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清早柳贵走出客栈,就没有回来。客栈楼上,被抛下的小卿又吐了一口血。她非常口渴,桌上有茶壶,她却无力去取,叫了两声“伙计”,可是也不见有人进屋来,因为她的声音太微弱了。
她呻吟着,想着她的丈夫,起先是恨,心里骂着:你真是变了心!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一早你就出去闯丧!可是后来,又隐隐记得昨晚丈夫曾翻箱子取那对银镯子,说是要去当卖,要做个小买卖,心中就不禁一阵酸苦,又想:我也别恨他,他也够难的了!来到青岛投亲不着,只是他一个人那还好办,现在又有我这病身子累着他,咳!他也够难的了!不怪他这两天尽跟我闹气!于是她就忍耐着,哼哼地呻吟着,用这呻吟来缓解自己身体上的种种难受。她盼望着丈夫快些回来,想着:回来就劝他别再烦恼,命里要应当死,就在一块儿去死!
上午的光阴已难挨极了,好容易才盼得宋伙计送来午饭,小卿就扶枕问说:“伙计!你不知道我的当家的上哪儿去了吗?”宋伙计摇头说:“不知道,我们谁也没瞧见他。”小卿呻吟了两三声,又说:“劳驾!把桌上的茶壶给我吧!”宋伙计仿佛怕闻床边那种病人的臭气似的,把饭盘子跟茶壶一齐放在女人的枕旁,他就赶紧转身走了。小卿勉强伸着发僵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把很沉的茶壶,就着嘴儿,咕嘟咕嘟地咽下了几口,长长地喘了口气。她的手还没放下壶把,就将头仰放在枕上,闭着眼睛,微微地喘气,微微地呻吟。
这样待了多半天,听见楼板上有脚步的声音,小卿赶紧把眼睁开,希望是她丈夫开门进屋,可是脚步声却由门前走过去了。她一阵失望,斜眼看了看脸旁放着的木盘子,里面是一碗熬白菜、一盘大馒头、两双筷子。她放下壶,把馒头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她觉得头一阵晕,就又闭上眼,馒头在嘴里也无力去嚼。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沾湿了头发,沾湿了她耳边的镀金的坠子。她心中感到一阵恐惧,心想:我也许是要死了!又想起不久之前,在一个时候,她曾低声向柳贵说过:“我愿意嫁你!咱们俩永远不分离!”但是现在,她微微地预感到分离怕是不可免了!
下午她是在昏晕之中挨过的,但是她的身体虽然昏晕,就像是在骡车上被颠簸了一天似的那么昏晕,可是她的耳朵还时时听着楼板上的脚步声,眼睛还时时微微睁起,心头永远盼着:回来吧!快回来吧!你在街上奔波了一天,大概还没吃饭吧!你的身体是比我更要紧呀!
直到屋中黑暗了,窗上映出院中的惨黄灯光,柳贵还是没见回来。因此她的心中又生出种种忧郁,并且疑惑起来了,想她丈夫也许是在街上被车撞伤了?也许是一时穷急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巡警捉了去?不然就是投了海,叫海水给卷去了?她越想越觉得悲惨、可虑,就哭泣着,使尽了所有的气力叫着:“伙计!伙计!”
叫了半天,没有人应声,她又乞命似的叫着:“张太太!张太太!”隔壁腾起来男女欢笑之声,却没有人垂怜她这悲切的呼叫。她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孤雁,卧在荒冷的沙滩上,凭她怎样哀鸣,也呼不来援救。
屋中越来越黑,窗上的灯光也越来越暗,旅馆中渐渐宁静,她的呼声也渐微,直到楼下柜台里那个大时钟铛铛地敲了两下,夜已深了,小卿已声竭泪尽,如同死了一般摊卧在这屋里,这屋里除了她之外,只有枕边的泪和痰桶里的血,柳贵仍是踪影皆无。
女人的命运已危在旦夕,她似睡非睡,似死非死,泪没有了,声音也断绝了,可是两只眼睛却半睁着,仿佛合不上了,她的两只眼珠凝滞着,就如鱼市上摆着的那死鱼的眼珠一般。
次日,阳光扑到楼上,那神秘的光线穿过了窗上的玻璃和纸,抚摸着小卿的脸,她的脸更是显得焦黄。忽然屋门一开,张太太走进来了。张太太梳妆得很好,脸上白粉盖上红胭脂,鼻梁上两道柳叶眉中间还微微点着个小红点儿,两边鬓角下粘着两帖很小的头痛膏药。她穿的是紫红色的短袄、青坎肩,坎肩上的一排纽扣都是黄铜的,上面还都铸着花儿。她手里拿着一条红绸手帕,捂着鼻子,说:“怎么啦?柳大妹子,你男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吗?”她腕子上的金镯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小卿哭着,全身抽搐着,微弱无力地说:“他……昨天一早儿走的,直到现在,还没……”
张太太的眉头蹙了蹙,说:“真是怪事情!哪有那么大的人会走丢了的呢?别是……咳!柳大妹子你可别发愁,你这病身子真擎不住。我想,柳先生也许是遇见什么朋友了,谈上心就忘了回来啦!你别发愁,我回头托人出去给你打听打听,你吃了点什么没有?”
她摸了摸枕旁的茶壶,又发恨地说:“这宋伙计,真该死,哪有十一点多了,连壶茶也不给沏的?”遂大声喊着说:“宋伙计!宋伙计!忘八货,兔崽子!”
宋伙计随着声音进到屋里,笑着问说:“什么事?什么事?”
张太太瞪着眼睛说:“什么事?你妈的屎!我问你是管干什么的?快十二点啦,连一壶热茶也不给人家沏!人家住店就花店钱不花水钱吗?”
宋伙计笑着说:“我这就沏来!柳爷没在屋,不叫我们,我们不敢进来。”
张太太捶了宋伙计一下,说:“少放屁,快沏茶来!”宋伙计就笑吟吟地接过茶壶走出屋去了。
这里张太太转过身来,拿右手背拍打着左手的手心,表示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你那男人真是个荒唐鬼,一去就不回来了,把你扔在这儿他倒也放心?你看你这脸色,再有一天没人管你,你还能不断气?咳!这可怎么好呀?其实客栈也不是我开的,可是,我能眼瞧着让你死,不管你吗?”她又叹息着,自言自语地说:“我在这儿住了七八年啦!也没遇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糟心事!”小卿只是无声地悲泣。
宋伙计送来了热茶,张太太倒了一碗给小卿喝,随后又叫宋伙计到厨房去给煮荷包蛋。她一面张罗着,一面嘴里唠叨着,但她嘴里说的都是同情小卿的话,她又不断地骂着:“男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心眼儿的,你怎么单挑了这么一个呢?”
又待了不大的工夫,宋伙计就端来了荷包蛋,是一只碗里摊着三个很嫩的鸡子儿,上面还倒了点儿酱油。张太太叫小卿把头偏一偏,她就拿调羹盛起来鸡蛋往小卿的嘴里喂。小卿心中感激着张太太的盛情,惦念着丈夫的下落,泪水就流在了调羹上。才吃了一个鸡子儿,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晕迷,喉头一阵发紧,她赶紧向床下去探身,一口鲜血就落在了楼板上。
张太太哎哟”一声,脸上显出来一种失望,又看了看小卿的被褥和地下的柳条箱,似乎是生气了,说:“你吐血吐得这么厉害,你是别想活啦!我还费心费力地给你做鸡蛋干吗?我可是为你,服侍你,想救你这条命,你可是认准了死扣儿,一心想念着你那小男人!别说你那小男人一会儿就许回来,说句咒他的话吧,他死了,难道你就不往下活?我守寡到现在十一年啦,到现在我还是吃吃喝喝,穿穿戴戴。告诉你!你那男人呀,他早就把你忘啦!他远走高飞去啦!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不愿拖着个痨病鬼。你自己趁早打主意,先把他忘了,把病养好,年轻轻的,还许能风光几年!”
正在说着,屋外传来沉重的皮靴声,猛然一个人推门进来了,张太太就说:“好啦!邓大爷来了,你不是认得柳贵吗?把媳妇扔下他跑了,他媳妇一想起来就吐血,我也救不了,你快点到前海沿、后海沿、东西镇、汇泉,找一找你那个朋友去吧!”
皮靴邓却说:“我来就为这件事!今天早晨栈桥西边蹿出一具死尸来,我跑去一看,死尸已叫衙门抬走啦。听说是穿着绸棉袄,二十来岁,我想多半是柳贵!”
床上闭着眼睛忍受着痛苦的小卿,一听了这话,她立时就滚涌着热泪,放声哭叫起来:“我的天呀!你跳了海……不管我了……啊……”
小卿又哭了一天,幸亏张太太热心,直到屋中开亮了惨黄色的电灯,人家还在床旁伺候着,并时时地劝说:“你伤会子心也没用,你那男人不死也顾不了你!前天我一见他,就瞧他是一脸的倒霉气,大概那时他就想要跳海。你就忘了他吧!好好养你的病,病好了,咱们俩拜干姊妹,你要愿意回娘家,我给你凑盘缠。你要愿意在青岛住着,我给你找事。你要愿意再嫁人,我也能给你找得出合适的人。你那个男人你就别想他了!倒真应当恨他!”
小卿抽搐着不语,心里也很恨,就想:他把我带到这儿,他可一死躲了清静,不管我了……
是夜,张太太就搬来被褥,在她的身旁睡,为伺候她,人家一夜起来了三四次。小卿十分地感激,因此便依着张太太的劝说,把哭啼略减些。
又过了一天,张太太的主意,说是她不能出两份的房钱,趁着皮靴邓又来了,她就叫皮靴邓跟宋伙计帮着,把小卿连被盖都抬到她那屋里。张太太摸了摸小卿的枕头,发现下面还有两块银元,便顺手揣在自己身上了。
张太太又慷慨地对小卿说:“大妹子你可听明白啦!你在那屋死了,是客栈的人倒霉,在这屋里可死活都是我的事了。什么事都得听天由命,你真要死,我也没办法,算是我哪一辈子欠过你的钱,这辈子你应当叫我发葬。可是人也得有个人心,无论是谁,住一辈子客栈也交不了像我这样的朋友。你要是有人心,你就把心眼放宽了点儿,只要不整天地哭哭啼啼,别糟践你自己的身子,十天半月,我准保你能下床,那时你抖手一走,你这姊姊准保跟你没有一句话!”
