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西下,深邃的蓝色天空,呈现出一片肃穆的气氛。
何丽英双手捧着饭盒,从医院食堂匆匆打饭回来。在楼道里,刚好碰见了主治医师高建华。
他面色严峻地注视着何丽英,叹了口气道:“你妈妈的病不行了,心脏跳动愈来愈弱。我们不忍心她病死在医院,趁她现在还有口气,赶快把她送回家。”
高建华的病危通知,使何丽英一颗悲痛的心几乎快要破碎了。她该对妈妈怎么说呢?她皱紧了眉头,妈妈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对她说假话是哄不过去的。可是,如果把真情告诉了,这无疑对她在精神上是一个严重的打击。面对这一严酷的事实,她真是为难极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把真情告诉妈妈。
她两腿沉重地走进病房,在妈妈的身边坐下身来,低头瞧着她颧骨高耸的消瘦面孔,握住她的一只手,慢慢抚摸着道:“妈妈,医生说你是慢性疾病,不是马上就能治好的,给你开了些中药和西药,让你回家慢慢调养。”
何春秀知道家庭经济贫困,自己住院治病,已给女儿增添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她听了女儿的话,就立即点头道:“我这病长期住院治疗,需要花费好多的钱。回家调养,就可省去床位、护理等许多费用。这个办法好,咱们回家。”
临行前,何春秀没有忘记为她日夜操劳的医生和护士们。她从床上爬起身,和站在床前的高建华大夫、几个护士,还有同房的病人一一握手,面含笑容道:“等我病好,再来看你们。”
在场人的心里都十分悲痛,一个个两眼都流出了泪水。除了何春秀外,谁都知道这是人生的诀别,是她留给人间最后的笑容。
何丽英搀扶着妈妈,一步一摇地穿过楼道,来到院外停车场。一辆白色面包车正在等候。司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何丽英高中时期的同学。他瞧着身形消瘦的何春秀,举步维艰,气喘吁吁,就热情走过来帮着何丽英把何春秀扶上车。然后,他把何丽英叫到一旁,小声问道:“你妈是什么病?”
“晚期肝癌。”
“病情这么严重,怎么不治啦?”
“医生说这病无法治愈了。”
“咱们省里有一个专治乙肝的医院。我爸就是肝癌,就是在这个医院治好的。你可以让你妈到这个医院去治疗。”何丽英的同学给她出主意道。
何丽英两眼一亮,立即改变了回家的念头:“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争取。”
“那你决定了?”同学笑着道。
“决定了,咱们去省乙肝医院。”何丽英坚定了思想道。
那天是五月一日,正是全民庆祝的劳动节。
省乙肝人民医院,为了救治何春秀的生命,放弃了节假日。在副院长罗庆春的亲自领导下,组织了彭敬业、吴富国、陈炳辉、乔冠华、方立志等五位专家参加的救治小组在一块会诊,细查了病情,做出了治疗方案。
副院长罗庆春注视着急待知道治疗方案的何丽英,面孔严肃地说:“我院新研制出一种治疗乙肝病的特效药。如果乙肝病是初期或是中期,是有很好疗效的。可是,你妈是晚期肝癌,只能采用从腹腔直接注射肝脏的治疗方法,可有效控制病情两年。”
“你们能不能再用好的办法,把我妈的病彻底治愈。”何丽英求道。
“这已是我们医院对晚期肝癌最有效的治疗方案了。”罗庆春扬起眉头说。
何丽英想着还可让妈妈延长寿命两年,心里就松了口气,便点点头道:“行,就按照医院这个治疗方案给我妈治吧。”
罗庆春瞧着何丽英的面孔,语气慎重地说:“这种特效药价格昂贵,需要支付医药费一百万元。”
“啊,医药费就需一百万元!”何丽英吃惊地睁大眼睛。
“是的。”罗庆春点点头道,“你们能付起医药费,我们马上就开始治疗。”
何丽英为了给妈妈治病,在市人民医院已欠债十三万元,亲朋好友她该求借的都已借遍了。现在,她已是债台高筑,求借无门了。怎么办,从哪儿去筹集这一百万元,该又去向谁借呢。
她脑海里忽然浮出舅父的面容,他是妈妈的亲弟弟,想着他一定会出手帮助。
她思绪想定,立刻从怀里掏出手机,手指在电话号码上迅速按了几下,电话里立即传出了舅父沙哑的噪音。
“我是何志英。你是谁?”
“我是何丽英。”
何志英听到何丽英的声音,语气立即亲切地问道:“你妈妈的病,现在治疗咋样了?”
