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来到大厅,向领头的仆役说明,自己是前来会见今晚邀请罗县令赴宴的众人的。那人向狄公深施一礼后,便带领狄公登上铺着厚厚的蓝色地毯的宽大楼梯,来到二楼的一间大厅。
一阵清新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狄公看见厅内放有两只黄铜脸盆,里面盛满了冰块。屋中央放着一张发亮的乌木圆餐桌,上面摆放着装有冷餐肉的瓷盘和银质的大酒杯,六把镶有大理石的镂花乌木高背椅围成一圈。窗台边,四位先生正在一张红色大理石台面的墙边桌旁悠闲地饮啜香茗,嗑着瓜子。一见狄公进来,他们都惊奇地打量着他,其中一位瘦瘦的、蓄着长长的灰白络腮胡的年长者站起身来,走到狄公面前,施礼道:
“您找谁,大人?”
“可是冯公?”狄公问道。见那人点头,狄公便从衣袖里拿出罗县令的委托书交于他,一面解释道,罗县令请他代赴此宴。
冯岱边躬身施礼边递回委托书,说道:
“在下系本地的里正,愿为您效劳。”冯岱逐一介绍了其他三位:戴着帽子的瘦削长者叫温元,是乐苑里最大的古董商,经营着此地所有的古董、珠宝商店。温元,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深陷,灰白蓬乱的眉毛下,一双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不同于他的另一位年轻绅士叫陶番德,他头戴罗纱帽坐在古董商的旁边,他是乐苑里酒楼饭馆的业主。靠窗而坐的最年轻的一位叫贾玉波,眉目清秀,丰姿俊雅,正欲赴京赶考,冯岱称他为年轻举子。
狄公见诸位仪态各异、风格独特,不比一般人,便向四人转达了罗县令的歉意,并开门见山道:“本人途经此处,受罗兄之托须具结三天前举人李琏自杀一案——须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疏,故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冯里正正自为狄公一一引荐,不料狄公突然提到李琏一事,众人顿时哑然失语,一时气氛颇为尴尬。只听冯岱语调低沉地开言道:
“举人李琏自杀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大人。不幸的是,这种事在我们乐苑并不鲜见,青楼寻妓失欢,赌馆豪赌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
“听说这李琏案与一般的青楼失欢不同,是一味地单相思。”狄公说道。
冯岱的目光迅速投向其他三人,只见陶番德和年轻举子故意躲避,低头不语。古董商温元则噘起嘴拔他的山羊胡子,他小心地问道:
“是罗县令这么说的吗,大人?”
“未及详述,由于时间紧,罗年兄只能略述大概。”
温元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陶番德用他那疲惫、忧郁的眼睛注视着狄公,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我们是在这里长大的,早已司空见惯,把它看成是一种高级的消遣、一场短暂的游戏,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可是外来的游客常常很难持有这等超然的态度,与精于此道的玩伴游戏,一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酿成悲剧,能怨谁呢?”
狄公不曾想一个与酒囊饭袋终日厮混的商贾竟有如此一番透彻的见地,不由折服。他好奇地问道:
“陶公可是本地人氏?”
“回大人,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我父亲来此定居,买下了这里所有的酒楼饭馆,经营至今。不幸的是,先父死得早,在下孩提时便知人情世故。然虽看似通达,其实孤陋,让大人见笑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冯岱站起身大声道:“大家入席吧!”
他请狄公就上座,自己则坐在狄公的对面。他左首是陶番德,右首是古董商温元,又点头示意年轻举子贾玉波坐在狄公右首,然后建议大伙为狄公的到来干杯。
酒过三巡,狄公见他左边的座位空着,好生疑惑,便问道:
“还有哪位客人未到?”
