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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碧血银枪将军遭暗算 蓬门病榻魔手碎残花

过了四五天,这天银枪将军邱广超在家无事,就想要到黄骥北的家中去看看。并且想告诉他,李慕白现在已然走了,劝他不要再与德啸峰作对。邱广超的妻子高氏,素日与黄骥北的正太太舒氏感情也很好,现在听说舒氏得了病,便也打算看看她去,遂就预备了两样看病人的礼物。邱广超命家人套车,那高氏就禀明了婆母,带上一个仆妇,随着她丈夫往黄家去了。

邱广超住在西城沟沿,而黄骥北的家是在东城北新桥,所以他们这两辆轿车,走了半天,方才到了黄家门首。车一停住,邱广超就跳下了车,只见门前的桩子上拴着五六匹健马,并有两三个身穿土布衣裳,腰插短刀,横眉竖目的人站在门前。邱广超一看,觉得非常诧异。这时门上的仆人上前给邱广超请安,说道:“邱大少爷来啦,大奶奶也来了吗?”邱广超却不答话,只指着那几匹马,问说:“这是谁来了?”门上的仆人笑道:“我们四爷的几位朋友,是新从河南来的。”

邱广超听了,不由一惊,就想:大概是那苗振山和张玉瑾来了吧?他便要叫自己的妻子回去。可是这时里面已迎出来了几个婆子丫鬟,都先向邱广超请安问好,然后就搀着高氏下了车,往门里走去。

邱广超的妻子高氏年轻貌美,向来黄家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羡慕她的。当下仆妇拥着才进了屏门,那黄骥北的妻子舒氏同着两个姨太太就迎出来了。彼此万福,高氏就上前说:“听说四嫂子有点儿不舒服,我才特来看看你!”舒氏笑着说:“前两天我倒是有点儿头疼发热,现在好得多了。”说时,就往里面去让。邱广超也说了几句应酬话,便顺着廊子,带着妻子往里院走去。

当走过客厅之时,就听里面有杂乱粗暴的喧笑之声,邱广超就十分注意,探着头往里去望。客厅里出来两个仆人,向邱广超说:“我们四爷请邱大少爷到里院坐!”邱广超点了点头,心里十分不痛快,就带着妻子,随着黄家的女眷到了里院。

邱广超在黄家向来是穿房入户,没有什么客气,每次来时总是说说笑笑,与黄家女人也很厮熟。可是今天来到这里,却十分不高兴。他独自坐在堂屋椅子上,闷闷不语,丫鬟给他送上茶来,他的妻子高氏就到舒氏的屋中谈说家常去了。

邱广超一个人喝着茶,等了半天,才见黄骥北进到里院来。今天黄骥北是精神兴奋,喜色满面,他喘吁吁、慌张张地向邱广超说:“兄弟,你先坐着,回头咱们再谈话。我告诉你,那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和何三虎等人全都来了,现在前面客厅里。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再应酬应酬他们去!”说着,赶紧转身又出屋往前院去了。

邱广超气得一句话也没对黄骥北说,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怔,便想:自己与黄骥北相交多年,他就是来了什么朋友,也不应当不给自己引见。这苗振山和张玉瑾在未来之前,黄骥北对自己是绝不承认与他们相识,现在他们来了,居然又对他们这样殷勤应酬,把自己冷淡着。想到这里,他气愤愤地站起身来,就叫仆妇去告诉大奶奶,说是即刻就回去。

邱广超的妻子高氏,此时跟黄骥北的妻子们正谈得高兴,忽然她的丈夫又叫她回去,心里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黄骥北的妻子还要留高氏在这里吃晚饭,邱广超却催着高氏立刻就跟他回去。黄骥北的妻妾和婆子丫鬟们,全都看出邱广超的面上带着怒色,可又不能问,只得又把他们夫妇送出屏门。这时黄骥北还在客厅中与苗振山、张玉瑾等人饮酒谈笑,也不知正在说些什么,并不出来送他们。