小卿却哭哭啼啼地说:“张太太!我怎能够不听你的话呢?你待我这么好,我就是个石头人儿也得谢谢你呀!柳贵,我也不想他了,等我病好了,我就想法子回娘家,叫我娘家的人再谢谢你!”
张太太又问说:“大妹子,你的娘家在哪儿住呀?家里还有什么人呀?”小卿便忍着伤心,流着泪,把自己娘家的情形,以及与柳贵结合的经过,大略地述说了几句。张太太就说:“哟!这么一说,大妹子你还是个千金小姐呢!”说时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回头瞧了瞧皮靴邓。
皮靴邓那张紫红的脸却又笑着,说:“好吧!柳太太你放心养病,等你病好一点时,我托人写信,叫你娘家的人来接你。你娘家爸爸既是位主事大老爷,等他来了,还得叫他谢谢我们呢!”
从此小卿就安心养病,张太太每天要给她煮几个鸡蛋,熬几碗稀饭。皮靴邓又给她买来些丸药,还把一个中医请来,给她开了个药方。这两个异乡朋友如此关心、爱护自己,小卿的心里真是感激,虽然有时想起柳贵,还要流下来眼泪,却不敢痛哭了。
张太太在旁边又总跟她谈些乐观的话,什么样的衣裳时兴,什么样的首饰最好看,以及哪家的女人漂亮,哪家女人跟哪个男人有了什么事……渐渐地把小卿一颗枯树腐草般哀痛的心,也给说得萌发了许多人生的盼望,放了新芽,开了青春的花。她盼着自己的病快些好,快穿戴齐整了,好再觅人生的幸福。
她的病不过产后虚弱,休养了四五天,也就渐渐地能够在床上坐起来了,吐血的病也渐渐好了,谈话嬉笑也跟平常人一样,不过有时候仍难免坐着发一会儿呆,或是无缘无故地落下几点眼泪。
这屋中,小卿是整天在床上,床前那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之间,就每天有些怪事要映入她的眼帘。张太太一共认识两个男人,一个是皮靴邓,另一个叫黄老板,这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商人,这两个人无论是谁,只要一到这屋里来,虽然当着小卿的面,他们也跟张太太什么话都说。
小卿起初是看不惯,并觉着张太太不守妇道,后来张太太就跟她说明白了,她说:“妹子!我也不瞒你,你瞧我寡妇失业的,又要自己吃穿,又要帮助朋友,我哪儿来的钱?就仗着我那两个痴儿子孝顺着我啦!妹子你也得学着点儿做人,无论男女,走在什么地方都饿不死,就是得随机应变,心眼儿活动。我要是你,哼!这时我也早就饿成了一把干骨头啦!”小卿心里很原谅张太太,并且日子久了,她跟皮靴邓也渐渐厮熟,也渐渐说起了玩笑的话。
十天之后,小卿能够下床了。张太太非常高兴,对她更加亲热,把她柳条箱里的一件半新的红绸单褂、葱心绿的单裤叫她换上。张太太变着样子给她梳了个最时兴的“圆头”,脸上叫她擦上粉,点上红嘴唇,并取出了一副金鼠偷葡萄的金耳坠给她带上,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对着镜子瞧瞧!凭你这样的美人儿,嫁那臭赶车的柳贵?”
小卿的目光投到镜面上,她自己都很惊讶,不知对面是哪来的一位标致的新娘。艳装已掩去了病容,发髻挽得更加俏丽,尤其是那双特别大而俊美的眼睛,自己是多日没从镜里看见了,她不禁嫣然一笑,但同时又悲伤起来了。
趁着张太太走过去为她自己修饰之际,小卿就在楼板上铺了一块手巾,跪在地下收拾自己那柳条箱。她发觉那对银镯子没有了,这不足为奇,一定是丈夫带着那副镯子跳的海,只是自己的一张相片却丢得十分奇怪,她想:那有什么用处呢?是谁把它拿走了呢?莫非柳贵跳海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我的相片?她的眼泪如抛豆一般地滚下。
那边,对着镜匣子擦粉的张太太说:“吃完早饭咱们到大庙烧香去!要不是我替你在娘娘跟前许了愿,你这场病也好不了!”小卿正背身悲哽着,连应声也不敢。张太太把脸上的胭脂粉拍完了,赶忙又跑出屋去上厕所,小卿盖上箱子,慢慢地立起身来。她转身又到镜匣前,见泪迹已冲毁了脸上的胭脂,便赶紧又调了些脂粉往脸上擦。
这时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声音,皮靴邓那高大的身子进到屋里。小卿吓了一跳,转脸笑着问了声:“邓大爷,吃饭了?”皮靴邓两眼向旁一转,不作声,却露出牙来笑了一笑,一步就走了过来。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并由靴筒里掏出个小纸包儿交给小卿,小卿就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
忽然张太太回到屋来,小卿赶紧又对着镜子擦粉,心里的恐惧、惭愧,压住了她的悲伤。
皮靴邓却靠桌站着微笑,他就离着小卿的背后不远,就听他搭讪着说:“张太太,你刚才上哪儿去啦?”
张太太很冷淡地说:“我呀?我猜出是你要来啦,就故意躲出去啦!”
皮靴邓却笑着说:“别放屁!”
张太太瞪起眼睛来,说:“什么?放屁?你这小子可别得了便宜还骂人!我十几天没睡好觉,辛辛苦苦地把一个病鬼救成了个美人儿,刚下床,刚给她修饰打扮好了,一不留神,先叫你这小子得了手。我佩服你皮靴邓有本事就完了,还说什么?”
皮靴邓依然笑着,小卿却对镜低着头,张太太却过来揪了她一把,说:“喂!主事的小姐!柳太太!你还害什么羞呀?还是那句话,全是出门在外的人,我为吃穿姘男人,也拦不住你。现在咱们是三曹对面,把话说开了,可是你既住在我的屋里,他既早就跟我认识,那咱们是旧买卖立新账,就得先说出点儿章程来!”小卿窘得无地自容,用双手捂着脸,哭着,走几步又躺在了床上。
张太太向皮靴邓说:“好啦!她再死再活再吐血,我可不管啦!”说着一抖手又走出屋去了。
约莫下午三点钟,皮靴邓才走。张太太进到屋里一回,又修饰打扮了一番,就出去了,听她在院中嚷嚷着说:“宋伙计!不跟我看戏去吗?”
小卿在屋中哭泣了半天,又咯了两口血,她的心倒转为宽松。她想着:皮靴邓虽然没有柳贵年轻,可是心肠却比柳贵好。我做的事是对不起柳贵,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在他跳海的时候,他要是拉着我一同去寻死,那我也绝没有怨言,现在,谁叫我又活了呢?我是没法子!……
她把皮靴邓给她的那个小纸包打开,见是一对金耳坠,下面各自挂着三颗溜圆明亮的小珠子,大概还是珍珠。她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就觉着这付坠子比张太太借给自己戴的那对松鼠偷葡萄还好。她就躺在床上往将来去想,觉得倒也没有什么可愁的。
晚间,宋伙计给她送进来饭食,她也起来吃了,青岛的咸鱼,她还吃着很有滋味。
晚间八九点钟,张太太同着个四十来岁的穿绸大褂戴金丝眼镜的人回来了。张太太跟客人谈笑了半天,客人才走。张太太送出屋去又进来,借着灯光溜了小卿一眼。小卿是脸向外躺着,不由得满面通红,张太太却说:“柳大妹子你别难过!咱们两人的交情,皮靴邓也拆不开,我绝不能跟你吃醋,不过得想个办法,在一个屋里混,不像话。刚才我也见着皮靴邓啦,他应得替你想个办法。”
小卿听了,脸上又一阵地发热,眼泪簌簌地滚下来几颗。张太太却仍似有点不高兴,她在灯旁翻着眼睛坐了半天,才熄了灯去睡,睡梦之中,她还不住地叹气。小卿心中占卜着自己将来的命运,又回忆起过去与柳贵的温情,也是忽而一阵喜悦,忽而又一阵伤感。
第二天小卿还没起床,张太太就打扮得很漂亮地走了,临走时只向小卿冷冷地说了一句:“把那对坠子摘下来,放在我那抽斗里好啦!”小卿只好答应了一声。
她起来叫宋伙计舀来了洗脸水,洗过了脸,在手心上调上脂粉,往脸上拍匀。然后她就一手持着木梳,一手挽着乌丝一般的长发,梳了几下,对着镜子巧妙地挽发插簪。这时那大皮靴声就在楼板上咣咣地响了,这种声音令小卿心里害怕,却又有点儿欢喜。及至皮靴声到了屋门口,屋门开了,小卿双手挽着发没有转脸,但她已于镜中斜眼看见了皮靴邓的雄姿。
就见皮靴邓还是那般露牙笑着,他走近一步来说:“你跟我走吧!为了你,我跟张太太拆了伙。告诉你实话,你别以为她是好人!她早就知道你那病死不了,她下点儿功夫把你治好了,就跟她拿钱买个人一样,要叫你给她生财。可是我瞧不过,我不忍叫你到她手里,一辈子也逃不出来,我们就闹翻啦。我应得带你走,我在西岭已租好了房子,你就跟着我走吧!到了那儿你愿意跟我过日子,那我就算立了一份家,省得我一个光身汉老攒不下钱,你要是觉着我配不上你,我就托人给你娘家写信,叫他们来接你,我跟柳贵交了一场朋友,好歹总得见你有个收场。”
小卿便低着头说:“你干吗这么转着弯子说话呀?我这场病说是张太太救的,还不是你给救的吗?我还回什么娘家呀?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就得啦,只盼你永远有人心!”