“是的,狄大人,一位很特殊的客人。”冯岱呵呵笑道,“少间,乐苑的花魁娘子秋月姑娘会来参加我们的宴席。”
狄公不禁大吃一惊,这个座位竟是留给一个妓女的。因为多数时候妓女只能站在一旁,或远远地坐在小凳子上,即使作为客人,也是不能入席的。陶番德见狄公半信半疑的样子,便急忙解释道:
“大人,秋月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理所当然应受到特别的礼遇。我们赌馆的那些常客,也都是因仰慕秋月一班歌舞伎而来的,她们带来了乐苑的一半利润。”
“利润的四成上缴州府。”古董商冷冷地在一旁补充道。
狄公静静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腌鱼。他知道,这乐苑缴送至州府的税金金额确实是相当庞大,因而秋月无疑是摇钱树、聚宝盆了。
“冯相公,我猜想在这遍地金银的乐苑,要管好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冯岱见狄公提到乐苑的治理,便得意地答道:
“在乐苑里这个并不太难,大人。卑职手下有十六名民丁,皆从当地征募,个个机警过人、武艺高强。他们身着便衣,混迹于赌馆、酒楼、妓院,随时了解乐苑里发生的一切事,这令为非作歹者不敢轻举妄动。倘有歹人寻衅闹事,他随即会被抓捕。不过乐苑外的地方就很难保证了,那里常有盗贼出没,专门打劫来往乐苑的客人。半个月前这里就发生过一件抢劫案,我们押解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的树林中遭遇五名强盗,幸好有两名民丁随车,一阵厮杀后,打死了三名强盗,另外两个落荒而逃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随后问道:
“不知大人是否找到了舒适的住处?”
“我已在永乐客栈租了房间,唤作‘红阁子’,非常幽静。”
席间四人面面相觑,又转而注视着狄公。冯岱放下手中的筷子,责怪道:
“店掌柜不该让您住那个房间的,大人。三天前,李琏正是在那里自杀的。我马上命人替您找一个合适的……”
“我一点也不介意!”狄公打断道,“这反而可以帮助我了解那个案子。不要去责备客店掌柜,我记得当时他想提醒我什么,但都被我打断了。告诉我,事情究竟发生在哪个房间?”
冯岱仍有些心神不定,像没听见似的。倒是陶番德谨慎地答道:
“在红卧房内,大人。门被反锁,罗大人让人破门而入。”
“难怪锁是新的。对了,既然钥匙在房内,唯一的一扇窗外面又装有铁栅栏,栏杆之间不超过一拃宽,无疑可以肯定外人是进不去的,那么李公子是如何自尽的?”
“是自刎。”冯岱此时还过神来,“那天,李公子一个人在露台外吃过晚膳便回卧房,说是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叫差役不要去打扰他。过了几个时辰,差役想起忘了送茶,便去敲门。见无人应答,就走上露台从窗口张望,想看看李公子是否已经睡了,却见他仰面躺倒在血泊中。
“那差役立刻跑去报告掌柜,又跑来告诉我。我们一起到罗县令入住的客栈,请他和他的手下一同赶往永乐客栈。罗大人命人撞开门,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尸道观。”
“当时可发现有无异常?”狄公问。
“没有,大人。好像只是说,李公子的脸上和前臂有些不明不白的抓痕。罗大人随后派人给李公子的父亲——著名的左相李纬经大人送去口信。李大人离任后在北面离此地六里远的一座山庄颐养。因他病重已有数月,故李公子的叔父跟信使一同前来认尸,入棺后便请人抬回祖茔安葬。”
“令李公子如此迷恋的妓女是谁?”狄公问道。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冯岱清了清嗓子答道:
“正是秋月,大人。”
狄公叹了一口气,正如他所料!
“李公子可像大多数失恋者那样留下什么书信与她?”
