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恭敬地领着狄公和他的两名亲随穿过迷宫一般的游廊。中央庭院里点着彩色油灯,一群文员、驿使和卫兵正在忙碌着。穿过这个庭院,总管带他们走过一扇雄伟的大门,来到豪华的议事厅,厅内被几十支一人高的烛火照得通亮。
长着络腮胡、宽肩膀的大个子黜陟使上前来迎接狄公。他深施一礼,华丽的闪着光的绿色锦缎长袍的袖子都扫到了大理石地面了,颤动着的官帽翅翼上嵌着的金色饰物叮当作响。听到狄公介绍乔都尉和陶主簿,他又躬身施礼,不过这次只是敷衍了一下而已。然后,他介绍他身边的瘦弱长者鲍宽,说他是广州都督。这位都督也躬身深施一礼。
狄公吩咐都督免礼。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鲍宽布满皱纹且忧愁的面容,便随黜陟使到了后面。黜陟使请他坐上一把宝座般的椅子,然后自己恭敬地站在座台前。虽然贵为岭南道的最高长官,但他终究比狄公低几个官级。现在的狄公领政事堂宰相已有两年,同时兼领大理卿。
狄公坐了下来,乔泰和陶干分立座台两旁。陶干穿着褐色长袍,戴着乌纱帽,看起来相当体面。乔泰则头戴有穗的头盔,腰佩从黜陟使府兵器库里拿来的剑,他的紧身甲衣也凸显出他那宽阔的肩膀和肌肉结实的胳膊。
黜陟使躬了躬身,一脸严肃地说道:
“遵照大人您的指示,我召来了梁福和姚开泰二位地方缙绅。梁员外是广州城最富有的商人之一,他……”
“他是那桩臭名昭著的九重命案中几乎被杀光了的梁氏家族的成员吗?”狄公打断他的话,“十四年前,我任浦阳县令时处理过那桩案子。”
“那是大人您最著名的案子之一!”黜陟使讨好地说道,“广州这里至今还有人带着感恩和仰慕的心情谈论此事呢!不过,这位梁员外属于另一支梁氏家族,他是已故梁将军的独子。”
“一个显赫的家族。”狄公说。他打开扇子,继续说道:“将军是位勇猛的战将,有雄才大略,被誉为‘南海王’。我只见过他一面,但仍然清楚地记得他那不寻常的外貌。他五短身材,肩膀宽阔,长着一张扁平的丑脸:额头低,颧骨高。但只要一看到他那双敏锐的眼睛,你就会明白,在你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伟人!”他捋捋胡子,然后问道,“他的儿子怎么不子承父业呢?”
“他体弱多病,不适合军旅生涯,大人。真是可惜,不过他继承了父亲的韬略才干,这一点从他在大生意的精明上就可以看出。就小的方面而言,他棋艺出奇的高超!梁员外是本地弈棋的一把好手。”黜陟使用手捂住嘴咳了一声,接着说,“当然,像梁员外这样出身名门的人是不会屈尊直接与……与那些野蛮的番商接触的,但他消息灵通,知晓所有的事情。相反,姚员外则与那些外番商人——主要是大食人和波斯人有着密切联系。他不在乎,他出身于一个相当……呃……普通的家庭,而且他是个宽宏大量、十分随和的人。我想这两位员外应该能向大人全面地介绍在下所管辖地区的海外商贸情况。”
“这是座大城,”狄公随口说道,“除了这两位员外之外,此地应该还有更多的行家里手吧?”
黜陟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平静地说:
“对外贸易我们管理得十分严密,大人。不得不如此,因为官府只掌控了部分,而幕后牵线的正是这两位员外。”
乔泰走上前来说道:“我听说,有一位姓倪的船主也被认为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的船定期往返于广州和大食各港口。”
“倪?”黜陟使问道,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都督一眼。鲍都督慢慢捋着自己那一小撮山羊胡子,含糊地说:
“噢,是的,这位船主在航运业上颇有些名气。不过,近三年左右的时间,他似乎一直待在陆上,正过着相当……呃……放荡的生活。”
“我明白了。”狄公说道。然后,他对黜陟使说:“那么,就让你说的那两位员外进来吧。”
黜陟使吩咐都督去叫人,然后走上座台,站在狄公的左边。不一会儿,都督领着两个人进入大厅,其中一位身材矮小,十分瘦弱,另一位则个子颇高,肚子很大。当他们俩在台前跪拜时,都督介绍说第一位是商人梁福,另一位大腹便便者是姚开泰。
狄公叫他们平身。狄公见梁福脸色苍白,表情冷漠,留着漆黑的像丝一般光滑的短髭和稀疏的山羊胡。他身穿橄榄绿长袍,头上戴着的纱帽表明他读书人的身份。姚开泰则完全不同,他有一张快活的圆脸,留着浓密的八字胡和修剪整齐的连鬓络腮胡,迟钝的大眼睛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皱纹。他微微有些喘气,红润的脸上满是汗珠。显然,他那件深褐色的锦缎礼服让他觉得不自在。
狄公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开始向梁福询问有关贸易的状况。梁福说一口标准的官话,回答问题时泰然自若且非常切题,看起来聪明非凡。狄公非常惊愕,广州的大食侨民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梁福说,大约有一万左右大食人居住在城内和郊区。而且,他补充说,大食侨民的数量会随着季节有增有减,因为大唐和大食的船主们都要在广州等待冬季季风。一俟冬季季风来临,他们才能开船去安南和爪哇,然后再去锡兰,从那里再穿过印度洋到波斯湾。梁员外说,大食和波斯的帆船可载五百人,而大唐的船只则能载更多。
下面轮到姚员外说了。看来他被这几位高官吓到了,开始时有些慌乱,但等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生意时,狄公便发现,他是个善于理财的精明人。姚员外说出了一系列由大食商人引进的产品之后,狄公说道:
“我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分辨所有那些外国人的。在我看来,他们都长得一个样!每天与那帮不开化的异族打交道,一定很烦吧!”