皮靴邓指着鼻子发誓道:“我要是跟你亏一点儿心,叫我也掉在海里变鱼!”
小卿却摇手说:“得啦!你就别发誓了!我还求你,以后别再提柳贵……”说着又低头拭了拭眼泪。
皮靴邓露着牙笑着,说:“好啦!我再也不提那死鬼,你快打扮吧!我找车去。”说着,皮靴邓就出屋去了。
这里小卿心里揣着希望,眼里却浸着泪水。半天,她把头梳毕,耳坠子换上,衣服也换好。皮靴邓就回来了,替她捆柳条箱,收拾铺盖,然后把箱子扛在肩上,铺盖提在手里往屋外就走,他向小卿说:“走吧!车雇来啦!”
小卿随着他走出屋,那宋伙计迎面走来,说:“邓爷,把东西叫我给您老拿着吧!”皮靴邓却说:“不用不用!”他拿着东西,大皮靴沉重地响着,走下了楼梯。小卿手扶着栏杆,慢慢儿地往下走去。走到柜台前,那王掌柜跟写账先生齐都扒着柜台,向外笑着说:“邓爷!一半天给您老贺喜去!”皮靴邓高兴地笑着说:“好啦!好啦!我请你们几位喝酒!”小卿在后边低着头,跟新娘子一般。
出了客栈,这门前就停着一辆马车,皮靴邓先把东西都放在车上,他就跟小卿并坐在座位上了。他昂着头喜欢得自己笑着,并时时转脸低着头瞧小卿,小卿的头低得很向下,芳颜几乎看不见,只是那又黑又亮的发髻和镀金簪子放着光,一闪一闪的。
这已差不多是四月的天气了,海风吹来很是温暖,道旁的洋槐已穿上了密密的绿袍子。小卿仿佛是才由一个低窄而阴暗的牢狱中解放出来,如今又看见了明朗的天日,但是坐在她前面的却是个衣服破烂的马车夫,身旁却是个神气傲然的皮靴邓,她的心中不禁一阵酸痛。
车子随着忽而高忽而低的地势走去,走了半天,才到了西岭。小卿一看,这里尽是些穷寒住户,没有一幢整齐的楼房,只是无数的矮屋。这些矮屋有的是用泥土筑成,有的就用木板支搭的,也谈不到什么叫院墙和门地。地下堆着一摊一摊的破布、烂纸、干橘子皮、柴草等等,并处处是泼的脏水,倒的葱蒜叶子和鱼鳞,夹杂着孩子们的大小便,一来到这里,温暖的风也变得又腥又臭。看那坐在地下喝茶抽烟的男子和抱着泥球儿似的孩子的女人,还多半穿着破棉袄,地下跑着羽毛零落的鸡和浑身是癞疮的狗,这里简直是没有春天,也不像是在风光秀丽的岛上。
有许多女人孩子都招着手喊着:“来看哪!看媳妇来!”
到了一个晒着许多咸鱼的院子前,皮靴邓就说:“赶车的!站住吧!还要往哪儿赶呀?”他扭头向在院里坐着补网的一个女人问说:“老三没在屋吗?”
女人站起身来,说:“老三上后海沿去了,快回来了,车上的是邓大嫂吗?”
皮靴邓高兴地笑着,说:“昨天我跟老三说好了,叫他给我在这儿找一间屋子,我安置女人。安置在这儿,有你们照应着我放心。”他遂就推了小卿一下,说:“下车去吧!”他自己就跟那赶马车的往下搬东西。
小卿一下车,就被几个妇人和年轻姑娘包围住了,争着看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手上和脚下。小卿被人看得羞答答的,自己没有做过新娘,这么被许多人围着看,还是第一次。
刚才在地下补网的那个四十来岁,穿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的妇人,皮靴邓介绍说:“这是胡三嫂。”胡三嫂扭着大头鱼似的那两只脚在前面领路,笑着说:“屋子早腾出来了,邓大哥跟邓大嫂来看看吧!”她拉开了一间木板屋子的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走进门是个土灶,土灶又挨着土炕,土炕的后面就是木板墙了,墙上还贴着“麒麟送子”的年画,那画上人物的眉毛眼睛全被烟熏黑了,看不清楚了。
皮靴邓并没费力弯身进屋,他在门外看了看,点头说:“这就行了!过日子么,哪能天天住旅馆?”他把柳条箱、铺盖卷都搬到屋里炕上,就向小卿说:“别待着!收拾收拾!”说完,他就转身走开了。
这里还有许多穿得很破烂可是头上戴着花、脸上还擦着粉的姑娘们,向屋里来看,那胡三嫂却带着笑脸儿驱逐闲人,说:“大姐儿们!闪开点!看个什么?你们爱人家的脚呀,你们也再裹裹去吧?”有人就说:“长得怪好看的!”胡三嫂说:“什么话?皮靴邓弄来的媳妇还能不好看?一回要比一回好,就怕是……”
这时小卿脸上的烧热已经过去了,门前的闲人也都走了,她就打开被褥往土炕上去铺,心想:我以为皮靴邓很有钱,怎么他把我带到这儿来住呢?他把我送到这里,他可又往哪儿去了呢?想来想去,心中非常疑虑,而且后悔,可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法子再转身或往后退了。她心里痛苦着,并听见院中有男男女女在一起谈闲话,仿佛提到了皮靴邓,她赶紧侧耳去听,可是人家说话的声音全都很低而且快,所说的又全是本地话,她也听不太清楚。
收拾好了,她就关上门在炕上坐着,头觉着痛,胸口也觉着紧,仿佛是又要吐血,想起来柳贵,想起来了家庭,眼泪又不禁往下流。
待了一会儿,屋门一开,皮靴邓弯着腰进屋来了,把手里的几个烧饼和一包咸牛肉往炕上一扔,说:“吃吧!”他的脸是比平常更红更紫,嘴里喷着又臭又辣的酒气。
皮靴邓脱了皮靴,露出两只生着黑毛的臭脚,往炕上就一躺,说:“张太太那娘儿们,你八个也斗不了她!这回你嫁了我,你当是白嫁?我还得给她五十块钱呢!我跟她搭伙了两年多,她用了我多少钱?我招洋工的钱全都填给她啦!现在……她娘的……”
小卿就说:“那些话就别提啦!现在,既然是柳贵死了,我娘家也回不去,跟了你,咱们俩就得跟结发夫妻一样,想个日久的办法。你先得说一说,一个月你能挣多少钱,刨出你在外头零花,跟朋友吃饭,一个月准能交给我多少钱,我好算计着咱们应当怎样过日子。这样买着吃,也只能一顿二顿,过日子就得叫点儿面,存点儿煤,我就是身子不大舒服,也得挣扎着做两顿饭。这屋子咱们也得裱糊裱糊,家什也得置上一点儿,我的衣裳还有几身旧的,一时倒不发愁,可是你,我瞧你也没有什么富余衣裳,咱们也得拿出钱来添几件……”
皮靴邓却闭着两只醉眼,说:“别忙!别忙!过后再说!”
小卿微微皱眉,说:“可是,你到底一个月能够挣多少钱呀?”
皮靴邓咧嘴笑着说:“傻人儿的!哪有按月挣钱的?招洋工的时候,一天就挣二百多块,可有时一块也不挣。傻人儿的,挣钱还能有数儿?一五一十刚点好,娘儿们一哼哼,都拿去!白做啦!再不然抽个‘青龙’,他娘的叫你数?有多少也都叫宝官儿搂了去……放心,绝饿不着你,皮靴邓凭着名气也能在青岛港上混碗饭吃!”说着就呼噜呼噜地睡去了。
小卿对于前途不胜忧心,她想这皮靴邓还不如柳贵。本来自己在做小姐的时候,向往着夫婿必定是个有功名的少年人才行,可是不久就废了科举,自己又神差鬼使地与柳贵发生了恋情,那只好就抛去了功名不想,专图他一个“少年”了,同时还想着:管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他的心肠好,对妻子知冷知热也就很好了。柳贵他确实不错,他投海死了,也是因为他没有法子,或是他觉得对不起我,才死的。但如今这皮靴邓呢?不但年纪不轻了,听他刚才说的这话,他的心肠也像是靠不住的……因此深悔自己又走错了一步。
皮靴邓的觉还没醒,门外就有人叫着:“邓大哥在屋吗?”小卿问了声:“谁呀?”把门一推,见是个三十来岁的人,酒糟鼻子,像个渔人似的,他身后还有个年轻小伙子,也是光着脚穿着草鞋。这酒糟鼻子向屋里看了看,笑着说:“怎么睡啦?我们爷儿俩还要喝喝他的喜酒呢!”
这时,那胡三嫂抱着个细脖子大脑袋的孩子走过来,向这酒糟鼻子说:“你见了邓大嫂怎么不道喜?”小卿才知道这人是胡三,胡三就拱着酒糟鼻子道喜。
胡三嫂又指着那小伙子说:“这是你的侄子小七子。”小卿就向胡三拜了拜,又向小七子拜了拜。
小七子却没还礼,他只把一双龙睛鱼似的眼睛向小卿一扫,顽皮地说:“我当是邓大叔娶来个多大的媳妇呢?原来比我还小!”小卿的脸上顿然红了。
胡三嫂把他的侄子推走,又笑着说:“邓大嫂别理他!越理他越得意,这孩子专爱跟婶子姨娘涎脸!”小卿就笑着说:“没什么!”胡三夫妇走开了,她把门闭好,皮靴邓连打膈带放屁的,睡得更熟了。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皮靴邓才醒,小卿皱着眉说:“你倒是起来呀!咱们晚饭吃什么呀?屋子也没有一盏灯。”
皮靴邓笑着说:“这还用发愁?有钱立时就能够办来。”说着伸着他的两只大脚,叫小卿替他把皮靴穿上,他就高高兴兴地出屋去了。
小卿在屋中黑摸咕咚地坐了半天,忽然门缝外灯光一闪,皮靴邓叫她开门。她赶紧去把门开了,就见皮靴邓一只手拿着酒壶酱菜,胳臂下夹着个大饼,另一只手拿着一盏已经点好了的小号煤油灯。小卿不禁笑了,赶紧先把灯接了过来,皮靴邓却说:“慢着!灯别倒了!这木板房子可禁不住着火,烧一间全都连上!”