冯岱立即回答:“我们在他桌上看到一沓文稿,发现最上面一页他画了两个圆,下面重复三次写着秋月的名字。罗县令传唤了秋月,她承认李公子迷恋她并坠入情网,还声称要为她赎身,但被她拒绝了。”
“我刚才恰巧碰到她了,”狄公冷冷地说道,“她看上去还因有人为她寻短见而得意哩。我想她是一个冷酷的、被宠坏的女人,因而今晚她的出现会……”
陶番德迅速说道:“我希望大人念及此地特殊的背景,宽恕她的态度。这里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假如有人为她轻生,她则立刻身价百倍;特别是有一官半职的,更会令她的名声传遍整个州府。这就会吸引许多新的客人,那些人变态的好奇心……”
“可悲,但本县可不管你什么背景!”狄公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
此时仆役托了一大盘烤鸭进来,狄公尝了一块,味道确实不错。这点,起码他的朋友罗县令没说错。
三个丫鬟走进来向他们鞠躬行礼,一个操琴,一个持鼓,当她们两个在靠墙的小凳上坐下后,第三个美貌诱人的女子便来到桌前为众宾客斟酒。冯岱介绍说她名叫银仙,是秋月的徒儿。
贾玉波一直显得异常沉默,此刻看上去却很兴奋。他先与银仙调侃了一番,然后与狄公谈起了古诗民谣。抱琴的女子开始演奏一首轻快的乐曲,她的同伴用手掌击鼓打着拍子,当乐曲结束时,狄公听见古董商恼怒地问:
“为何假装正经?”
他看见银仙满脸通红,正试图躲开这个老古董商——他的手已伸进她宽大的衣袖里。
“时间还早哩,温公。”年轻举子机灵地说道。
当温元快速抽出手时,冯岱大声叫道:
“银仙,给贾相公倒满酒杯!他就快要结束快乐的单身生活了。”他转而对狄公说道,“大人,我很高兴告诉您,几天后,由这位陶员外做媒,玉波将和我的独生女玉环订婚。”
“让我们为他们干杯!”陶番德高兴地大声说道。
狄公正要向年轻举子祝贺时,突然停住了,他惊愕地打量着出现在门口的神色傲慢的女子。
她身穿一件紫色锦缎长裙,上面绣有金色的飞鸟和花卉,宽大的紫红色腰带系在腰间,更突出了她纤细的腰身和丰满的胸部。满头秀发高高地盘成一个发髻,长长的步摇插在发间,步摇首端镶嵌有一颗大红宝石。精工雕琢过般的耳垂上悬着一副翡翠耳环,漂亮的鹅蛋脸经精心装扮后愈发轮廓分明、楚楚动人。
冯岱热情地欢迎她。她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后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席间,皱着眉问道:
“罗大人还没有到吗?”
冯岱连忙解释,罗县令因故不得不离开乐苑,这位邻县的狄大人前来代他。他请她坐在狄公的旁边。狄公见秋月到来,心想自己也该与她和睦相处,顺便可以打探一些有关李琏的事,于是高兴地说道:
“现在我们已正式认识了,今天我可是太幸运了!”
秋月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斟酒!”她朝银仙厉声道。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给她斟了满满的一杯,秋月拿起,一饮而尽,即又令倒满。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向狄公询问道:
“罗县令没有托您给我传什么口信吗?”
“他要我转达他的歉意给在座的各位,当然也包括你。”狄公有些疑惑不解。
她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酒杯,渐渐皱起了眉。
狄公注意到,在座四人正焦急地看着她。她突然抬起头朝着两个乐手大叫道:
“你们两个别像傻瓜一样坐在那里!快演奏,叫你们来就是来助兴的!”
