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中午,冯亦禅带着绮艳花来到报馆,向方梦渔来辞行。说是行李都打好了,今天晚上七点钟就跟着上海来的“邀角儿的”一块儿走。方梦渔说:“对不起!信我可还没有写,等到晚上我把信送到车站好了。”绮艳花笑着说:“那可不敢当!这么着吧,待会儿您要有工夫,请您把信写了,我打发人来取。”冯亦禅却说:“算了吧!你那边又有几个人?今天谁不得安一安家?还得购办北京出产的东西,预备到了那儿送礼。谁有工夫来这儿取信?再说,拿笔杆儿的人你别看一下笔就是几千字,可是要催着他当时就写几封介绍信,先得跟朋友套一阵寒暄,那可真难。索性叫他慢慢地写吧,晚上他要有工夫,他就到车站去一趟,没有关系,反正他不送行也得捧场。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方先生今天要是没把信写好,将来直接寄去也行。反正大概方梦渔的名字,到上海一提说,也得有不少人知道。”方梦渔笑了笑,说:“晚上我一定要到车站去的,我没什么礼物,带去那几封信,也就算是礼物啦。”
绮艳花欢喜得笑了笑,便站起来向冯亦禅说:“干爹,咱们不是还要到别处去吗?”冯亦禅说:“对啦!对啦!那么,梦渔,咱们晚上在车站见吧!”绮艳花又向方梦渔鞠躬。他们是行色匆匆,刚出了门,冯亦禅又跑回来,拿忘在桌上的手套。方梦渔送到门首,眼见他们都坐上洋车,随走还随回头,绮艳花在车上还笑着说:“方先生您回去吧!”
方梦渔回到他的编辑室,心里感觉有点怅怅然的。这半天,没有谈到一句关于魏芳霞的话,今天晚上她倒是去不去车站送呀?这我可得猜一猜。于是他就在心里猜着:大概吗,魏芳霞虽是已经跳出了“戏剧圈”,但是如今人家是“一帆风顺”,到上海出台去了,将来准是“名利兼收”,她呢?没有人请她一个“坤角”去演黄天霸,她能够不伤心吗?她也无颜呀!我猜她一定不去,不信打赌!……当下他就自己跟自己打着赌,发呆了半天,好在这时的编辑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自言自语地待了会,就开始写信:
今有北平坤伶名旦绮艳花,应邀赴沪献技,恳请吾兄多为关照,对伊艺事,并予多多宣扬,余容面谢……
他写着这个,真觉着大不带劲,因为“戏剧圈”里已经没有了那风姿清俊的魏芳霞,捧别人,干吗呀?
发了副刊的稿子,天就晚了。照例,打电话叫小饭铺送来鸡蛋炒饭,就算用毕了他的晚餐,及至那位编“本市新闻”的廖先生来上班,却到了他下班的时候,他拿着那几封信就直奔“前门”去了。原来车站上的那被认为最准确的大表,已经指到了六点三刻,他赶紧忙忙地去挤着买了一张月台票,人可真多,他简直又想起新年在厂甸的情景了。挤着挤着,挤进了头二等的月台,这里停着一大列车,车头在前边直大声地“喘气”,他也不知绮艳花是在哪儿啦,他往车里看,车里除了灯光,就是乱动的人头。送行的人也来了不少,他屡次撞在人的身上,这时就听有人喊着说:“方先生!方先生!……这不是方先生吗?”他一看,赶紧站住了脚,心里却说:得!我可跟我自己打赌输了。
魏芳霞大概是早就来了,她披着银灰色的大衣,很活泼地跑过来,笑着说:“车都快开啦!艳花她直着急啦,就等着您!”方梦渔直喘气,笑着直说:“对不起!”
他被芳霞带着上了头等车,这车厢里还有别的客人,也不知道都是谁,他只认得冯亦禅,冯亦禅迎头对他笑着说:“我就猜你绝对不会失信,信都写好了没有?”方梦渔说:“都写好了。”冯亦禅赶紧接过去,嘱咐绮艳花把信带好了。绮艳花当时又笑着,鞠躬说:“谢谢您啦!”