小卿吓了一跳,又笑着说:“你头一天在这儿住,就先说这丧气话!”皮靴邓露着牙笑了笑。
身后一个穿着油裙的小孩子端进两碗馄饨来,皮靴邓就说:“放在炕上就出去吧!待一会儿再来取碗!”他又向小卿一露牙,说:“快吃!你也喝盅喜酒,这就是咱们的洞房。”
小卿脸一红,忽然脑中柳贵的影子又一闪,她的眼泪不禁汪然。
第二天,皮靴邓一早就走了,临走时留下五块现洋,叫小卿买柴买米。小卿站在屋门口四下张望,不知往哪儿走才是大街,才有杂货铺。她就找着了正在补网的胡三嫂,给了她四块钱,托她给置办些东西。
没到晌午,那胡小七子就背来了一小口袋米,买了一捆树皮,并给挑来了一桶水。小卿又托他买了一些油盐等,然后笑着说:“七兄弟歇着吧!多累你了!”
小七子擦着汗摇头说:“不累!婶子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叫我给办,冲你就行,要冲皮靴邓?他娘的!管不着!”小卿不由得一怔,小七子已气愤愤地转身出屋去了。
这里小卿就开始烧灶、下水、淘米、煮饭。听见屋门外有叫卖声:“黄瓜来豌豆,葱来萝卜来!”她又出去买了一些青菜,心里想着要按照北京的做法,炒出两样菜来,给皮靴邓尝尝。可是,直等到天黑,这一带破烂房子里的灯光全都熄了,皮靴邓才脸上带着酒气,手里拿着一沓子洋钱回来。
因为皮靴邓给小卿的钱还够花用,所以小卿在这里住着也很觉安适,咯血的病已有半个多月未发,有时对镜看自己的容颜也仿佛比早先胖了。每天她只是烧两次饭,洗洗衣裳,做做鞋帮鞋底,或是跟邻居的妇人大姐们谈谈闲话,倒还很开心的。只是有一两件事,使她略略有些不安:一是皮靴邓时常三五天不见面,而且他手中的洋钱仿佛一天比一天少,脾气也变得比早先更急。再有就是柳贵的模样总不能在自己的脑里消失,尤其是一看见邻居那年轻的渔人小七子的背影,就不由得会忆起亡夫。
在这一带住的人行当很多,只就小卿一推开屋门所能看见的这十几间屋子,就住着十几家。他们的职业由他们门前所摆的东西,就可以看出,多半是收破烂的,只有胡三家是渔户,两家是卖青菜的,其余没有本钱以人为业的,就是码头上的苦力。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无论男女老幼都不吃闲饭。一听见火车叫唤了,许多贫婆子就带着儿子和小嫚,拿着扫帚、口袋跑到火车道上去捡煤,并且有的还跑到码头上追货车,不过这可时常要叫人打肿了脸回来,因为他们的举动跟偷窃一样。
这时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了,海边的物产也增多了,于是这地方的婆子、小嫚们也就格外地忙碌。她们每天要想着一件事,就是等到退潮的时候,她们好到海边去刮海蛎子,扒蛤蜊。小卿见她们每天带着小刀子,拿着洋铁筒出去,起先并没十分注意。后来同院住的苏福嫚把几个煮好了的蛤蜊送给她,她调了一点儿酱油吃了,觉得滋味很鲜美,仿佛比咸鱼还好吃。福嫚还说:“退了潮,海边有的是!邓大婶,明天你也跟我们去扒好不好?她们都到前海去,那边的沙子多,可是扒的人也多,明天我带着你到后海扒去!”小卿就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吧!”
天气真热,小木板屋又正当夕照,院中是臭烘烘,皮靴邓也不回来,所以小卿很想找个地方开开心。
次日下午四点来钟,福嫚悄悄地来找小卿。这福嫚虽比小卿小上三四岁,可是竟像个小孩,手里除了拿着扒蛤蜊的铁片刀和洋铁筒之外,还有一根鱼竿,一块纸里包着几条蚯蚓,她低声说:“邓大婶咱们快走吧,别叫她们知道了!要不然一定都得跟了咱们去,咱们钓的鱼、扒的蛤蜊,也都得叫她们的孩子偷去了。咱们快走吧!大婶!”
小卿笑着说:“别忙!等我一会儿!”她慢慢地拢了拢头发,又换了一件新做的衣裳,这才锁上屋门,背着人,悄悄地互相笑着跑了。
小卿穿的是琵琶襟的浅月白色的小褂子,上面是时兴的元宝领儿,下边是粉红色的绸裤,脚下是红摹本缎的弓鞋。没走几步,她就累了,她一手扶着福嫚的肩膀,一手掏出红绸的手帕擦着额上的微微汗珠,发怯地问说:“很远吧?”
福嫚却回答说:“不远,一会儿就到。”
说是一会儿就到,她们顺着火车道往东也走了有一个钟点,这才看见了海,看见了无数的船只和风帆。这一片雄伟的景象使得小卿的心弦又有些发颤,她紧紧揪住了福嫚,说:“哎哟!这就是海边儿呀?”福嫚常到这里来玩,对于路径非常熟,她就带领着小卿走。忽而高,忽而低,忽而脚下蹬着些乱石头,忽而又陷在一堆堆的干蚌壳里,有两三回小卿都跪在地下了,她哎哟哎哟地叫着笑着,福嫚却笑哈哈地拍着手。
小卿累得都快要死了,方才到了一个清静的海边。这里的海水特别宽广,深蓝中显着点儿红。远处有白色的大火轮停着,冒着滚滚的黑烟,怪可怕的,近处的水面上漂荡着一些风船和各色各形的航行标识。更近处就是潮水了,凸着肚子从远远的地方往近来爬,爬到了临近,一伸腰登腿就向人一扑,呼啦一声。
其实小卿的两只脚还没踏到沙子上,她就吓得朝后一退,几乎坐在地下。她摆着手说:“我可不往前去了!”福嫚笑着说:“怕什么?不要紧!”小卿却摇头说:“不!”她先是微笑着,脸颊被阳光海水映得发红,后来,就像是那轮船的黑烟、风船的帆影都扑落在她的脸上,她骤然感到了一种愁黯,她的双目也像大海那样汪然,两只纤小的脚更是软弱无力了。
这时福嫚跑到海边,一脚踏着了海浪就又跑了回来,拉住小卿的手说:“邓大婶!你真胆儿小,海哪能就淹死了人?人家外国女人还敢洗海澡儿呢!你再走几步,浪头也不至于打湿你的鞋!我邓大叔要在这儿瞧见了你,他也得笑死!”她说着话抬脸瞧了瞧小卿,忽然惊讶地说:“哟!邓大婶你怎么哭啦?”
小卿却拍了她的肩膀一下,低声说:“我没哭,回家去可别跟你邓大叔说!”
福嫚发着怔蹲在地下,拿小刀扒那潮湿的细沙土,在沙里就发现有大小不齐的青色的和花斑点的蛤蜊,还有活着的。小卿先拿手帕擦眼泪,遂又把手帕铺在细沙上,坐了下来。福嫚就把小刀交给她,自己在鱼钩上安上了半截细足乱动的海蚯蚓,又跑到浪头的近前,投下钩子钓鱼去了。
这里,小卿低着头,拿着那把带锈的刀子翻搅眼前的细沙,她的刀子不禁在沙上画出了“柳贵”两个字,她那蚌珠一般的眼泪又掉下来,落在她那纤小的红缎鞋尖上,摔碎了,流进细沙里。
忽然那边的福嫚一抡鱼竿,就见活蹦蹦的一条不大的鱼,连着钩子在细沙上做刹那间的挣扎。福嫚高兴着跑过去,一看,生气地说:“是个‘气虎子’!这东西有毒,人吃了就毒死!”她卸下钩儿来,把那肚子已气得又白又鼓的鱼放在一块沙石上,另拿一块石头狠狠地向鱼肚子上一砸,就听吧的一声,像放了个爆竹,鱼的残体就凄惨地贴在沙石上了。小卿一皱眉,说:“你们真狠!”福嫚没听见,又迎着浪头钓鱼去了。
小卿小心地在沙中寻着了几个蛤蜊,这时,就听随着海涛声,有男子唱着本地的戏曲:
小生打躬地平川,门里嫂嫂听我言,我的家门离不远,家就住在一东关……
福嫚高兴地叫着说:“小七子!快来!快来!叫我们上你的舢船!”
小卿抬起头来一看,就见胡家的小七子穿着青布褂,敞着怀,青布裤子露着腿,头上戴顶草帽,站在一只没篷帆的小船上,手摇着桨,悠悠地拢了过来。他那黑亮的脸上放着光,龙睛鱼的眼睛发着火。小卿有点儿害怕,一看四下没有什么人,她就站起身来,拿手帕抽着裤腿上的沙子,先向远处船上的小七子笑着点点头,然后就紧紧地叫着说:“福嫚!福嫚!咱们回去吧!天不早啦!”
福嫚却站在海水中,举着手跳着脚儿,嚷嚷着说:“快叫我们上舢板!”
