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夜总会的账单纸,上面抄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男人的名字。笔迹潦草随意,透着一个男人漫不经心的骄傲和自信。
在静谧的夜里,安然将起了褶皱的账单纸,一点一点地抚平。这个爱泡夜总会的男人,竟用账单给她电话号码,他是故意的吗?心里忽地升起一阵惶乱不安。她快速将那账单压于书本下,像扑灭一团火。
那男人就如一个纵火的人,而那串电话号码,正不断地向她发出噼里啪啦的火焰的信号,已让她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了。
为什么不让自己靠近那个纵火的人?
为什么不?
一转身,她在镜子里照见自己,一头松散的头发,几根刘海散下来,漫不经心地直刺到眼睛里。眼旁的鱼尾纹因为熬夜而加深了……年轻的日子飞一样地过去。都说女人在三十以后,便只有被选择的份儿了。眼看着自己的年龄也直奔三十,她还能大把大把地扔掉青春吗?
她毫不犹豫地和小顾分了手。在情感之路上,要让自己往前迈进一步,就必须得结束、抛弃一段感情。
小顾是个助教,一个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人。在他身上可以收敛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别出心裁和浪漫想象。和他分手后,安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她以为,对于小顾来说那会是个硬生生的伤害。但是,小顾却极其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如他非常平静地爱上她一样。
“你不会幸福,因为你写小说。”
她一直搞不懂,小顾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没想着非得去弄懂它。反正他们已经分手了。
而母亲却为此痛惜不已,追着她问:“他哪点不好?”
“他哪点都好,就是会把我闷死。”
母亲叹息着:“平安的日子都是很闷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不想要什么。莫名地一阵心烦,她从家里逃出去,逃离母亲的一堆聒噪。
一切,都是从那张账单开始的吗?
谁知道呢?在这阳光照耀的初春,万物躺在暧昧不清的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没有尽头,各怀心事,谁知道哪是开头,哪是结束?
这天是周日,是安然和三个姐妹相聚的日子,每一星期她们都会在“娘家”相聚一次。她们称之为“回娘家”。
“娘家”是个咖啡吧,是她们的情感释放地。女人的天空有时会被感情遮蔽着,平时很难看见理智和合理的晴朗。所以,她们会定时出现在这儿。聆听和倾诉,是她们相聚的全部内容。她们从中得到喘息和微笑,她们总能让一切一笑而过,重新投入生活。
时间还早,安然绕道去了旧货市场。
她是个迷恋旧物,又喜欢探知的女人。在旧货市场的进门口,挂了很多落满灰尘的旧画报。她在那些画报中,突然撞见一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三十年代白梅的眼睛。白梅,这个生于梅城成名于上海的女人,带着一个沉寂几十年的谜团,如生了根一样一直活在她心里。今天,这份不期然的撞见,再一次以最强劲的力量激起了她的探知欲。
当安然背个大包赶到“娘家”时,青莲已坐在老地方等待了。青莲是个时装模特,她是她们姐妹中最安静的一个。看到安然进来,她展颜一笑,那份自然的亲热就像见到了家里人。
安然放下包招呼服务生:“来两杯卡布其诺!”
“来三杯吧!”此时,绿裙正微笑着进来。绿裙的情感故事是最贫乏的,她聊的大都是关于工作方面的话题,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是,最近的她,却俨然换了个人,她看上去如沐春风,热情洋溢,那感觉只有坠入爱河的女人身上才有。莫不是——
“你恋爱了?”安然帮她把外套往沙发靠背上一搭,随口问道。
“为什么这样问?”
“你这模样,就像个恋爱中的女人嘛!”
“我怎么了?我可是很深藏不露的!”
“还深藏不露!看你那得意劲儿,早出卖你了!还是招了吧,是谁?”安然紧逼着绿裙。
青莲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绿裙,你就告诉我们吧,是谁呀?”
