辨别方向的。

这是三毛走过的地方。以前读她的《撒哈拉沙漠》,心里充满向往和好奇。在撒哈拉沙漠生活的日子里,三毛去看几年才洗一次澡的女人,看她们怎样用石块刮下身上的污垢;看小孩在母亲怀里,和着污垢与汗水吸吮乳汁;冒险去西属撒哈拉西岸海边看女人用海水灌肠;看一个十岁的女孩经过六天的婚礼后一张胖胖的脸变得眼眶下陷;沙漠中的人不识字,女人病死也不看医生,因为医生是男人,这促使三毛大胆行医,一夜之间成了沙漠部落中的神医……这是一个远离文明的原始部落,三毛走进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段未知的旅程。而我,也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段旅程,踏上这片非洲酷热干燥的土地,除了满足一份好奇与天真,我还为了什么?我只是一个俗人,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追问为什么?可从来就没有答案。也许,答案是有的,它无法被整理成语言。

在沙漠里,居然见到了海市蜃楼。萨拉丁说,蹲下,快蹲下看。蹲下,让目光贴着地平线,一直延伸至尽头,居然看到了潺潺流水,还有一些模糊的建筑物,像一座繁华于沙漠里的城。不知道这是光的反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那样真切地跃入我的眼里,浮现在天的尽头。然而这份真切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但是,这份“不存在”,却从此被我刻骨铭心地记住。

汗水渗出皮肤,又迅速被阳光吸干。身体变得又干又燥。不管你来时怀着多少浪漫幻想,但只要走进沙漠里,你就会忽然明白,这是一个与风月毫无关联的地方。你只会被一些简单的词汇感动:水,活下去。

以为不会看到人。萨拉丁说,这里已十五年没下一滴雨,你能想象吗?人在这里怎么存活!

然而,我们还是见到了人。一个小小的部落,叫不出来它的名字。村边有一个简陋到极致的清真教堂,他们信仰伊斯兰教,每天来这里做祷告。教堂不远处有一口井,深不见底。爬上井台往下看的时候,我并没见到水,只感觉一阵阵的眩晕。但我相信,在井的下面,最最下面的地方,一定是有水的。

部落边有沙山。我们爬上沙山看远处的落日。落日的光辉把沙漠照出一种赫红色,我在那一抹红里,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和感动。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我无语。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罩着黑色头布的女人牵着骆驼从我眼前走过。

给你一个荷西,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多么简单的问话,带些可爱。我仍然无语。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超越和独特,然而,我们的情感与生命往往只能陷于局限之中,那个追索的境界,想来令人生畏。

“飞蛾扑火的一刻里,定是很快乐与幸福的。”三毛也是拥有这种豪迈与决绝的,所以,当她以一双丝袜结束自己的生命时,我并不感到惊讶。

想起三毛生前的一段话: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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