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编辑部的规矩,新来的除了扫地打水,还要积极跟上业务熟练的老记者出去采访。采访回来交稿,写稿时,为了真正达到锻炼的目的,新人写初稿,完了请一同采访的“老同志”修改。发表的时候呢,还要把老同志的大名署在前面。如果系重大事件,编辑部的领导也去了,署名就要按领导、老记者、新人的顺序来排列。张亮办公室那几位大姐每人带她采访过一次后,都不乐意再带她出去了。据那些大姐在主编宋江跟前反映说:“那小丫头采访的时候像个聋哑人,不听也不问;回来叫她写稿,她又说写不了,明摆着是个花瓶——中看不中用。”这一点在我与张亮的交往和谈话中也有所觉察,我觉得张亮并不笨,就是有点懒散,对正经事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幸好张亮长得漂亮,别的办公室的男同志还肯带她出去,她在男老师们跟前表现得很乖很听话,可还是不肯写稿子,偶尔写一个豆腐块,还老忘署别人的名字。搞得后来谁也不肯带她出去了。如果张亮的爸爸不是我们杂志主要赞助单位的领导,我想她早被炒了十八回了。后来张亮就只能跟着我出去采访,因为我这个人天生认真,责任心过强,总是抢着干活——其实我是不信任别人能干好——采访的时候张亮想去哪里我都不管,好在她买上几只雪糕就跑回来了,而且在座每个人都有份。那些被采访者吃了人家的嘴软,总想说几句好听的,就对我说:“这姑娘要是你的对象就好了,郎才女貌。”我听了自然满心欢喜,还要哈哈大笑,张亮却狠狠地在我后脑勺上拍一巴掌,叫道:“下辈子吧!”采访回来我通常连夜写稿,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张亮叫过来,让她仔细地看一遍。张亮一目十行地翻了翻说:“很好,不愧是大才子。”我说你看了没有?她说看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张亮很可怜,真是不学无术的典范,整个一没心没肺的主儿嘛!就强迫她说:“你再认真地看一遍,知道以后怎么写。”张亮嬉皮笑脸地说:“不用看了,我都明白了。”我不甘心,像她姥姥一样耐心地劝她:“你现在不认真地学习,往后怎么独立采访?”张亮故作调皮地说:“谁说我要独立采访,不是有你吗?”我忍不住从心里开始鄙视她了:真是个绣花枕头!我下意识地冷哼了一声说:“你再这样,我也不领你出去了。”张亮看了看我的神情,脸色大变,“啪”地把稿子甩在桌子上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当个记者吗?大不了我不干了!”一拧身走了出去。当时还有别的同事在场,我正在众人面前无法下台,她又回来了,一脸客气地对我说:“李老师,谢谢您这段时间的指导,刚才是我不对,我以后改正。您别生气啊。”然后她眼泪汪汪地对大家笑了笑,扭头走了。我坐下来,心里很不好受,我知道我们的友谊破裂了,我有点自责,觉得自己为人太苛刻了,但还是有点生她的气: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上进的女孩子。
下班后,郭芙来找我,我心绪不好,没怎么理她。她坐到我对面嘲笑我:“玩什么深沉呢?真虚伪!”我说你最好别惹我,烦着呢。郭芙的脸色一刹那晴朗起来——这可是我不多见的——她欢喜地对我说:“哎呀,三天不见,变得这么幽默。”听她夸奖我,我有点窃喜,但表情还是缓不过劲来,像是下巴上吊着一个秤砣。郭芙把小手伸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轻轻地拍着说:“晚上别写稿子了,陪我看电影去吧。”我终于招架不住了,抬头问她:“什么片子?”