两个吓坏了的女子开始弹奏,秋月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狄公留心观察他美丽的邻座,发现她的脸部表情愈发显得痛苦。看来,她的心情坏透了。她锐利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下冯岱,冯岱急忙避开,转身与陶番德嘀咕去了。
狄公突然完全明白了。在露台上她曾经告诉他,她将成为一位富有的官太太,原来罗县令就是这位大官,而且据说他拥有数目可观的私人财产。很明显,一定是他这位多情的同僚在调查李琏案时,迷上了秋月,一时没留神竟轻率地答应要为她赎身并娶她。这就解释了他为何如此仓促,甚至是偷偷地逃避开了。紧急公务?!确实如此!聪明的县令应该很快就发现这点:秋月是个野心勃勃且毫无同情心的女人,她会利用他与她——一件公案的重要证人——所发生的性关系的事实,毫不犹豫地施压于他。难怪他要急着离开乐苑!可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却让自己陷入了最尴尬的境地。冯岱他们四人当然知道罗县令的浪漫史,所以邀请了秋月,可能这宴席还是为庆祝秋月从良而设的呢。当得知罗县令早已逃之夭夭时,可能他们都吃惊不小。他们也一定明白罗县令巧施金蝉脱壳之计,而狄公这位被委托人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眼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收拾这局面。
他给了秋月一个和蔼的笑容,并说道:
“适才我听说举人李琏的自杀与你有关,真所谓佳人风情最难挡。”
秋月侧眼瞥了他一下,面露喜色道:
“多谢大人赞美。确实,李公子是一个有个性、有魅力的人。他给了我一小瓶香水作为分别礼物,置放在一个信封内。信封上还写了一首甜美的诗,就在他离开这世间的那天晚上特地送到我宅邸来的。他知道我喜欢贵重的香水。”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忧郁地继续说道,“我应该多给他一些鼓励的,毕竟,他很体贴,也很慷慨。我还没有时间打开信封,不知道是什么香水,不过他应该知道我喜欢麝香或天竺香的。当他要离去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但他没有告诉我,只是说‘务必将这封信送至目的地’。那好像是指我,他没有在开玩笑啊!您认为什么样的香水适合我这种人,檀香还是麝香?”
狄公正想如何精心地赞美她时,却被桌子另一边传来的扭打声给打断了。只见银仙给老古董商斟满酒后,又竭力试图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胸部推开,不料不慎将酒水泼了他一身。
“你这蠢货!”秋月对她叫嚷着,“你就不能再小心点吗?你的发髻总是歪斜的,还不赶快去梳妆间理妆!”
花魁娘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惊恐的小女子急匆匆地走出门去,然后转向狄公害羞地问道:
“您能为我倒满酒吗,作为特别的礼物?”
倒完酒,他注意到,她双颊绯红,应是烈酒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用舌尖润湿嘴唇,朝狄公嫣然一笑。很明显,她的心思已不在这里。她啜饮了几口后突然站起来说道:“请大人原谅,我即刻回来!”
她走后,狄公试图与贾玉波闲聊,但那年轻的举子重又愁眉不展。席间一道道菜肴不断送上,众宾客都吃得有滋有味。两位乐手演奏了一些时新的曲调,狄公不喜欢这种新花样的乐曲,但对菜肴还是十分满意的。
最后一道鱼上来时,秋月回来了。只见她容光焕发、精神倍增,经过古董商的身旁时,还与他耳语了一番。秋月重又坐到狄公旁边,用扇子嬉戏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对他说道:“今晚真是愉快!”
她将头靠在狄公的手臂上,故意靠得那么近,使他可以闻到她秀发间散发出来的麝香味。她柔婉低语道:“可要我告诉你,为何在露台上时我那么粗率无礼吗?因为我不愿承认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你了。”她久久地注视着他,又说道,“而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对吗?”
当狄公还在思索着怎样回答她才好时,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快速地继续说道:
“真高兴能遇到像您这样充满智慧和富有经验的男子。您不知道那些妄自尊大的后生小子多么让我厌烦啊!遇到像您这样成熟的人真是令人宽慰。”她害羞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
这时温元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席,说是与一重要客人有约,便告罪说要先退席了。
秋月此时又与冯岱和陶番德说笑起来,尽管她连续喝了那么多杯,言语并未含糊不清,回答也都在点子上。后来冯岱说了个笑话,她突然手捂前额哀怨地说道:
“我喝得太多了!各位准我先离席吗?这是最后一杯了!”她拿起狄公的酒杯慢慢地啜饮,行过礼,便离去了。
看到酒杯上秋月留下的红唇印,狄公感到恶心。陶番德淡淡地一笑,在一旁开腔道:
“您已经给我们的花魁娘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了,大人。”
“她不过是礼貌地对待一位陌生客人。”狄公回答道。
贾玉波声称不太舒服,也告辞了。狄公有些沮丧,因为他意识到短时间内他无法先行离席。假如他马上离开,其他人会猜想他是寻秋月去了。她用他的酒杯已经是一个很明确的邀请了。那个可恶的罗大人害他陷于这尴尬的境地!他叹了一口气,用完宴席的最后一道甜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