小七子却已抛下舢板跳到滩上来,他笑嘻嘻地走到小卿的近前,说:“大婶儿,在这儿扒蛤蜊没什么意思,福嫚我也保她钓不着一条鱼!上我的舢板吧,我舢板上有抛线,在水深的地方能钓海鲋儿,大婶你去不去?”
小卿却脸红着,摇头微笑说:“不!天不早啦!回去晚了,你邓大叔一定要说我!”
小七子撇着嘴说:“你干吗这么怕他?早先还有人怕皮靴邓,现在,他皮靴邓在青岛可吃不开啦!你惦记他,他可不想着你呀!像你这样的家,他在青岛有三处,你信不信?人家现在全都快跟他拆伙啦,单有你还怕他!”小卿听了,不由颜色变了。
这时福嫚走过来,拾起来地下的铁筒、小刀和蛤蜊,就用力揪住小卿的胳膊,急急地说:“邓大婶!咱们上小七子的舢板,到水深的地方钓几条大鱼,拿回去做汤有多好?不要紧!不能掉在海里头,若回去晚了,由我跟邓大叔去说!”小七子也用他那大力气帮助拉扯。小卿先是笑着,哎哟哎哟地叫着,说:“我没坐过船!”后来见小七子也嬉皮笑脸的,她就绷起了脸儿向小七子说:“你可别没规矩!回去我告诉你邓大叔!”但小七子竟像没听见似的,连拉带抱把小卿架到了舢板上,福嫚也拿着鱼竿跟着跳了上去。
小七子又摇动了桨,小船就向着嫣红的夕阳走去,他又得意地唱起了柳腔:
小生打躬地挨池,门里嫂嫂你听知,闻听嫂嫂容颜俊,今日晚上会会你……
小卿坐在船板上,低着头生气流泪。
船走得很快,少时就停住了桨,福嫚倚着船舷钓鱼。那波浪一层一层地起落着,小卿就觉着有些昏晕。小七子却在小卿的对面蹲下身来,指着她的脸说:“你别那么痴心女子负心汉了!皮靴邓跟我们同村子住,这么许多年,我就没听说他干过一件人事!在鲍岛他害过了多少娘儿们,他就能单单跟你好?再说现在洋人不要他啦,招工的工头也用不着他啦!他现在比我还穷,还能顾得了你?你年轻轻的,趁早儿打主意!”
小卿抬起头来,瞪着眼睛说:“我打不打主意,你管不着!”
小七子冷笑说:“其实我是管不着,我就是瞧着不服气!你比我还小,又是外来的人,就由着皮靴邓这么糟践?我瞧着生气!”
小卿低头哭泣,心里有万言千语说不出来。又想柳贵是惨死了,皮靴邓现在也失了业,他别处还有几份家,自己将来真不容易往下活……她想:真不如船翻了,叫我也掉在水里淹死了吧!
这时,忽然福嫚高兴地叫道:“钓上一条鳝鱼!”
小卿低着头还没看见鳝鱼是什么模样,小七子却把这条鳝鱼摘下钩子来,往小卿的身上一掷。小卿就见一条二尺多长,蛇似的活东西在她的衣裳上乱蹦,吓得她哎哟一声惊叫,身子要站没站起,就摔倒在船板上了。小七子笑着捡起鳝鱼来交给了福嫚,福嫚也笑着说:“邓大婶你真胆小!”
见小卿满面泪痕冲毁了胭脂,头发已蓬乱,面上如同鱼的肚子那般白,小七子也不敢造次了,就瞪着眼向福嫚说:“别笑啦!把她扶起来!”福嫚就拿小卿手中的那块红绸帕,把还在动着的鳝鱼包起来,然后把小卿扶了起来。
小卿流着泪向小七子说:“劳你驾!把我送到岸上去吧!”
小七子冷笑着说:“你这个人真爱多心!我们请你上船来玩,难道还是要害你?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也都是好话,你还是趁早儿打主意,皮靴邓眼看就要完蛋啦!”
小卿拿月白衣袖擦着眼泪,点头说:“我知道,我跟了他也是因为我没法子。”小七子发了发怔,慢慢地用桨划动了浪涛往回走去。
这时,忽然迎面又来了一只舢板,舢板上的两个渔人都笑着招呼说:“小七子!你真走运!一个人弄来俩!”小七子没理他们,舢板就悠悠地又靠拢了沙滩。
福嫚搀着小卿下船,一个大浪又从小卿那粉红绸裤上打过去,没走几步,湿了的弓鞋和粉红袜子又沾上了许多沙子。小七子笑着说:“邓大婶你放心回去,皮靴邓他今天绝不能回来!他要是知道了,你就跟他实说,我等着跟他拼命呢,我们旱里不见水里见,光脚的还怕穿皮鞋的!”小卿擦着眼泪没言语,小七子又跳上了舢板,划着桨,唱着柳腔走了。
这时满天的绮霞都坠在海里,被海浪给搅得零乱。大火轮冒的黑烟接连上暮色,远处的风帆都往近处来移动,四五只白鸥倦懒地低飞着。小卿艰难地又随着福嫚走着,她的眼泪倒是不流了,心里也不怦怦地跳了,只是很忧虑。她扶着福嫚的肩膀,悄声嘱咐说:“回到家里,要是你邓大叔没在家,以后可别跟他提!也千万别跟旁人提!”
福嫚点了点头,并没说什么,仿佛她对于刚才的事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皮靴邓是常被人骂的,背地里也常有人说:“小媳妇跟着皮靴邓冤,应当自己早打主意……”所以她对于小卿的嘱咐倒是不大注意,她注意的也发愁的倒是这尾难得的鳝鱼,她希望回去叫她娘煮成鳝鱼汤,就着地瓜干吃,但又怕被她爸爸给拿出去换了酒。
她们依然是顺着火车道直直地走,及至回到西岭,天色已然昏黑了。这里看不见一盏明亮的电灯,虽然破窗里有寥寥的灯光,但还没有天空上最小的星亮。晚风又像秋风似的凄冷地吹来,打透了小卿身上的湿衣裤。小卿身上打着寒战,心里也哆嗦着,怕皮靴邓此刻正在家。可是当她注意地看了看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时,她的心又有点儿松缓,因为那间屋子虽然没有窗棂,可是也有板缝,如今却是一点儿灯光也没有露出来。福嫚回头来悄声说:“邓大叔没回来!”小卿点了点头,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先摸着锁头开了门。
进到屋里,她赶紧又把屋门关好,摸出衣裤鞋袜换了,然后才点上灯,先对镜往脸上擦脂粉。这时门外就有皮靴声沉重地响,她的心就突突地紧跳。忽然屋门一开,皮靴邓低着头进屋来了,她不敢看皮靴邓的脸色,只是战战兢兢地斜着脸笑了笑,说:“哎哟你回来啦!你怎么好几天没回来呀?刚才我挺闷的,睡了一个觉才醒,饭还没做呢!”
皮靴邓却哼哼地冷笑着,说:“你还做饭干吗?天天有个小子给你打鱼不就行啦?”
小卿吓得整个的身子就像落在了海水里,她抬眼一看,见皮靴邓的脸比天上的霞光还紫,比海边的岩石还沉得可怕,神态比潮水要扑来的时候还凶。
她就先流下了眼泪,抖颤着解释说:“你可别胡疑心,今儿我是跟福嫚到后海沿钓鱼,遇见了小七子,我跟他可也没说几句话……”
皮靴邓把拳头向小卿脸上一打,骂来说:“他娘的!谁问你哩?你就不打自招!等着我抓住小七子那忘八蛋,再跟你这臭娘儿们算账!”说完了,就转身低头出屋。
这里小卿的鼻子和脸都是又酸又痛,她眼泪不住簌簌地向下落,心中是既紧、急、羞愧,又害怕和冤屈,但不敢放声大哭。就听户外那皮靴咣咣地响,带着愤怒的脚步声,听皮靴邓暴躁地问说:“小七子回来没有?”小卿吓得头一阵昏晕,躺倒在炕上。
这时外面就扰起了吵闹之声,有皮靴邓和小七子在互相嚷嚷、诟骂,并有男人女人在其中劝架,又有小孩子的哭喊声,脚步咕咚咚地乱响着,像是整个的大院都在翻腾了,又听说:“找福嫚问问!找福嫚问问!”接着又是福嫚尖锐的怪叫声……
小卿如同一个身上中了枪弹的人,她趴伏着,抽搐着,痛苦在她的身上都失了知觉。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被一只大手提起,又摔在了地下,并有坚硬的皮靴在她的腰部、胸部乱踢乱踹,头发连根提起,脸整个被巨掌击着,每一下都疼彻了肺腑,她拼命地挣扎、哭喊,叫着:“你要打死我呀?咱们讲讲理……叫小七子来,问他……”但皮靴邓就像是一只发怒的雄狮一般,抓住了她这个弱小的肉体,尽力地摧残蹂躏,并且吼叫着说:“臭娘儿们!你背着我……好啊,臭婊子……我打死你……”
打了一阵,也没有人敢进来解劝,皮靴邓喘吁吁的,骂声也渐微了。他又狠狠地踹了两脚,就吧的一声撑开了门,站在院中还大声骂着:“小七子!忘八蛋!早晚咱们有个死活!”小七子在屋里含糊地骂着,旁边有人不大出力地给劝解着,皮靴邓的骂声就越来越远,终至于消没了。
这间屋里的小卿趴在地上痛哭,她的身上无一处不痛,而且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和羞辱呀!她哭了半天,就进来了两个邻居妇人,把她搀了起来,说:“得啦,邓大嫂,你也别哭了!媳妇挨汉子一顿打不算什么的!你那汉子他就是这个脾气。你也有不是,扒蛤蜊为什么单要上后海沿去呀……福嫚那浪小……也快成精啦!小七子不是东西,少理他,躲着他点儿。咳!邓大嫂!你千里地来到青岛,找个汉子依靠着也不容易,以后留些心吧!别招你汉子再生气了!他是个干什么的!你别拿他当作省油灯……”
小卿仍然抽搐着,并发出凄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小七子叫我上他的船,福嫚为钓鱼,也帮着他抱我,船也没走了多远,我们就回到岸上……再说那时海里也不就是我们,还有别的船呢,都可以去问问……”
邻居的妇人有一个就笑了,说:“旁边要没有别的船,你汉子还不能知道呢!哪儿全都有他的熟人,你干什么事也别想瞒他。”另一个就说:“你当初就错啦,为什么你单单嫁他?到了他手里的娘儿们还想逃出去吗?”两个妇人把小卿劝了半天,她们就走了。
小卿躺在炕上,哭声倒渐渐停止了,可是她仍然不住地一抽一噎,腰上脸上都很疼,并且发烧。她回想着今天海边的事情,又觉得皮靴邓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怪小七子跟福嫚,也怪自己不会跟他们翻脸,当时要骂他们一顿,他们就不敢抱着自己上船了。她又想起自己过去在家中的娇贵跟柳贵的温柔,更觉得眼前是陷在深泥中、地狱里、老虎和狼的群里,并且不知几时才能逃出。因此她的心里像是比肉体更痛,她就又紧紧地抽噎,放起声来哭啼,哭得她的泪尽了,灯里的油也快烧干,屋中昏暗,只记得在母亲死后之时,深夜灵前有过如此的情景。
忽然,仿佛由外边进来了一个人,她十分地惊讶,真疑惑是母亲或柳贵的魂灵。还没容她把泪眼睁大,进屋来的这个人已很有力气地揪住了她的胳臂,把嘴放在她蓬松的发旁,急急地说:“跟我走!我预备了一个风船,天一亮咱们就走!到石岛去,那儿有我朋友,咱们绝闲不住……”
小卿听出是小七子的声音,泪眼前黑乎乎地站的正是那个年轻的渔人,她就恨恨地夺开了胳臂,说:“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小七子说:“那你为什么要跟皮靴邓在这儿混呢?”