“红河谷。”郭芙笑眯眯地说。
那天晚上空前愉快,虽然我还是不敢握郭芙的手,她也依然没挽我的臂,但我明显地觉察出郭芙快乐了许多。我从前对她那么殷勤,她都待答不理的,今天我不想搭理她,她反而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看那样子快乐得简直能长出对翅膀来飞走——女人有时候真的很贱!要不就是我过于鲁钝,不知道领会女孩子的心思。
看完电影,我送郭芙回家。我们骑着自行车并行在马路上,又说又笑,那一会儿工夫比我们认识近两年来说的话还多。在她们公司门口告别后,郭芙刚走进去,我不知为什么喊了她一声。郭芙转身走过来,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用仿佛不属于她的温柔的声音问我:“有事吗?”我嘟哝了半天说:“没事,我,我先回去了。”
走到半路上,我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像挨了刀子的猪一样——其实,刚才我是想吻她!
我想如果我做了的话,她是不会拒绝的,那或许是两年来她一直期待的,但我又一次放弃了让我们的关系明朗化的机会——我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顾忌和隐衷?
7
郭芙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是找她小姨。那天鲁小曼把与我的亲密关系表现得很夸张,让郭芙始终抬不起头来。后来她找机会剜了小姨一眼,用唇语告诉她:“讨厌!”我看见小姑娘皱眉头,就问她:“你找你小姨是不是有事?”郭芙看也不看我,客气而有点顽皮地笑着回答:“没事没事,是她打电话叫我来的。”鲁小曼朝她瞪瞪眼,然后两个女孩就对视着大笑起来。我觉得她们俩都有点怪,鲁小曼本来我一眼就能看透,跟郭芙坐在一起,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后来郭芙终于肯看着我说话了,她笑眯眯地问我:“我该叫你什么?”我说随便,叫名字就可以了。她认真地解释道:“我是问你有多大了,叫你哥行不行?”我说行啊,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哥正合适。然后郭芙若有所思地看着鲁小曼问:“我叫你小姨,他该叫你什么?”鲁小曼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眼神羞涩地望着我。我愣了半晌,才明白中了郭芙的圈套,自我解嘲地说:“你小姨比我大几岁,可我最多叫她个大姐呀。”郭芙很乖巧地笑了,鲁小曼却黑下了脸,冷冰冰地说:“正经一点好不好,别哥哥妹妹的。”然后她用呵叱小孩的口气对郭芙说:“没事了,我们走。”郭芙就听话地挽上鲁小曼,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奇怪的“母女俩”。
后来我把这事讲给张亮听时,还是弄不明白那天鲁小曼为什么要打电话叫郭芙来。张亮笑着猜测道:“一定是鲁小曼老在郭芙面前提到你,郭芙想见一见她‘小姨夫’。”我认为张亮分析得有道理,因为那天我一直跟鲁小曼坐在那里说话,没注意她给什么人打过电话,更别提她叫个女孩子来见我这样让我不安的事了。这个问题我后来又求证过郭芙,郭芙鄙夷地哼了一声:“她想炫耀呗,跟你这个大才子是朋友呀!”但那时候郭芙已经跟鲁小曼势同水火,她的话也就难免有失公允。
以上问题本来是我和张亮共同研究的同类话题之一,这类问题无论经过多少轮艰难的讨论,我们最终都会得出一个令双方都信服的结论来。但是没等这个问题水落石出,我跟张亮就因为写稿子的那件事闹了别扭。那以后,张亮就很少到第一编辑室来,每天都泡在第三编辑室跟那帮真正有朝气的年轻人说笑,碰见我则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那个阶段我正穷困潦倒,好长时间没来一笔像样的稿费了,幸亏经常光顾的那家小饭铺肯赊账,否则我真要把嘴吊起来了。即使这样,我也经常每天只吃一顿饭,皮带在最后一个眼上还松松垮垮,不使劲努着肚子,裤子就会掉下来。在那种状况下,我像一个吸毒者进入了迷幻状态,拼命地喝水,发了疯地写作,抽屉里只要有几袋方便面,就可以一个星期不下楼。出去采访时,人家设饭局,我就提前溜到厕所,把皮带再松开一个眼儿,双手插在裤兜里提着裤子走上宴席,准备来个大报仇。但是往往事与愿违,吃不上几口,就犯恶心——我的胃已经不肯接受大鱼大肉了,我成了一只草食动物。最后我只能拼命地喝汤,包括各种酒,反正能撑圆肚皮就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峰骆驼,一顿饱饭的机会必须积蓄下往后数天所要消耗的热量和营养——于是逢场必醉,总是歪歪倒倒地走回单位,病狗一样爬上楼梯,成了十足的东亚病夫。我每次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地路过第三编辑室,总能听见张亮快乐的笑声。我感慨地想:纯洁又怎么样?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终究和我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不是一个道上的,彼此保持分寸时,还可以做朋友,一旦撕破脸皮,铁一般的隔膜和冷酷的不屑就原形毕露了。