“妈妈是晚期肝癌,现在已由市人民医院转到省乙肝人民医院。这个医院新研制了一种治疗乙肝的特效药。直接注射进肝脏,可让妈妈延长寿命两年。但这药费十分昂贵,需要一百万元。我现在是手无分文,求借无门。现在,我只能求你舅父帮助了。”何丽英两眼悲泪地道。
何志英深重地哀叹了一声,道:“我手上原有五万元钱,全都给你们了。现在,我也是手头紧,没有钱啦。我只能去向别人求借。”他语声停顿了下,接着说:“我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已没有能力再挣到钱了。这次借我的钱,你可要还呀!”
“舅父,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中间作难的。如果日后我没有钱,我就是卖身,也要把欠债还清。”何丽英语气十分恳切地道。
“有你这句话,舅父就放心了。”何志英回言道。
何志英接了何丽英的电话,心里就犯愁了。“啊,一百万元,这可不是小数目,我该向谁去求借呢……”
他在脑海里翻腾了一会,搜索了许多他认识的朋友、熟人。忽然,他脑海里闪现出郑耀宗的面孔,继而又闪现出郑耀宗的儿子郑占魁。2010年,郑耀宗已从镇党委书记荣升到市长职位。2012年,已荣升到临河市市委书记了。紧跟着郑占魁凭借他父亲的关系,一跃而为市运输公司总经理,统管着全县车辆管理和交通运输。他过去是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与郑耀宗是上下级关系,经常有来往。因此,他对郑耀宗的儿子郑占魁也很熟悉。郑占魁每次来到村中,他都是好吃好喝相待。凭着这层关系,他心里相信向郑占魁借钱,他是不会拒绝的。
他知道郑占魁是爱占便宜的人。不给他带点礼物,那是很难办事的。他想着家里冷藏窑里存有苹果和梨,便装了一袋,扛在肩头上,匆匆走出家门。在村前公路边上,他搭上一辆去城里的公交车,于当天中午来到城里。
他走出车站,沿着一条东西街道,往前飞步疾走,来到一座五层大楼前。他瞧着门边挂着汽车运输公司门牌,便推开玻璃大门,抬腿走了进去。
他顺着一楼走廊往前走了十来步,看到一个房门口有总经理门牌标示,便伸手“咚咚”地敲响了门板。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门口出现了郑占魁傲慢的面孔。他冷眼上下打量着何志英一身朴素的服装,语气不冷不热地道:“你找谁?”当他的目光移到何志英肩头上的礼物时,眼睛一亮,立即热情地道:“哦,是何支书,快请进,屋里坐。”
何志英走进房,将肩头果袋放下来,脸上笑着道:“我给你带来点苹果和黄梨,不成敬意。”
郑占魁两眼笑眯眯地瞧着苹果和黄梨,又把目光移到何志英的脸上:“今天,是有什么事来求我吧?”
何志英连连躬身笑着道:“你算说对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真的是有事来求你了。”
“老支书,咱们已是老朋友了。以前,我在镇上时,常去你家吃喝,你待我不薄,你的情义我记着哩。现在,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讲。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郑占魁手拍着胸脯,十分慷慨地道。
何志英看到他没忘记过去的情义,便启口道:“我的一个老姐姐,患了晚期肝癌,现在在省乙肝医院接受治疗,急需一百万元医疗费。我是专来向你求借。”
“哦,一百万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款项呀!”郑占魁低头沉吟了会,抬起头问道:“你的姐姐是槐树庄的吧,我记得她有个女儿叫何丽英。”
“正是她来电话,向我求助的。”何志英直言相告。
“如果是她求借,这事好说。”郑占魁脸上现出奸诈一笑,接着道,“这钱我可以借,但需有个条件。”
“你只要能借给钱,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何志英爽快地应道。
“那好,我说啦!”郑占魁狡诈地眨巴着眼睛,提出胁迫条件,“你必须同意,把何丽英嫁给我。”
何志英没想到,郑占魁竟然提出这种条件,一会子语塞,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同意!”郑占魁圆瞪着双目,目光直视着何志英的面孔。
“这是婚姻大事,需得何丽英同意,我做不了这个主。”何志英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你如果做不了主,不答应此事,那借钱的事就别谈了。”郑占魁刷地冷了面孔。
何志英心里清楚,在临河市除了郑占魁,是再也找不到能借给他这么大巨款的人。他心想着姐姐急需救命钱,时间一分钟都不可再拖延。于是,他低下头来,无可奈何地屈服了他提出的条件。“行,这事我答应。”
“那就好!”郑占魁心里十分高兴,便立即道,“你给我写一个一百万元借条,我立即给你把款直接电汇到省乙肝医院账户上。”
何志英拿起纸和笔,刷刷地写了张欠款借条,双手交给了郑占魁。
两个钟头后,省乙肝医院账户上,收到了电汇何春秀一百万元医疗费款。
医院专家治疗组,迅速对何春秀进行抢救,连续给她肝脏部位注射了十支特效药。
奇迹真的出现了!