小卿说:“因为我嫁了他!你趁早儿别做梦,你快走,要不然我可就喊叫啦!”
小七子退后了一步,冷笑着说:“他娘的!我没瞧见过你这样的贱娘儿们!好意救你,你倒不跟我走?”
小卿睁大了泪眼,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快走!你邓大叔快回来了!”
小七子紧紧握着拳头,骂着说:“谁他娘的认识他?他是谁的大叔?青岛港上多少万人,提起他来谁不骂?单单你这娘儿们瞧上他啦!他臭打了你一顿,你还说他好。好啦!我尽到了心啦,你这娘儿们将来可别后悔!”说完,他就气愤地撞出门去走了。
小卿深深地低着头,拿衣襟擦着眼泪。因为屋门开了,深夜的海风吹进来,很冷,她就慢慢地下了炕,打算把门关上,但一阵腰痛,她忙用双手扶住了炕。她觉得皮靴邓真可恨,跟他这样过下去,早晚要被他打死,可是,小七子也不见得是个靠得住的人呀!她忍着腰痛,慢慢地把屋门关上。此时的煤油灯连刚才的那点余烬都没有了,她又抽噎了几声,便躺在床上,盖上了那床还是跟柳贵在济南时做的棉被,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小卿的身上还处处疼,她懒得动,也无颜见邻居,一天没有出屋子。屋里还有半桶水、一点柴和一些米面,她就自己在屋中做了饭吃,并留出一些来,预备皮靴邓回来好吃。可是直到晚间,皮靴邓也没回来,她又很是不放心。
第三天,福嫚她娘苏大嫂子进屋来劝她,笑着说:“我怎么没瞧见你出屋子呀?屋里多热呀!还是出去凉爽凉爽吧!不要紧!叫汉子打了一顿也值得害羞吗?你看鲁二的媳妇,她汉子拿扁担打她,比你这重不重呀?人家哭完了照旧说笑。你到底还是年小,脸皮太薄,再说小七子也跑啦,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你还怕谁呀?”这位苏大嫂子连说带劝地把小卿拉出屋去,福嫚跟几个小孩正蹲在院里猜手里的石子玩,扬头瞧见了小卿,她露出黄牙来笑,就好像没有前天那么一场事儿似的。
皮靴邓大概真是气走了,从那晚就再没有回来。小卿恳求人去打听,自己还想着:叫我给他怎么赔不是都行!可是别人都说:“哪地方找皮靴邓去呀?因为外国人把他辞散了,早先他吃饭的地方,赌钱的地方,他常去瞎混的几个暗娼的地方,现在全都看不见了他,还有许多债主也正在抓他,可是也抓不着。”
小卿跟皮靴邓同居了这些日子,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感情上的忧思还在其次,最要紧的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五天以后,小屋中所存的那一点柴米就全都用尽了,手边只剩下一吊多钱,她就每日只吃一顿饭。又过了几天,把这一吊多钱也用光了,没法子,她只好把她的和柳贵遗下的几件衣服,托同院住的人去当。陆续当了几次,也就全都当尽了。她摘下耳朵上的那副垂着小珠子的金耳坠,托人去卖,但是没有人买,原来是镀金的,珠子也是假的。
她这时,除了这一对假耳坠,就只剩了身上的衣裤和自己的破被褥、柳条箱,还有几件碗箸,一只没有油的灯。她宛转周折地向苏大嫂子央求,才借了几百钱,买了一点儿地瓜干,拾了几根柴,借了一碗水,煮了个半生不熟,吃了。但这是上午的饭,现在又快到晚上,而且还有明日、后日,还有许多日许多年呢!她想尽了方法,也流着眼泪求过人,但是只得到一点度命的食物。这一天又挨过去了。
第二天她懒得起来,而且头晕、全身无力,也真不能够爬起来了。她只剩下哭了,可是哭也无泪。她只有死路可走,可是偏偏不但没饿死,反倒连吐血的病根也好像好了。在这光明的天日,听着别人愉快的笑声,自己虽然憔悴,却还有青春的年貌,她也不愿去投海或是悬梁。
她躺在炕上,只盼望皮靴邓忽然前来,或是谁可怜她,给她送来一碗剩饭,可是直饿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进屋来问问她。她怕人把她遗忘了,就尽力地呻吟,并呜呜地哭泣,可是除了有一两个孩子拉开门探着头向里面望了望,没有一个平日相好的邻人来看她。她只觉这地方的人真心冷,她想要骂,但是,有什么理由骂人家呢?而且骂完了之后结局又当怎样?不是没有人理,就是连这间屋子都不能够再住,因为房子本是人家胡三嫂盖的,前几天就应当交人家房钱了。
她软弱无力地坐起来,叫着:“福嫚!福嫚!”连叫了几声,没人答应。这时屋门外可又有女人说话,问着:“就是这间屋子吗?她在家没有?”屋门开了,进来个穿着一身青洋绉镶着白花边儿的小褂长裤的油头粉面的女人,新镶的金牙,正是那客栈里的张太太。
小卿像害了病似的,脸上不禁发烧,她无力地叫了声:“张大姊!”张太太带着惊讶的神气,说:“怎么啦?你有病啦吗?”小卿一边慢慢地下炕,一边摇头说:“我没病!张大姊,你这些日子没看见邓……”
张太太把脸儿一沉,说:“我要瞧见你那汉子,我还能把他藏起来吗?你真是又可气又可怜,早先你弄的那是什么事儿?一个破皮靴邓,我正不高兴理他啦,那时你可把他瞧上啦,跟我死争活争!你看,自从你们搬到这儿来,我来过一趟没有?一来我嫌你们这破烂地方,怕脏了我的鞋。二来,我就等着你们有这一天呢!昨儿我听说皮靴邓把你抛了,我真是又称心,又高兴,可是又可怜你。我这个人就是,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没良心,我总是要想着别人。我本想着不管你,可是不由得我又不放心。现在,没法子!谁叫咱们俩在一个客栈里住过呢?谁叫你那姓柳的倒霉的死男人,叫过我几声大姊呢?我既有力量,就还得帮帮你,快跟我走吧!到我那儿换上一件衣裳,把头梳一梳。你也嫁过两个汉子啦,我犯不上跟你转弯子说闲话,到我那儿打起点精神,我给你介绍两个大掌柜子,以后就学着点娘儿们混饭吃的本领,打扮打扮,风光风光。你要是觉着我今儿来是为拉皮条,那我也就不能难为你,干脆我就听你一句话。我现在帮人忙,得叫人家倾心愿意,你不干我立刻就走,也不是现在有什么人拿出洋钱来,非花给你不可!”
因为张太太说的话太直截了当,小卿难以回答,她脸上发着烧,低头了一会儿,张太太立刻就不耐烦了,推了她一把,说:“你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大小姐,听人给你说婆婆家就脸红,这是为吃饭!你还害什么羞呢?”
小卿流下眼泪,点头说:“我现在是什么也说不得了!大姊,这几天我是天天挨饿!可是,万一他再回来呢?”
张太太瞪着眼睛问说:“他是谁呀?你说的是皮靴邓吗?哼!他还敢回来!不要紧,你放心,他回来都有我啦,他抛了老婆不管,还能拦住老婆去……”小卿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张太太生气地说:“你要哭,我可就走!我来是痛痛快快地跟你说,你也得痛痛快快地去混。无论是谁,花钱都为取乐,没有烧纸给丧门鬼的,穿上鞋!快跟我走!”