后来主编安排我和张亮一道去采访,申公豹总是一块儿去,他是摄影记者,想跟谁去都有充足的理由。我跟他们一起还算快乐,因为我一旦不在意什么了,就很能放得下——正是有这点冷酷的个性,我还觉得自己不失为一个男子汉。我根本就不去考虑是不是张亮叫申公豹一块儿去的,因为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8
郭芙每次来找我,总是摆出一副来不来都无所谓的样子,与鲁小曼做作的兴奋形成很大的反差。郭芙就在和我们单位隔两条街的寻呼公司上班,近水楼台,因此比鲁小曼更频繁地来我这里,但跟我说话时,言辞之间总是要让我觉得她是面对着“小姨夫”——外甥女常来姨夫单位玩,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刚认识郭芙后的那年春节,她甚至打电话说要来找我要压岁钱。我以为她又在和我开玩笑,就以牙还牙,用单位的复印机复印了一张百元大钞——我身上难得有这样一张大家伙——虽然黑乎乎的,但还算逼真。那天郭芙跟着鲁小曼一起来的,她假模假样地纠缠了老半天,我也就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她半天,然后把那张“黑钱”晃了晃,郑重其事地放到了她的手掌里。郭芙看清楚后,笑嘻嘻地说:“太好玩了,跟真的一样,我给你涂颜色吧,那就更像了。”她拉开我的抽屉找水彩笔——我在大学曾经选修过美术,经常向别人标榜自己是“弃画从文”,所以手头残存许多作画的工具。谁也想不到鲁小曼猛不丁地扑上去,一把把那张“钱”夺了下来,狠狠地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冷冷地说:“大过年的,给一张鬼票子,吉利不吉利?”然后她拉上郭芙就要走,我赶紧赔上笑脸说是闹着玩的。但她很不给面子,最终还是气冲冲地走了。我很奇怪郭芙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那么听鲁小曼的话,但只要她小姨说走,立刻就跟上走了。她们走后,我对鲁小曼如此不解风情有点失望,她平时挺会调情的呀?我叹口气,把那张“钱”捡起来,在桌子上展开抹平了,放进了皮夹子里。我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事情破坏了读书和写作的心绪,一定不能。
那个时候张亮还没来杂志社,她是又过了一个春节后的七月才来的。我对张亮的历史不怎么了解——从认识到闹翻的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全听我讲了苦恼的罗曼史了——只知道她毕业于上海或者南京的某所大专院校,大概学的是档案管理,也可能是物资管理或者统计一类的专业吧,但肯定不会是文科专业——她的中文功底太差了,偶尔写点东西简直不知所云。这都是我不经意中了解出来的,总的来说张亮除了漂亮和爽快外,几乎一无所长,与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反差巨大——我刚开始还以为这位标致大方的姑娘一定气质高雅、谈吐不俗呢,闹了半天,也不过一位千金小姐!我那个时候还没读过几本哲学书,对事物的思考是纯感性的,对人性更是缺乏深入的了解和研究,看到张亮跟那些真正有朝气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浪费青春,就把她看作没有脑子的人,很看不起她。这事放到现在我就不会这么武断了,我会从另一方面理解张亮,比如她的成长环境的左右,接受文化的影响,甚至会想到她或许受到过什么严重的打击,或者有过足够改变她的世界观的遭遇,总之,这一切使她的人生观和行为方式改变了,但她美好的心性一定不会改变,那宝石般光华的心灵,是被外来之物层层包裹了。如果我当时能想到这些,就不会鄙弃她、远离她,而是要千方百计走近她,帮助她涤清蒙蔽心灵的灰尘,让可贵的美好心性重新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来。可惜的是,我那个时候又简单又幼稚,空有一腔热情和满腹雄心,却往往被傲慢和偏见左右,失去了挽救一个人和与她相关的人的幸福的时机。