“还是等阿紫来了再说吧。不然,我还得重说一回。”绿裙做投降状,赶紧找出手机给阿紫打电话。
阿紫在电话里说让她们再等十分钟。事实上,她是在半小时以后才赶到的。在这半小时里,绿裙又打电话催过她三次。
阿紫如风驰电掣般跨进“娘家”,她一只手拎着大包,另一手臂下挟着一本鼓囊囊的大号记事本,足蹬一双危险至极的细高跟皮鞋。一进门,便急着挥舞手臂打招呼,记事本里的收据、名片、纸条,一下子散了一地。几个客人自觉地让出一些空间,好让这个身着迷你裙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这一地的秘密。
“我们的阿紫,总是这样风风火火,改不掉!”绿裙笑着调侃。
阿紫将东西统统往空座位上一扔,冲着绿裙道:“你还说我,都是你害的,没命地催!要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再去走一回,看我如何优雅地走过来。”
“算了吧,谁让你总是迟到。”绿裙笑着拉她一下,她才精疲力竭地倒进沙发里,将一双修长的腿塞进桌子底下。
“还不是男人太多了嘛,都应付不过来了!”阿紫颓废地一笑,带些得意。她朝吧台打了个响指,“给我一杯蓝山,加奶不加糖。”
接着她又问:“这么急急招我,是否有谁中了‘毒’?”
安然和青莲齐声道:“绿裙!”
阿紫立即嬉笑道:“连我们铁姑娘也中‘毒’了?那人是谁?”
绿裙没命地催阿紫来,本来很想对姐妹们坦白她的恋情的,但现在,她却一点倾诉的欲望也没有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又不好太扫姐妹们的兴,于是,她说:“是一个男人啦,说了你们也不认识,下次带他来见你们吧。青莲你呢?”绿裙移花接木,将话题引开。
“我也就那样啦,没什么改变。”青莲只轻描淡写地道。
“前后左右只不过一个男人,还会有什么改变嘛!”阿紫道。
“你呀,总疯疯癫癫的,那么多男人围着你,也挑不出一个来。”安然道。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想像蜜蜂一样东采西抓的,在这个人身上找不到,就换一个人。我也梦想会遇到一个我期待中的男人,能给我一切的。可这样的男人哪儿去找呢?我又没有耐心去守株待兔。这是我的弱点,我永远需要被注意,被吸引,只要在男人的眼光里,看到一点坏的东西,我就准备去爱了。但爱过以后,我又觉得我的付出并不为那男人,而是为那个眼光……我的话说完了,结束!”阿紫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咖啡,突然将话截断。
安然道:“换一种方式吧,那些男人当中肯定会有你所期待的。只是一不小心被你吓跑了。”
“我也想过,到底有没有我最爱的。有天晚上,我不想睡,我便开始数追过我的男人们,我想将他们一个个排出来,比一下,哪个最好?”
“然后呢?”
“我数到二十六的时候,我就睡着了。”
“二十六?”
“二十六个男人?!”
“是二十六岁啦,笨女人!想来也怪,没男人爱吧,这日子太空虚;可是爱过以后,更空虚——”
安然的心里因为有着特殊的心境,她隐约觉得阿紫的话里有一种绝望,那绝望并不浓烈,但却非常真实。
“空虚!它就像毒药。我们何不做个下毒者?一个真正具有吸引力的女人是要有耐心的,她会让自己去等、去期待,去给人家时间准备、去幻想、去冲动。她永远不显得急躁,她会一直保持优雅,懂得把事情延后,懂得沉默,也就是说,要懂得创造空虚,空虚才能让人产生渴望。”
阿紫大呼道:“这太难了!尤其像我,面对大把的空虚,怎样想着去填补还来不及呢!”