姚开泰耸了耸圆圆的肩膀。
“在生意上只能是怎样就怎样,大人!再说有些大食人粗通一点中国文化。譬如那位大食人聚居地的首领曼苏尔吧,他就可以流利地说我们的话,而且待人也很周到。事实上,今晚我还与他有约,要早早去他那儿吃饭。”
狄公注意到,他的脚不安地动来动去,似乎急着要走,就说:
“多谢你提供的宝贵情况,姚员外。现在你可以走了。带乔泰都尉一道去参加那个大食人的晚宴吧,这对他来说一定是个有趣的经历。”他示意乔泰过来,小声吩咐道,“看看大食人在城里是怎样分布的。注意看,注意听!”
一名随从领着乔泰和姚员外走出大厅。狄公与梁员外又聊了一会儿其已故父亲的海战往事,然后也让他回去了。狄公默默地扇了一会扇子,突然对黜陟使说:
“这儿离京城很远,广州人又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生来不愿受约束。再加上那帮外国人,可以想象,维持广州城的治安并非易事。”
“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大人。鲍都督是个能干的官吏,手下人也很有经验,而且我们的驻军是由北方来的,训练有素。本地人有时候的确有点无礼,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守法的,而且用一些策略……”
黜陟使耸耸肩膀。鲍都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狄公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黜陟使把狄公和陶干送到门口,命总管送二人回到狄公自己的住处。
趁着月光,狄公让总管带他们到后院的一个亭子里。那儿有一个观鱼池,送凉奉爽。他们在大理石曲栏旁的一个小茶几边坐了下来,并打发走了总管。狄公缓缓地说:
“此次会面很有意思,可除了知道这里的大食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之外,对我们也没多大帮助。或许我忽略了什么?”
陶干忧郁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他说道:
“您说过,刘大人的生活无可挑剔,大人,但他的私生活呢?作为一个年轻的单身汉……”
“我也想过这个。作为大理卿,我有各种特殊的便利,查查他的私生活也是易事。虽然他是个英俊的后生,可他对女人显然毫无兴趣。京城里许多名门望族都想招他为婿,却都徒劳无功。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几乎每晚都要出席宴会,席上总有些迷人的名妓陪酒,而他也从不勾搭其中的任何一个。这种兴趣之缺乏并非源于生来厌恶女人,你知道,这种性格在英俊的后生中并不少见。他之所以不近女色,仅仅是因为他完全沉浸于工作之中。”
“他就没有嗜好吗,大人?”
“除了对蟋蟀有极大的兴趣外,其他没有。他收集了很多,有鸣唱用的,有斗架用的。我上回与他交谈时曾聊到这个话题。那时我注意到从他袖子里发出一种叫声。于是,他便拿出一只养在银丝小笼子里的蟋蟀,说他总是随身带着它。那是个罕见的品种,叫‘金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狄公突然住口,因为他看见陶干一脸的震惊。“怎么啦?”他惊讶地问道。
“噢,”陶干慢慢地回答说,“我在来这儿的路上恰巧遇见一个卖蟋蟀的盲女,她昨晚逮到了一只迷路的‘金铃’。当然,这肯定是个巧合。不过,她也告诉我这是个极为罕见的品种,特别是在南方这儿,它也许……”
“这要看她是如何逮到的,又是在何处逮到的。”狄公简短地答道,“对我仔细说说你们的邂逅!”
“我是偶然在市场附近碰到她的,大人。她自己捉蟋蟀,能从它们的鸣叫声中辨出品种的好坏。在路过城西著名的华塔寺的西墙时,她听到‘金铃’所发出的特别叫声。它一定是藏在墙缝里。她说,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受了惊吓。她放下一片诱饵,再把蟋蟀哄进小葫芦里。”
狄公没说话。他捋了一会儿胡子,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这样的巧合确实微乎其微,但也不能排除,即这确实是刘大人的‘金铃’,它是当主人行至那一带时逃出笼子的。趁着乔泰去曼苏尔的宴会上收集情报,我们不妨到寺里去看看能不能得到有关刘大人行踪的线索。不管怎样,我听说那里是广州城的名胜之一。我们可以在路上的小店里用晚膳。”
“千万不能,大人!”陶干惊骇地反对道,“原先您还是县令时,偶尔微服去城里转转倒没什么,可现在您是朝廷的要员,您真的不能……”
“我能去,也一定要去!”狄公打断他的话,“在京城,我不得不讲究与我官位相称的那些排场,那是没办法的事。可现在我们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广州,我当然不会错过出去的好机会!”在陶干进一步反对之前,他猛然站起身来补充道,“等我换好衣服,在前厅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