无论如何,张亮毕竟从来没有跟着那班帅哥嘲笑过我,因此上除了看不起她,我并没有憎恨过她——事实上我谁也没有憎恨过,我的骄傲使我不把自己跟任何人放在一个天平上衡量,我的内心从不给任何身边的人与我平等对话的机会。即使申公豹背着我给鲁小曼打电话调情,甚至把郭芙骗来和罗成反锁到第三编辑室,我都没有发作——无论鲁小曼还是郭芙都不值得我跟帅哥们大打出手,虽然他们的做法相当于当众吐了我一脸口水。打架我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我从不把怒气形于色,我不卑不亢不露声色,时间长了,就给了他们很大的心理威慑——有些人就是自找失败,本来大家相安无事,乐得平等相处,他偏偏要挑衅滋事,但心理素质又不好,对峙之下,发现自己才是软弱的家伙,连原有的优势都失去了,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后来的结果是,首先沉不住气的是罗成,一反常态地找我聊天,努力地摆出一副友好的样子来;申公豹则是个永远自以为高明的人物,典型的粗中有细的家伙,总把自己摆在戏弄别人的位置上。他不肯对我表示妥协,但我更加可怜他,因为无论把戏多么高明,一旦被人看穿了,耍把戏的人就成了可怜虫,如果被人看穿了还不自知,就是不可救药了。萨特说:他人是你的地狱。我则认为,自己才是自己的地狱。人最大的失败是不能战胜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坠入自己的地狱。
9
张亮后来又单独跟着我出去采访了。她有一辆漂亮的米黄色山地坤车,如果在附近采访,就用这辆车驮着我——我那辆花二十块钱买来的老二八实在是吵得很,我们并行着去采访,哗啦哗啦的声音吵得说话都听不见,张亮就主动提出当我的司机。开始我说我是男的,我驮你吧。张亮听了笑得快岔了气,好容易平静下来,挺着胸往我跟前一站说:“得了吧,你比我矮了一个头,哪有力气驮我?”她怕我脸上挂不住,又故作认真地说:“你看我笨得连个稿子也写不成,空长了个大个子,还不给你老人家当当车把式?”其实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我要把高矮看得那么重要,岂不跟那帮真正有朝气的年轻人一样了?
跟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出入于大庭广众之下,我既没有臭美也不再自惭形秽,作为一个为自己的理想鼓舞着奋斗的年轻人,我如果想获得成功,首先不能与世俗的价值标准同流合污。事实上之所以能和张亮坦然相处,是因为我们都不是遮遮掩掩之辈,那次闹别扭的疙瘩自然解开后,我们的相处就像消除了猜忌的好兄弟好伙伴一样更加痛快舒心。并且我们一直没有讳言那次闹别扭的事情,坐在车子后面,我每天都在教训她努力一些。有时候我想别的事情,忘了和张亮交谈,她就会不断地扭过头来看我,催促我说:“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别光顾自己想事情。”有一次我对她说:“人应该有所追求,才会活得质量更高一些。”我举了罗成和申公豹的例子,认为他们整天把精力放在吃喝玩乐上,有限的聪明才智都用来捉弄人了,是纯粹的浪费生命。
“我觉得他们活得挺快乐的呀?”张亮毫不讳言地说出她的真实感觉。
“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浪费宝贵青春之上,等到有一天终于发现光阴虚度一事无成了,就会尝到空虚和懊悔的滋味了。”我不屑地说,同时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人只能活一次,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他们说钱够花,能过上好日子就是成功,还瞧不起你的穷困潦倒呢,你反倒可怜人家,真是与众不同。”张亮有点讥讽之意地说。
“他们说得没错,”我不禁大声说:“从他们的价值标准看,只能看到钱财和享乐这一个层次上,只要实现了这个短浅的目标,他们就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但是,对高层次的快乐,比如追求真理和艺术创造所带来的愉悦,他们是永远尝不到了。是呀,我现在一贫如洗,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我并不以此为苦,我还认为这是对精神和意志难得的磨炼呢,不经过大琢磨、大痛苦,哪能领略到大快乐和大满足呢?!”