绮艳花跟她的几个别的男女朋友说了半天话,突又转向方梦渔说:“哎哟!我还忘了一件事!前天我新照的几张戏装照片,今天下午才洗好,我也没给您送去;倒是带了十几份,可都在箱子里啦,叫我的跟包的在二等车上拿着啦!”方梦渔说:“不要紧,等你回来再说吧。”绮艳花却说:“总还是交给您好,咳!真是的,我这是头一次出外,手忙脚乱的,心又不安,把要紧的事全都忘了!干爹跟芳霞刚才也都不提醒我一点。”她似乎很不满意。冯亦禅就向方梦渔说;“她的意思是想把新照的照片,每一种送你一张,顶好是明天就制铜版,后天就见报,注明了应聘赴沪的名坤旦绮艳花最近小影。同时在上海露演着,同时在北平宣传着,这当初倒是我的主意。”魏芳霞忽然在旁边说:“我那儿不是留下了一份儿吗?明天我给方先生送到报馆就得了。”冯亦禅说:“对啦!这个办法好,那么可就交给你啦!方先生的报上要是不登,可也找你说!”魏芳霞笑着,她这么一笑尤觉着妩媚。这时又来了几位给绮艳花送行的人,都是很阔的样子,在这小小的车厢之中,绮艳花一一殷勤地应酬着。冯亦禅却说:“车要开了!咱们下去吧!”于是方梦渔又向绮艳花说声:“一路平安!”绮艳花净顾了跟别人说话,却也没听见。方梦渔很没趣地就跟着冯亦禅和芳霞下了车,待了一会,别的送行的人也都下车了。站上的铃声在紧响,车头又在撒气,并怒吼着,车身慢慢地动了。穿着灰鼠皮大衣的绮艳花在车窗里向着给她送行的这些人招手,轮声“咯吱咯吱”“叽咚!哐咚”地响着,好像打着锣鼓点就走了,留下的是眼前一股白烟。
月台上的人都往外走去,渐显出冷冷清清,魏芳霞显得很抑郁,她是一句话也不说。出了车站,天更黑了,冯亦禅说:“我可还得上宴华楼,小碧芬在那儿请客,那也是我的干女儿。”说着,他雇上了一辆洋车就走了,在车上还向芳霞说:“你明天可记着把那相片给方先生送去!”
街灯发着黄光,把魏芳霞的影子模糊地印在地面。她是真窈窕,就在方梦渔的身旁不过一尺,她却不急急地走。
方梦渔说:“相片的事也不用忙,明天或后天,我派人去取就得啦!”
魏芳霞却说:“就在我家里搁着啦,到那儿就拿来,您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方梦渔说:“我倒是没有什么事。”
魏芳霞说:“那,好不好您就到我们家里去一趟,拿了相片您带回去?省事儿,省得我明儿没工夫。”
方梦渔想不到,她会往她的家里让他,犹豫了一下,就说:“天太晚!不方便吧?”魏芳霞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呀?我们家里又没有谁,您去拿了相片就完了。省得给她耽误了事,她回来抱怨我。其实我给您送到报馆也行,我不是脚懒,我是怕没有工夫!”
方梦渔点头说:“也好!”遂就跟她并肩过了马路,往西去走。斜着脸儿又看了看魏芳霞,问说:“魏小姐,你现在还做着别的事吗?”
魏芳霞摇摇头说:“也没有别的事,家里的事也就够忙的啦!”
方梦渔进一步地问说:“魏小姐没有再出台演唱的意思吗?”他这句话却没得到答复,等于是碰了个钉子,他只好闲扯说:“其实我也没有听过绮艳花的戏,不过今天这么一看,她的朋友可真不少呀!朋友多了自然能够帮助事业的成功,也可以帮助艺术的增进,不过我总觉着……”
魏芳霞却斜斜脸说:“您可别说她什么,她是我的表姊。”说完了这话,她又一笑。
方梦渔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笑笑又说,“我可还得说说,我对于戏剧,虽然不懂,可也是一个爱好者。我对于坤伶仅仅认识你们表姊妹两人。不过我总觉得女伶是应当有点学生气,至少应当有点闺秀气。”
魏芳霞笑笑说:“我可不算是女伶了,我早就没有那种资格了!什么学生气、闺秀气,我想我都是一点也没有。我就是这样,我不能说绮艳花不好,可是她现在唱红啦,朋友多,人缘又好,叫人请到上海去,我,我却一点也不羡慕她!”