何春秀的精神状态很快起到变化,心脏跳动由弱变强,脸上泛出血红色,说话的嗓音也清亮了。
2
何春秀的生命就像省乙肝医院专家治疗组所预言的那样,果真延续了两年。由于药效有限,两年后她的肝癌疾病又复发了。
何丽英又一次把妈妈送进省乙肝医院,找到了专家治疗组,眼含悲泪求告:“你们再给我妈妈注射那种特效药,让她再活命一年,就是几个月也行。”
“那种特效药只能注射一次,因肝癌细胞有了抗药性,二次注射就失效了。”副院长罗庆春说,五位专家都摇摇头,“我们尽力了。”
何丽英心情沉重地回到病房,刚在妈妈病床边坐下身,一个医生就跟着送来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的话不经意地传进何春秀的耳中。病入膏肓的她已预感到自己的病情,她的精神支柱立时彻底垮了下来。
“我不行了。”何春秀摇摇头,眼中现出绝望的目光。
“妈,你会好的,会好的。”何丽英说。
“你骗我!你在骗我”!何春秀眼里闪现着不相信的目光。
没有安慰,也无须安慰。泪水流尽的何丽英,彻底绝望了!她发疯似的奔出病房,在楼道上狂奔大喊:“老天爷,救救我妈妈吧!不能让她死呀!不能让她死呀!”
近似疯狂的吼喊,把医院所有的人都吓呆了。然而,她马上又理智地冷静下来。她是个大学生,有文化,相信科学,相信医院的专家医生。她心里明白,妈妈能多活两年,省乙肝医院专家组已创造了奇迹。他们确实是尽职尽责了,她再没有理由去责备他们了。
何春秀心里明白,她的生命就像日暮西山,已经无救了。此刻,她的心反倒坦荡了。
“丽英,你不要再求医生,送我回家吧!”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阵阵狂风,似有无数个幽灵鬼魂在“呜呜”地叫喊!
一辆白色小轿车载着还有一口气的何春秀,从省城奔出来,沿着一条南北柏油公路,向晋南方向奔来。
从省城到临河市,行程1200里,沿途山路弯弯曲曲,坎坷不平。何丽英怕妈妈颠着,把她紧抱在怀中,与她脸贴着脸,不停地给她讲开心的话。她想用这种方式,给她增加精神力量,再能多活几个钟头,赶到家里,能见上村中父老乡亲们一面。
白色小轿车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在黎明前来到中条山的山脚下。这里的盘山公路更加难行。司机驾驶着白色小轿车,小心谨慎地向前奔驰。
一个小时后,白色小轿车终于翻越过中条山,又往西行驶了五十余里,来到了槐树庄村前的大槐树下。
这时,天刚蒙蒙亮,何春秀借助熹微的晨光,最后瞧了眼这棵熟悉的大槐树,这个熟悉的村庄。
白色小轿车响着喇叭,从大槐树的树冠下穿过,缓缓行驶到何春秀的家门口。
槐树庄的乡亲们,被喇叭的哀鸣声惊醒。听说何春秀病危归来,都纷纷从家里奔出来,团团围在小轿车的周围。大家都为她因肝癌这个病魔即将夺去她的生命而深深悲痛。
这里的乡规民俗,是不允许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进村的。听说这样会给村里带来霉运和丧气。
晨色中,传来何丽英悲恸的哭泣声:“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妈妈在病危时刻,她的最大愿望、她的最后要求是,送她回家!”她两眼悲痛地泪水望着围在她身边的乡亲们,语气呜咽地道:“妈妈要走了,她活着是槐树庄的人,死是槐树庄的鬼。亲人们,大家请让开一条道,让她如愿回到自己的村庄,回到自己的家。”
善良的村民们,纷纷让开一条路,伸出无数双援助的手,将何春秀送进家门。
还有一口悠悠气息的何春秀,被彻心透肺的悲恸声惊醒了过来。她见到了围在她身边的众乡亲、兄弟姐妹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何丽英擦了把妈妈脸上的泪水,低头将嘴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妈妈,你回来了。这就是你的家。”
何春秀转目瞧着这座她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小屋,脸上漾出满意的笑容。接着,便慢慢地合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妈妈,你醒醒!你再看我一眼!”无论何丽英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再睁开眼睛,永远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