我的谈兴一上来,话语像泉水一样从心田涌出,滔滔不绝一吐为快,我接着说:“追求大境界、大智慧的人,是不畏惧世俗的艰苦的,凡·高一辈子饥寒交迫,穿他父亲和弟弟的旧衣服,甚至靠弟弟的接济生活,但是他并没有被世俗的困苦压倒,反而更加坚定了。看看凡·高写给他弟弟的那几百封信吧,无一不平静而深邃,作为读者的我们被他激奋外表下内在的快乐深深感染。这就是艺术的快乐,人生至高境界的大快乐,世俗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存在,更别说去追求和最终拥有它了!”
张亮骑在车子上一声不响地听着,直到我不说话了,她才小心地说:“虽然我没看过凡·高的文字作品,也不大能听懂你的意思,但我觉得你讲得有道理。”
我被她逗笑了,问:“那为什么呢?为什么你那么相信我?”
“因为你说的和做的是一致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明亮。
这些话我也对郭芙说过,不同的是她笑眯眯地听我讲完后,把一边的嘴角向下弯去,做出一副尖酸的表情说:“哟,想不到我面前坐了个伟人,怎么早没看出来?”然后突然收敛了笑容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真没意思。”但是有时候她也做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听我讲话,完了积极发言说:“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就不会说呢?”我搞不清她是不是真能听懂,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讲,是因为我需要说,不管听者是谁。但是对鲁小曼就又不同了,我宁可对一头牛讲也不会对她讲,而她也根本不给我机会说这些话,总是在关心地问:“听说你们办公室小罗结婚了,给她媳妇买的‘三金’是不是足金?摩托车买的国产的还是进口的?”要不然就搔首弄姿地用手指捋着她耳根的短发大惊小怪地说:“呀,快看看,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一个小疙瘩!”
而我当时之所以能忍受所处的环境和鲁小曼此等俗艳之人,是因为我自己也正徘徊在高尚与庸俗之间经受着煎熬。翻翻我那个时期的日记,有这么一段很能说明我的精神世界中正在进行的反省和探求:
×年×月×日 星期×
我现在还看不到,我追求的至高境界是平和还是疯掉。在人群里,我时而高尚,时而庸俗,飘忽不定。高尚时,我打击一切人,让他们知道自己比一条虫子还头脑简单,让他们在我高深的见解面前一败涂地,我不但要打败他们的顽固观念,还要让他们感到那种让他们耽乐的生活是卑鄙的、不值一提的;当我庸俗时,我又去迎合一切,力求去接受一切,并为自己的堕落而窃喜和感到无上光荣。然而,只有独处时,我才是单一而纯粹的我。这个时候,我对整个世界都不满意,我焦躁易怒,一件比头发丝还小的事情都让我压抑不安;别人的一点小错误,就让我恨得牙根痒痒,发誓要进行彻底和加倍的报复——虽然我最后总是反其道而行之。艺术,唯有艺术,她像毒品一样让我获得强烈的创造快感。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写作的释放,我是不是会犯罪、会杀人,是不是会自虐——我已经开始自虐了!我不知道,没有什么可拯救我的,我只有毁灭?!
10
我和张亮在杂志社一矮一高地出双入对,骑着一辆车子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并不是人人都看得过去。有一天上午,我们打算去采访一个展览,下楼推车子,发现车篓里有一张纸条。张亮抢着拿起来一看,脸唰地红了,狠狠地揉作一团,扔到了远处。我赶紧跑过去捡起来,展开一看,是一首打油诗:
水浒小说万口传
至今已觉太一般
蛤蟆吃了天鹅肉
金莲武大谱新篇
字写得杈杈丫丫的,显然是左手所书。我骂了一声无聊,故作轻松地对张亮说:“下三烂的伎俩,别往心里去,哪有闲工夫跟这些人计较。身正不怕影子歪……”张亮斜了我一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当真了?”