方梦渔说:“不过既然唱戏,就应当唱红,就如做一件事或研究一门学问、艺术,是应当让它成功。”
魏芳霞不言语,依旧同着方梦渔往西走。
方梦渔又随走随说:“我劝魏小姐,也不应当灰心,学武生虽然现在不走运,可是你应当也改学旦。”
魏芳霞又半天没言语,走进了西河沿那条胡同,她才悲哀地说:“改学旦?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方梦渔摇头说:“不!你很有天才,我看得出来,你若是改学旦,一定能够超过绮艳花。”
魏芳霞笑了笑,说:“得啦,您别说了!哪有当面捧人的?可是……”她的面容又变为忧郁,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方梦渔问:“难道还有什么困难吗?”
魏芳霞说:“得啦!您别再说啦!我就告诉您吧,要改我早就改啦!总是改不了,您也不必问是为什么原因,现在要不是绮艳花是我的表姊,我对唱戏的事,是永远一句也不提!”
方梦渔说:“这可就奇怪了!莫非……”他不能再往下问。
魏芳霞赶紧说:“您还别疑惑我因为唱戏,有过什么伤心的事……”
方梦渔说:“我觉得一个唱过戏的,并且不是不聪明、不努力的人,只因为时势的变迁、潮流的演进,而不能再唱了,受了淘汰了,这可也算是件伤心的事!”
魏芳霞又斜脸来看他,眼睛迎着路灯,显出来潸然欲泪的样子。她勉强作笑,说:“我可真头一回遇见您这样的人,人家不伤心,您还偏要勾人的伤心……”
方梦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过心里总有些不平,觉着像她这样的美丽聪明,而且又不是没有唱过戏的,倘或能够合着剧界的趋势,改学青衣花旦,那准保压下去绮艳花,到上海去出演?还许出外洋呢!一定能够成为最有名的一位坤旦,只是她不肯这样做,也不知是有什么原因,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他不由得在暗暗慨叹,同时又时时地斜着脸去瞧魏芳霞,他觉得并不是自己的眼光特别,这样的女子,无论是任何人见了也得喜爱的,然而喜爱并不就是情爱,若谈到情爱,那可,那可就大概要碰钉子了。看这魏芳霞虽然“艳若桃李”,却有点“冷若冰霜”,不见得好惹,我是跟她认识认识可以,但若是有什么别的企图,想完成我的“成立家庭”的志愿,那就不对了!……
因此方梦渔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多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句“套近”的话也绝不说。
两人默默地走了许多的路,不觉得就走尽了这条极长的西河沿,而过了宣武门脸,又走进了一条胡同,这地方叫“斜街”,就到了魏芳霞的家了。这是一个很小的门户,虽然天晚了,门可没关,芳霞说:“方先生请进来吧?”但这句话仿佛是虚让,方梦渔也觉着天已黑了,跟着人家的姑娘怔到人的家里,这按北平的风俗,是很不对的,所以他就赔笑说:“不,不,我不进去了!我就在这儿等一会,请你快点把相片拿出来就是了。”
魏芳霞走进去了,可是待了半天,也不见出来。方梦渔等得不禁有些着急,他呆呆地站着,眼望着这小小的门户,里面是小小的几幢瓦房,觉着很有一些神秘之感。
这时,就忽然听到身后“嗒嗒”地响,有个人拿着一根竹竿,不但拄着地,简直要拄到他的脚上了。他赶紧回身躲开,隐隐地看出这个人大概是一位“瞽者”(盲人)。这个人用他的“明杖”试探着路,就也走进芳霞的家里去了,并且还“当”的一声,大概是一个小铜锣(盲人算命,敲着招徕主顾的),无意地撞在门框上了,所以响了这一声,方梦渔觉着很诧异,心说:这是谁?莫非是魏芳霞家里的什么人?他正在想着,芳霞就跑出来了。
他迎面赶紧就要相片,可是芳霞并没把相片拿出来,却对他笑着说:“方先生请进来歇一会吧!我跟我妈说您在外面等着拿相片,我妈说:‘哪有叫人家黑咕隆咚地在外面站着的呀?请进来喝碗茶,也是应当的呀!’”