一路上,张太太还是一张生气的脸。可是到了客栈,上楼进了房间,张太太就叫宋伙计到外边叫来了二十个包子。小卿一边吃,张太太一边给她打扮,把她的圆头拆开,上了许多油,改了一条大松辫子,叫她擦上粉、胭脂,并抹了红嘴唇。
这时,张太太才露出了整个的黄澄澄的金牙,笑了,拍拍小卿的肩膀,说:“你往镜子里看,这不是顶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吗!幸亏你命还好,皮靴邓很快就倒了霉,再叫他把你关在那小板房里熬煎上两三年,你也就完啦!来,大妹子,你帮我抬抬箱子。这儿有我几件穿不着的衣裳,你拿出来,不合适自己改一改,先将就着穿,等将来你发了财再另做!”
于是小卿帮着张太太搬开箱子,找出来三四件颜色漂亮但式样已不太时兴的绸罗衣裳。小卿试了试,本可以将就着穿,可是张太太给了她剪子和针线,说出来式样,一定叫她赶着拆改。小卿是盘腿坐在炕上,她那不很干净的一条竹布裤子上,搭着一件银红绸子的衣裳,她要把袖口改瘦,下摆放长。她拿着针线的手一起一落,哧哧地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的头总是低着的时候居多,但偶一抬头,就看见那挂着两张相片的墙壁,便会想到隔壁的房间就是她与柳贵住过的,宋伙计也是厮熟的面孔,她不禁惭愧、难受。
张太太嫌她做得太慢,就也拿了针线,帮着她去缝,嘴里一半说笑,一半传授了许多秘术:见了生客人是怎样的笑,见了熟客人是怎样的招呼,怎样站着坐着才显得俏,什么样的话客人才爱听,以及种种卖笑赚钱的方法。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太难的,可是小卿的脸烧得很红,心说:我要照她说的这话去做,我成了个什么人啦?
天渐渐地晚了,这件银红衫子也改做好了。小卿穿上试了试,倒还很合适,张太太也点头说:“不离!”小卿走近镜前,向镜中去看,由这件漂亮的衣裳和乌黑的辫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家当小姐的时期,心中又泛起一阵苦涩。她想要哭,想要脱去衣服,抖散了辫子,然而她又不敢这样去做。
张太太又掀起帘子向外叫宋伙计,一阵楼梯响声,宋伙计就跑进来了。他薄片儿嘴露出笑意,两只溜溜转的眼睛不住向小卿身上瞧。张太太半笑半怒地说:“你瞧什么?你不认识吗?”宋伙计笑着说:“我真不认识啦!我也不敢认啦!”
张太太打了宋伙计的脖子一下,骂着说:“不开眼!大概连你姑妈都不认识啦!快跑一趟,叫梁掌柜去请孟掌柜,请他们晚上来,就说有人在这儿等着他啦!”
小卿担心着,不知孟掌柜是个怎样的人,脸上一阵阵发烧,心里突突地乱跳。宋伙计笑着出屋去了,张太太又转过身来,低声向小卿说:“孟掌柜是个大买卖人,也肯花钱。他大概早就在西岭那一带看见过你,早就托我把你叫来见见,可是那时皮靴邓还在青岛……回头他来了,你按照我刚才教给你的那些话,跟他耍点手腕,别露出来咱们是瞧上他啦!得显出既跟他亲近,可是又不大巴结他,那才行。还告诉你,待会儿他来了,跟他找个房间说会儿话,你还是回西岭睡觉去,以后……你明白吧?什么事都得叫我给你作主意!”
小卿点点头,她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既惧且愧,又伤心,她倒愿意皮靴邓这时忽然闯进来,将她打一顿带她走,她又愿意柳贵来,但柳贵是不能复活来帮助她了。总之,她不愿这样去做,可是又由不得自己做主。
少时,宋伙计回来了,他告诉了张太太几句话,大概是说那位掌柜的待会儿就来。张太太就叫开饭,饭还是馒头,菜是熬鱼、拌凉粉,还有一碗从外面买来的小豆腐。小卿很饿,吃了也似乎不少,可是也没觉得是饱了没有。张太太漱过口,就随手扳亮了电灯,电灯的光很刺眼,小卿低头看着自己的红衣裳,背后拖着一条处女时的长辫,惊心地听着外面的楼板响。她记起以前卧病在那隔壁房里的床上时,自己侧听着楼板的脚步声,盼着柳贵回来,但这时的心情跟那时不一样。
时间送来了不可避免的事实,果然那位梁掌柜同着那位孟掌柜来到了。这两位的模样好像差不多,都是草帽、纺绸大褂,都很胖,不过一个略高,一个略矮。
张太太跟梁掌柜很厮熟,她手脚做着媚态,仿佛是特意给小卿做出个榜样来。小卿也打算这样做,可是又做不出来,她只是像张太太那么合着嘴,似笑不笑地给二位掌柜送过茶来。
梁掌柜就问说:“柳姑娘,你是北京人吧?十几啦……”酒气扑到小卿的脸上,仿佛比闻惯的皮靴邓的酒气还臭,她没奈何,答应了一声:“十六!”
孟掌柜惊讶地又放肆地笑着,说:“喝!才十六?”小卿听他说到自己的年岁,就感到一种被谑戏的伤心。
张太太叫伙计给找了另一个房间,于是叫小卿请孟掌柜到那边去坐。那边虽然不是小卿跟柳贵住过的那房,可是床、桌子所摆设的位置并没有什么两样,电灯也是那么淡黄,窗上的玻璃也是用纸糊着。小卿听张太太的话,她是跟孟掌柜若即若离,可是孟掌柜自己去找张太太一趟,张太太又过来,扒在小卿的耳朵上又劝说了一番。于是,这间房子就按照整天开了租价。当夜小卿就没有回去,她不习惯地做了妓女。
第二天上午,小卿拿着她伤心忍辱所得的度夜资,低着头走下楼去。张太太在上面还嘱咐她:“今儿晚上来,换一双新一点儿的鞋!”
她低着头走出栈房,热风吹动她的绸衫,蝉声在她耳边聒噪,她的心却是凄凉的、沉闷而痛苦的。将走到西岭时,她把一块钱换了,买了十几个蒸饺,走回家去。
她突然改换了的这装束很叫邻居们注意,她赶紧低着头跑回屋里,先打开辫子草草地挽上了头,又脱下了刺目的银红衫子。福嫚随着她走进屋来,惊疑地从头到脚地看着她,问说:“邓大婶你上哪儿去啦?”她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胡三嫂又跑过来要房钱,苏大嫂也来索旧账,她那可疑的银红衫子摊在炕上,人家都不大看。昨天她是干什么去了,除了福嫚,别人也都不细问,并且福嫚也叫她母亲给随手拉走了。小卿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就趴在炕上抽噎着哭。
这天晚上,终于小卿又到客栈去了,因为她不敢得罪张太太,张太太现在是唯一能救她脱离危困的人,她并且换了一双较新的缎子鞋。这做妓女的第二天,虽然仍有些不习惯,可是已不像昨天那么害羞了。
这种生活她渐渐就习惯了,觉得也没有什么痛苦。她是每天晚饭后,必要梳妆齐整到这里来,若是熟客人,她就在张太太的屋里招待,生人就要另借一个房间,但这种“借”房间是一种临时性质,借一次要分给客栈两毛钱,要想过夜,还须缴整日的房价,并且还得给伙计小赏。没有客人可陪时,她还是要回到西岭板房里去睡的。她每天挣的钱,十分之六须给张太太,十分之二交客栈,到她手里没超过两块钱,有时将够她自己的温饱。衣服是孟掌柜给她做了两件,张太太又把几件不愿穿的衣服也廉价卖给了她,鞋袜就要她自己节省下吃饭的钱去买了。
她很知足地这样过活着,不过就是每天到客栈,最怕上楼梯时看见早先住过的那房间,仿佛她脑里永远存着个阴影似的。并且她接过了许多嫖客,有粗俗的,有温和的,有年岁不小的,有年轻的,可是她觉着哪个都不如柳贵好,柳贵真真地占据了她的心,而皮靴邓她倒是忘记了。
有一次为了什么事,她也很伤感,觉得这种卑贱的生活是不可以长此下去的。她到邮政局前找了个代书人,给在北京的她那老父亲写了一封信,大意写的是:
父亲大人膝下,跪禀者,女儿小卿当初做了错事,后悔无及。现在柳贵已死,女儿孤身一人在青岛,无依无靠,衣食艰难,病体日重。求父亲大人看在我亡母的面上,开恩饶恕,叫儿再回北京,侍奉大人天年。女儿以后决定洗心改过,不敢再做错事了……
她亲自贴了邮票投进信筒,抱着悲痛的心理期望着,可是一连月余,并无回音。她绝望了,只好更安心无望地牺牲自己的肉体,来换取每日的衣食。
不幸她的身体又发生了变化。头一个看出来的是张太太,她问说:“你是有了吗?这还行!拖着个大肚皮还怎么挣钱呀?我给你想个法子吧!”小卿自己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只好听张太太给她想法子。张太太给她配了一剂药,吃下去,她折腾了一天,肚子痛得好像肠子都断了,可是第二天又好了,腹部还是日见膨胀。张太太又要带她找个野大夫去扎针,她听人说那野大夫扎死过人,她不敢去。一天一天地迁延下去,她的腹部已非肥大的衣裳所能遮掩得住了。
张太太天天瞪着眼睛说她,成心叫她搬箱子抬桌子,并打她的肚子,说:“这时我倒愿意有个汉子再踢你一脚!至多了我再服侍你几天,也不至于老连累着我呀!凭你还要养孩子?养出孩子来叫他姓什么呀?”