从前张亮骑上车子后,总要简短地冲我喊一句:“上车!”那天却不声不响,我跳上去后,她侧脸看了看我,似乎还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我的自信心在那一瞬间倒了个一塌糊涂,坐在高大的张亮后面,怎么怎么都觉得她是上幼儿园接孩子回家的妈妈,而我就是她的宝贝儿子。——你不把世俗放在眼里,它却无处不在,照样让你不得安生。一路上,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对张亮说些什么好。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张亮突然发了言,口气显然是开导我,她这么说:“你别闷闷不乐的,别人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怎么看咱们也不像谈恋爱呀。”我赶紧表示支持说:“对对,可不是,咱们是哥们关系,不能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了咱们纯洁的友谊。”但是张亮却不吭声了,踩了几圈,她突然说:“你先下来。”我跳下车,像个做错事又不明就里的孩子一样抬头望着她,她头上是浓密的梧桐树冠,树冠之上是青白的天穹。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张亮靠在车子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李乐,你看,再怎么说你也是个男的,我也是个女孩子,你能不能骑上车子,让我坐在后面?”我说“行呀,我总不至于驮不动你吧。”张亮把车把交给我,就在我的手扶上车把的那一瞬间,她飞快地放开了手,生怕我碰到她似的。我假装没看见,准备上车。但是张亮又把车架拖住了,她不放心地问我:“合适吗,你驮我?”我笑着说:“怎么不合适,男的骑车女的坐,天经地义呀。”
“可是你那么矮,我这么高……”张亮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故作幽默地说:“你没学过动物学吗?昆虫里面一般都是雄的小,雌的大……”
张亮大概没想到我打了这么个比方,瞪着我呆住了。我赶紧补充说:“不过,昆虫都是雌的背着雄的跑,人就不同了……”
“讨厌!”张亮涨红着脸打断了我的话,一把夺过车子,回头问了我一句:“没看出来,你怎么这么流氓?!”然后自顾骑上车子扬长而去了。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丧气透了。好在过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虽然看也不看我,到底还是让我坐了上去。
张亮这姑娘就是这样的好心肠,但我却天生记吃不记打,回来后上楼梯,张亮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的脑袋正好跟她的屁股在一个水平线上。她可能有点累了,腰扭得厉害,但两条结实的长腿依然弹性而有力,我跟在她后面,无意识地陶醉于眼前的风景,一时连置身何处都忘了。后来她可能察觉到有点别扭,回头问我:“你干什么呢?”我昏头昏脑地回答:“看你扭,你扭得真好!”张亮的脸今天第三次涨红了,眼睛瞪得老大,奇怪地盯着我,好像我脸上长了条尾巴。但这次她没有骂我,而是手足无措地“呸”了一声,慌慌张张向楼上跑去。那一刻,我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简直不知今昔何昔。
从下午开始,我就精神恍惚地坐在办公桌前,无所事事,脑海里有个刻薄的声音不停地在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癞蛤蟆……”这声音男不男女不女,毫无感情色彩,无休无止,十足讨厌。我不知道我的理性哪里去了,但还能感觉到体内在剧烈地斗争,是什么在斗争,我却不能指出来。我枯坐到天黑,渐渐明白:我是感觉到性欲了,成熟的男性对异性美好的的渴望和崇拜。我开始惊讶地嘲笑自己:这么多年来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对风流的鲁小曼和俏皮的郭芙都无动于衷,却在对一个明知和自己根本不般配的女孩的偷窥中完成了性觉醒,真是没脸没皮,狗肉上不了桌面呀。
那天晚上,我写不出东西来,也看不进去书,连晚饭都没吃,一个人到大街上遛达到半夜。明暗错落的建筑,忽有忽无的夜风,都让我感物伤情,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敏感和脆弱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