方梦渔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天太晚了,我还得回报馆……”他这话还没说完,却听里面又有老妇人的声音,十分和蔼地说:“请进来吧!您不用客气!……”
方梦渔只好往门里走,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院里的老妇人,自然是芳霞的母亲了,就跟着她女儿一齐把他往里让。让到一间屋里,还是一个单间,陈设的虽都是破旧的木器,可是收拾得干净,床上只铺着一份红花布的被褥,煤油灯照着壁间的相片,有头戴英雄帽的,身背四杆旗子,全份靠背,手持《挑滑车》的大枪的。这里大概就是魏芳霞的“香闺”,只见她妩媚地笑着说:“方先生您可别笑话!我这屋子可是乱七八糟!”
方梦渔说:“这就很干净了!我在报馆住的那间屋子,不信过几天请去参观一下,那才真叫乱呢!”
芳霞又笑着说:“文学家都是不修边幅的。”
方梦渔倒更觉着新奇,想不到她还懂得这句话,她……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心说:她还知道“文学家”这个名词?
这时,芳霞的母亲也走进屋来了,这正是那日在厂甸跟着芳霞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头一句话她就向方梦渔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报馆先生似的?”
方梦渔不由得脸上有点发热,说:“本来我的报馆离着这儿也不远,我向来在报馆里待不住,完了事就出来溜马路。”
芳霞笑着说:“大概我跟您在街上都遇见过,可是谁也没有招呼过谁。”
方梦渔又觉着这句话,似乎说得很怪。
魏老太太就叫芳霞给倒茶,说:“我们这儿可没有烟卷。”方梦渔连连摆手说:“我不抽,我不抽。”魏老太太又问说:“您的家就在报馆里吗?”
方梦渔点点头,坐在了个凳儿上。
魏老太太又问说:“太太是南方人,还也是北平人呀?有几位少爷?”
方梦渔摇着头,笑说:“都还没有,我只是孤身一人。”又补充着说,“本来一个人已经够难维持的了,再要有家庭,可就更负担不起了!”
芳霞俊俏地倚着个小桌站立着,仿佛非常注意地聆听他这几句话。魏老太太叹息着说:“年头儿真不济了!”
芳霞看了她母亲一眼,仿佛是说:“您跟人家说这话干什么呀?”
方梦渔就谈到相片,问说:“绮艳花她最近一共照了多少张?”
魏芳霞“哼”了一声说:“她要照起相片来,还能有个够?今天照五张,明天照八张,也幸亏她是个红角儿,她要是差一点,真的,挣的钱还不够照相的啦!天下的唱戏的要是都像她,那照相馆可就都发了财啦!”说着伸手拉开身后小桌的抽斗,拿出来一大沓子相片,一下都交给了方梦渔。
方梦渔接过来,却一张也没有看,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芳霞。
魏老太太在旁边问说:“报馆里的买卖不是都很好吗?报馆里的先生们都能挣很多的钱,唱戏的人都愿意跟报馆先生联络。”
方梦渔笑着说:“那也分是那家报馆里的了,我不过是个无名记者。”
芳霞说:“方先生太客气了!您没有名谁有名?”
魏老太太还要在旁边插嘴,她的女儿却对她说:“我大舅不是来了吗?不定又有什么事儿,您还不去看看?”