孟掌柜和几个别的客人,这时就因为她的大肚皮而远避了。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高掌柜,因为喜欢她的温柔,可怜她的身世,才常来借张太太的屋子跟她谈会儿闲话,叫她伺候着喝碗茶,吃口烟,临走时总要给她两三块钱。有了这么一位慈善心肠的人,她才不至于重陷于饥饿。
秋热过去了,枯黄的树叶已落尽了,海风渐寒,小卿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重。这天是傍晚时,她在西岭的小木板屋里,点着一盏灯,对镜挽她的头发。本来前几个月她是改梳辫子的,因为张太太说梳辫子容易叫人爱,可是现在,前面一张大肚皮,后面一条处女的辫子,谁看了谁都要笑。尤其是邻居们,连小孩子对她都是一张讥笑的鄙视的脸,跟在她身后唱着:“大嫚养孩子,咚咚咚!”她不得不改回来梳圆头。
她用的这面镜子很小,只能照着她的半个脸。她的脸是更瘦了,可是越显得两只眼睛大,脂粉擦上也一点不显老,可是下面的肚皮……她觉得肚里微微有点儿动,她很喜欢这种动的感觉,想象着肚里是有一只白嫩的小手儿轻轻地摸着她的心。可是她又一阵心酸,想着:他多可怜呀!谁是他的父亲呢?我又怎配做他的母亲呢?她低着头落泪,肚子里的小东西却更动得厉害,仿佛在劝他母亲不要伤心。
她因见时候不早了,就赶紧梳好了头,穿上了一件粉红色假缎子的棉袄。刚要吹灭了灯往外去走,忽然门开了,低着头进来个高大的男子,她惊讶着说:“哎哟!是你……”
进屋来的是皮靴邓,现在他脚下可没有了那双皮靴,他穿的是黑布棉袄,还不算太破旧,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儿的黑呢帽,脸不太瘦,可是胡子很长,两只眼睁得很大。小卿流下眼泪,拉住皮靴邓的大手说:“你走了半年多啦!我想你是不要我了,这几个月,我的日子过得难极啦……”皮靴邓赶紧摆手,悄声嘱咐说:“小声儿!”
小卿吓了一跳,惊疑地翻着眼睛。皮靴邓把灯吹灭,严厉地嘱咐说:“别叫人知道我回来!我不怕谁,可是我也不愿叫人知道。”小卿用极低微的声音,颤抖着问说:“为什么呢?”皮靴邓躺在炕上,摇摇手,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没什么,你也别乱疑惑!我是因为欠了点账,我怕他们来找我要钱……”
他突然又问道:“小七子在家没有?”
小卿说:“自从你们打了架,小七子就跑了,说是到石岛去啦!前几天可又听福嫚说他又回来了,他可没回家来,听说是在小港拉大车哩!我这几个月也没看见他,你真别疑惑我跟他是有什么事!不过自从你走后,我就苦极了,身子又……”
皮靴邓说:“你干了什么我都不问你,你也别跟我说,我就在这儿住一两天,明后天我就上船走。”
小卿问说:“你想上哪儿去呀?我跟着你去,我也不愿在青岛住啦!”
皮靴邓说:“别忙,等明天我就拿定主意。船票要能买上,你就跟我一块儿走。你走不了,我也给你留下过日子的钱,你先出去给我打点儿酒去!”说着,把一块现洋放在小卿的手中,并嘱咐说:“找个生铺子打酒去!别惊惊慌慌的,出屋把门锁上!”
小卿悄声答应着,拿着钱的手有些发颤。她提着个破瓶子依言把门锁上,带着沉重的身子,迈着颤抖的脚步,去寻酒铺。这时天已黑了,风很冷,地上高低不平,还有许多几乎把她滑倒的冰,往来的人都晃摇着黑影,没有什么灯光,处处都使她发生恐怖。
她打了酒,买了几个烧饼和一小包酱菜,皮靴邓就躺着吃喝,但不大跟她说话,她也不敢问。灯是自从吹灭了,就再没点,倒好,可以不至显出她隆然的肚腹。
可是,她担惊受怕地在皮靴邓的鼾声酒臭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天就明了,皮靴邓仔细地看着她凸起来的肚子,倒像是不大吃醋,只问说:“是谁的?”
小卿脸通红,低着眼皮说:“是你的,你还不信吗?”
皮靴邓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别骂我!是谁的我也不管,这几个月你还能活着,还能穿绸裹缎,就算你有本事。我来到你这儿也不过暂住,明早我一定上船,带不了你,反正我也忘不了你就得啦!早晚我阔了,一定把你接去。现在你有什么事还是干事去吧,把屋门给我倒锁上就得啦。”
小卿低着头说:“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走的时候没给我留下一个钱,我挨了几天饿,后来没法子啦,才……”
皮靴邓摇手说:“别说啦!我明白,柳贵走了你嫁我,我走了就不许你再搭伙别人吗?”
小卿吃了一惊,说:“柳贵……走啦?”
皮靴邓说:“柳贵真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他那样死。咳!别提他啦,你快点走,锁上门,你在屋里就许有别人来!”
小卿惊疑着,赶紧挽好了头,皱着眉又问说:“那么你吃什么饭呀?”
皮靴邓瞪着两只凶狠狠的眼睛,生着气说:“你别管啦!你就快走吧!锁上门!”小卿惊疑着赶紧退步出屋,就锁上了门。
同院的几个孩子都挎着破篮子要出去捡煤核,有的就悄声说:“大肚皮!”有的还凸着肚皮学她走。
小卿骂着:“讨厌!等着,我告诉你妈!”孩子们一点也不怕,还讥笑她。她生着气走,走不远又站住了,心想:我上哪儿去呀?他为什么一定叫我出来?
忽见有几个巡警往这边跑来,由她的身旁跑过去了。她惊讶地回过身去看,就见那几个巡警跑到她住的那小屋前,打开门闯了进去。她吓得要喊叫,浑身哆哆嗦嗦地乱抖,又见那几个巡警把皮靴邓揪出来,又打嘴巴又踢腰,然后就拧胳臂,捆上了绳子。小卿吓得赶紧跑,跑到一个墙角,她站住身,肚子疼,腿软,气喘,眼见着巡警们把皮靴邓捆着押走了,她不禁又涌出冰凉的眼泪。
见那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的人,都在纷纷谈论,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要打听打听。胡三却迎面走来,摇着胳臂说:“快走吧!找个地方先躲两天!”小卿流着泪问说:“他犯了什么罪呀?”胡三说:“是强盗案子,皮靴邓在济南做了一件抢劫案。他跑回青岛来,人家衙门的人早坐着火车追下他来啦,知道他窝藏在家里,这才来捉。他一定逃不了啦,非死不可,你快躲避躲避吧!”小卿吓得腿一发软,几乎跪在地下。但是她赶紧转过身去,惊惊慌慌地走了。路不平,天气很冷,她的脚又小,身子又沉,气喘,心里悲痛,她如同一只断足折翅的小鸟,在风雨里躲避鹰隼的扑击。
到了张太太房里,她就哭着,低声把皮靴邓昨晚回来,刚才又被巡警捉走了的事向张太太说了。张太太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你还哭他呢?他的案犯了,捉去了,真叫神差鬼使,活该!你知道你汉子柳贵是怎么死的?”
小卿摇了摇头,发着怔。张太太似乎要说又不愿意说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地投了海,柳贵怎么死的,只有皮靴邓他明白,可是我听他的话总有点含含糊糊,那时我也不愿细问,因为问出来就是一件人命案!”小卿突然明白了,眼泪簌簌地落下,躺在床上哽咽。
张太太走过来,劝她说:“你还伤什么心呀?这总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皮靴邓害死了柳贵,现在他也快挨枪毙啦,你还想他们干什么?你难道还真缺少多情多义、知冷知热的男人吗?哈哈妹子!这些事儿都不要紧,倒是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真是块魔,快想法子吧!扎一针准能下来。”
小卿在客栈里住了两天,才敢回到西岭。一打听,倒是没有巡警来传过她,不过看见小七子回来了,穿的比早先整齐,摇晃着膀子唱柳腔,对她只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倒很愧得慌的。
自从受了这场刺激,尤其相信了张太太的话,小卿就又犯了吐血的旧病。有一天晚上梦见了柳贵,柳贵是赤身露体,血迹淋漓,告诉她说:“皮靴邓是为夺你,才害死我的,我死得真惨!现在阴间我连衣服也没有,你赶快给我弄些钱来花吧……”她哭啼着由梦中惊醒。
第二天下午,阴天,似乎是要落雪。小卿买了两挂锡箔、一叠烧纸,她到海边,听说柳贵死的地点是在栈桥西边,在这里堆积着没胫的沙砾,趴着猛兽似的岩石,滚荡着凶恶的海涛,又正是涨潮的时候,水力特别的猛,浑浊的大海上没有一只帆船,莽莽的沙滩上没有一个钓鱼人或眺望者,只有这穿着颜色很妖艳的衣服、脚小腹大、满面是泪、悲声呜咽的少妇。
小卿用她冻得僵硬的手,划开了惨黄色的烧纸,用石块压在沙上。她双腿跪着,泪水顺着腮向沙子上滴。风挟着海潮冲着她扑打,越扑越近,并发出暴烈的苛责声,像是在驱逐她走。她低着头一边哭着,一边划火柴,但划了多半盒的火柴都被风吹灭了,烧纸、锡箔也都眼看就要被浪花溅湿了。但终于叫她把纸燃烧着了,熊熊地起了一片火光,霎时就变成了片片的飞灰,被狂风卷走了。她哭着呼喊:“柳贵……”微弱的哭声被猛烈的涛声淹没了。那浪涛蓦然扑到她的脚上,又渐渐向后退,以第二个更凶猛的姿势再向她扑来。她颓然倒卧在沙上,又挣命似的往起来爬……
小卿并不是就从此死去了,随着她的命运,她还要痛苦、艰难、卑贱地活下去。不过人终究是渺小的,何况她又是个女人。女人不容易活,可也不容易就死,正如同岩石上的小虫子,潮水向着它冲扑、卷荡,可是它也未必即刻就毁灭死亡,它会在那卑湿的地方勉强活着的。
这时,青岛港上的人正在忙碌着,盖洋房、修马路、劈山、填海、造林,谁还有时间来注意这渺小的她呢?岁月推进得极快,转眼之间就过去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