“你和男人们混杂在一起,没有泪水,没有委屈,没有责备,没有非难,长此以往,有的只是杀死欲望,让自己麻木。你要激励自己和他人去爱,唯一的办法,就是种植空虚,像种庄稼一样,总会有收获的一天。”
女孩们一阵静默,仿佛需要静下来,好好理一理思路。
现代人谁没有过空虚?她们的心情零碎得一塌糊涂。
“我很羡慕你的能屈能伸,所以,你活得比我好。”阿紫耸耸肩道。
“我活得没劲,很没劲!”安然的声音像发泄。
“你还活得没劲?有疼你的父母,还有一个死命爱你的小顾,你又不用去工作,去看人家脸色,只趴在电脑前编编故事就能赚钱,你还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为自己活一把!我已和小顾分手了。我想搬出家去住,无拘无束地过上一阵子。”安然的话如一枚炸弹,在女孩中间轰地一响。她们纷纷问: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这样?”
安然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想离开小顾、离开家,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阿紫又问。
“我想搬进梅园,静下来写写白梅。”安然脱口而出,仿佛这是她想了好久才决定的事情。
“白梅?!”女孩们惊呼。她们都知道白梅是三十年代的红歌星,但却从没有人知道红了以后的白梅去了哪里。这个谜团,没有人解得开它。
“你是否疯了?梅园是园林局保护的故居,怎会让你搬进去住?再说那房子那么老旧,你不怕?”绿裙在问这些话的时候,心情莫名地一阵激动,眼里竟充满向往。
“所以,我想和大家商量商量,是否有办法争取租到梅园,最好我们一起搬进去——”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孩们都被这异想天开搅得兴奋莫名,激动不安。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们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汹涌澎湃。
“好,我双手赞成!”阿紫先斩钉截铁道,“园林局局长,我倒是认识,明天我就找他说去。”
“我也想搬出去呢!我也去求求父亲,兴许他有办法。”绿裙的脸上泛着红晕。
“对了,你父亲一定会有办法的,否则他这个市长白当了!”阿紫道。
安然看青莲始终没吭声,便问道:“青莲,你有什么想法?”
“我怕我妈会不同意——”
“问你自己想不想?”阿紫不耐烦地打断青莲。
“我当然想!可是——”青莲还是拿不定主意。
“别可是了,安然说得对,我们该为自己活一把!也许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阿紫道。
她们会心地笑了。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相聚。咖啡真是个好东西。是咖啡唤醒了她们的欲望和激情。
离开咖啡吧时,已是半夜了。她们故意绕道经过了梅园。梅园掩映在一片朦胧的灯光之下,半明半暗,若隐若现,似蜃楼。
梅园的门早关了,阿紫提议跳墙进去,说完自己先利索地跳了过去。
女孩们一个一个地攀墙而入。她们的激动是因为突然发现了惯常生活的外面,还有另外样式的生活。虽然这另外样式的生活即使你理解不了,但你会被深深吸引。因为它新奇而刺激。
经过几番周折,女孩们终于如愿以偿,搬进了梅园。沉寂了几十年的梅园,再度热闹了。
“当”的一声,四个酒杯碰撞在一起。
“为我们姐妹四个搬进梅园干一杯!”阿紫道。
“不,搬进梅园的应该是五个人。”安然坚持。
“去!你不要阴里阴气的,吓唬我们!”
“我真的觉得白梅的灵魂,就在我们身边,她还活在这里。”
“真是疯了!”阿紫嗔怪着,又去添酒。
夜,如花般悄然盛开。
因为激动,也因为感慨,四个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阿紫的手机突然响起,可她却睡意蒙眬地朝沙发看一眼,没有去接。
绿裙却好事地冲过去看手机。但阿紫却挥了挥手:“不用看了,本小姐今晚谁的电话都不接!”
绿裙笑了笑,随手将电话掐断了。
可过了一会,手机又响。绿裙又跑过去把它掐断。
如此反复掐了五六次,当手机再次响起时,阿紫不耐烦地冲口而出:“真是好烦!帮我关机吧!”
握着手机的绿裙挑起一个眉,嬉笑着问:“真关了?”
“关了吧!烦!”