魏老太太真听她女儿的话,当时就说:“方先生您坐着!我去那屋里看看。”
方梦渔欠了欠身,然而魏老太太一离开屋子,这里就只剩下他跟芳霞两个人了。煤油灯很亮,芳霞的倩影距离他是这么近,他很觉有些拘束,但还不愿意立刻就走,遂就摸摸口袋,取出他的香烟来了,他连“洋火”都随身携带着,当时就点着了一支吸着。
芳霞又笑着问他:“您刚才不是说您不会抽烟吗?”
方梦渔笑笑,说:“既拿了笔杆,想离开烟卷也是不行,不过,我也知道烟卷这东西是很不受人欢迎的。”
芳霞说:“无所谓!文学家是应当抽烟的,唱戏的人可最忌吸纸烟,因为能够坏嗓子。”
方梦渔说:“你先不用提什么文学家,这个头衔我当不起。不过你提到唱戏,我可又该说了,我劝你不应当灰心,学武生虽然现在不走运,可是你应当改学旦……”芳霞默默地不言语,好像沉思似的。
方梦渔又接着说:“我还贡献你点意见,改一个名字就可以唱旦!以你的聪明,包管准能够‘挑帘儿红’,用不着我跟冯亦禅替你宣扬,但假使你需要我们效劳的话,我们还能不为你帮忙?”又说,“将来,你也可以到上海去演唱!我说句私心的话,好在绮艳花是你的表姊,现在已经坐着火车走了,她的技艺我也领教过,我可真不敢十分恭维……”
芳霞说:“人家也不稀罕您一个人恭维,人家的戏是另一路,台底下自然有人捧,私底下更会联络人。”
方梦渔说:“咱们不那样做!我主张你要改学旦,就唱正宗,不怕曲高和寡,因为真正听戏的人还是爱听正经的戏,要不然你可以学尚小云,凭你的武底子……”
芳霞说:“干吗呀,唱好了戏又干吗?”
方梦渔说:“或许你家庭状况好?”
芳霞摇头说:“一点也不好!”
方梦渔说:“为了经济,唱戏也是应当的,何况你既有这份天才,把它湮没了,未免可惜。”
芳霞笑一笑,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在学着啦,现在也有人给我说着戏,有时候我还到东安市场茶楼票社去清唱。”
方梦渔惊喜地说:“是吗?”
芳霞说:“不过我不愿意跟生人说,尤其是见了报馆的大编辑,可是也不见得人家当时就给我登消息,因为我这个人早就不叫人注意了,再说我也绝唱不好……”
方梦渔说:“不见得,你一定能唱得好。”
芳霞说:“唱得好我也绝不登台唱。”
方梦渔问说:“这又为什么?”芳霞说:“因着环境不允许。”方梦渔似乎惊诧地说:“环境?我看你这环境不也很好吗?”
芳霞却不再言语了。
这时她的母亲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向她说:“你大舅叫你!你瞎大舅叫你!”
芳霞当时从她忧郁的脸上,又显出来一种急气,她就要出屋。
方梦渔也赶紧站起来说:“我也应当走了!”
他拿着那沓子相片出了屋,芳霞是连一句话也没再向他说,就跑往另一间屋里,见她的“瞎大舅”去了。到底是什么事呀?想她的家庭情形大概是相当的复杂,但自己怎能够打听人家的家务事?他被魏老太太送出了门,魏老太太只向他说了声:“您慢慢走!”就把门关上了。他还站在门外向里面听了一会,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只得走了,带着疑问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报馆。
编辑部里的灯很亮。几位同事有的在那儿拿剪子跟糨糊拼粘稿件,有的却在打电话。他拿着那绮艳花的相片,走到他的卧室,就把相片往桌上一扔。工友把他应当看的副刊“大样”片给他拿来,他也只略看了一看!反正校对不是他的责任。他的脑里仍然印着魏芳霞的倩影,他的心里猜度着那聪慧的女子家里必定有些不知是什么纷繁的事,也许是她的婚姻问题?爱情纠纷?家庭口角?或是她因为一两年没有唱戏,欠了别人的债务,但她的瞎大舅也不能黑夜来向她索要呀?简直是叫人弄不清、猜不透,然而她的环境一定是很不好。咳!这也必是她不能顺利地登台改唱旦和她忧郁、不快乐的绝大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