“你——,真的谁的电话都不接啊?最后两个电话好像是你家里的号码哦。”
阿紫一下跳起来,“为什么不早说呢,真是!”
“你不是说都不要接的嘛。”绿裙拢了拢一头短而碎的头发,精干而调皮。
阿紫忙开了手机,向家里回电话。
“什么?今晚他见不到我,就跳楼自杀?!”阿紫惊呼。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
听完电话,阿紫气呼呼地,一脸愠怒:“这个孙子,居然敢打电话骚扰到我父亲头上!他竟敢说没有我睡不着觉,今晚见不到我,就要跳楼了!”
安然问:“是那个很有钱的江老板吗?”
“就是他。”
“那,我们过去亲历一起跳楼事件的发生过程,岂不有趣?”
“走啊,快走啊!”绿裙早已拿了车钥匙,催着她们。
酒吧里灯光暧昧,人声喧哗。当她们四个人一踏进门口时,氤氲的酒吧似乎一下变亮了。人们停止了笑闹,都将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上。
刚刚还飞扬跋扈的江老板,突然像着了魔似的,痴痴地盯着阿紫。他的眼里只有阿紫。那迷死人的修长的腿,那足以倾倒众生的妩媚的眼,还有那唇,下唇比上唇偏偏就厚了那么一点点,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亲吻的。
阿紫靠近他,看着他发痴的眼神,俯下身轻声细语地说:“我们走吧——”
可江老板动不了。不是动不了,是不知所措。
阿紫用手拍拍他的脸,再一次轻声说:“走吧——”那神情就像母亲在哄着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虽然孩子并没开口认错,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已知道。
此时的江老板就是一个孩子。阿紫的手在他脸上拂过,那是嫩滑的温暖的感觉。突然,他笑了,笑得很满足,很幸福,一点都不像喝醉的样子。
安然看着他知足的笑脸,问道:“现在不想跳楼了?”
“不,不想了——”江老板涎着口水道,“我见到阿紫了,我感觉生活如此美好!我干吗还去跳楼?”
他趄趔着站起来,“走——我们——走!”
江老板的傻样,让在场的人都抿嘴一笑。
“他还没付酒钱呢!”一个浓妆艳抹的吧女不屑地看着江老板。
“我——不是刚刚付了很多吗?怎么——又要——付钱?”
“刚才那是小费!我知道你所有的钱都付了小费啦——”
安然问那吧女:“他欠了多少酒钱?”
“六百。”
安然替他买了单。四位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拖带搀地带走了江老板。
好不容易将江老板塞进车里。四位女孩一路疯笑着。在这个春风荡漾的月夜里,一辆白色的车子向郊外疾驰而去。
翌日凌晨。在郊外的奶牛场里,江老板被一阵寒冷和腥臭味激醒。
眼前的景象几乎令他暴眼。他竟然抱着白花花的奶牛睡了一夜。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几乎赤裸。他狼狈不堪地从奶牛肚子下爬出来。
而在此时,他的妻子美凤正朝他快步走来。他吓得脸发青,腿发软,尴尬得无地自容。
一夜总算过去。
女孩们一醒来便处于一种紧张的兴奋状态。她们渴望能听到江老板的电话,渴望江老板的破口大骂,或大声抱怨。
她们“心事重重”地等待着,期盼着,一起围着吃早点。阿紫将热好的牛奶递给她们——
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捧着牛奶,人人笑得东倒西歪。
牛奶溢出杯子,湿了她们一身。
蓦地,手机响了——
她们突地收住了笑,脸上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和激动。
江老板果然给阿紫来了电话,但他并没有破口大骂和大声抱怨。他不敢!他已领教了这帮女孩的厉害了。他只是不想再次惨遭横祸,才打电话来道歉的。他在电话里一再向阿紫保证,今后再也不敢打骚扰电话了。
——那只是一个活在禁忌中的,偶尔有一点冲动的普通男人。
阿紫扔了手机,心里没什么快乐,也没什么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