邱广超气愤愤地带着夫人和仆妇走出了门首,就见那里站着的几个腰插短刀的人,齐都把那贼眼盯在高氏的身上,凶恶的脸上带着坏笑。有一个矮子拉了他旁边的人一下,用很大的声儿说:“看哪,你的媳妇出来啦!”邱广超听得很真切,他立刻大怒,走过去蓦地就是一脚,骂道:“混蛋!你嘴里说的是什么?”踢得那人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下。

旁边的那两个人就上前将邱广超揪住。那被踢的人也赶紧爬了起来,由腰下抽出短刀来,向邱广超就刺,骂道:“你敢踢太爷?太爷跟着苗太爷由河南来到北京,能够受你的欺负?”邱广超不容他的钢刀近身就又是一脚,又将那人踢了一个跟头。旁边的两个人便也齐都抽出短刀,向邱广超的身上去扎。邱广超突地夺过一把刀来,反将一个人刺倒。这时门前就大乱起来。邱广超叫妻子带着仆妇先上了车,自己扭住一个土棍乱踢乱打。黄家的几个仆人也劝不住他。

这时客厅里已得了讯息,黄骥北、苗振山、张玉瑾、冒宝昆、何三虎一干人就齐都出来了。黄骥北一看邱广超把苗振山带来的人给扎伤了,他急得颜色都变了,忙奔过去把邱广超拦住,说道:“兄弟,你不可如此!这是苗员外带来的朋友,都是自家朋友!”

邱广超口里骂道:“什么自家朋友?我邱广超向来不识得什么苗员外。他们在我的女眷面前满嘴撒泼,我就要打他们!”他口中喊着,依旧揪住苗振山手下的人不住地踢打。

这时苗振山和张玉瑾气急了,齐过去要抓邱广超。黄骥北、冒宝昆赶紧把苗、张二人拦住,冒宝昆就说:“苗大叔、张大哥,你们二位先不要生气。这位是银枪将军邱小侯爷,是黄四爷的好朋友,彼此就是有什么不对,也可以慢慢地说!”冒宝昆因为平日本与邱宅的教拳师父秦振元熟识,知道邱广超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有钱有势,所以不愿叫苗、张二人惹了他,因此才从中劝解。

金枪张玉瑾在河南时,也听说过北京城内有一位世袭的侯爵银枪将军邱广超,此人少年英俊,枪法无双,也早就想要与他比试比试。当下一看,这邱广超果然相貌不俗,便请他的舅父苗振山和何三虎等人不要急躁,他就向邱广超抱拳说:“阁下就是银枪邱小侯爷吗?何必这样生气!虽然你我并不相识,但你与黄四爷总是相好,有什么不服气的事情,可以请到里面细谈。”

邱广超扬目望了望张玉瑾,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身穿蓝绸棉袍,青缎马褂,脸圆圆的,浓眉大眼,颇带凶悍之气。邱广超便问道:“你贵姓?”黄骥北说:“这就是河南的金枪张玉瑾。他是金枪,你是银枪,你们二位正应当做个朋友!”

邱广超打量了张玉瑾一番,便冷笑道:“久仰,久仰!现在你们若没有事,可以在此等着我。我先把家眷送回,少刻即来,再向你们请教!”说毕,就上车要走。

旁边的苗振山、何三虎等人和刚才那两个挨打的人,齐都喊着说:“别叫他跑了!”一齐上前要去揪他,却被张玉瑾横臂拦阻住。黄骥北着急地向邱广超说:“兄弟何必立刻要走,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邱广超却不理他,只向张玉瑾说:“张玉瑾,预备下你的那杆金枪,少时我就向你请教来!”说毕,催着赶车的人,赶着两辆车走去。

金枪张玉瑾望着车影,不住嘿嘿冷笑,他一面吩咐手下人回店房把他的枪取来,一面向苗振山笑道:“舅父,回头你别管,让我来斗斗他银枪将军!”

黄骥北请他们前来,原本是为与德啸峰、李慕白二人作对,想不到头一个就与邱广超顶撞起来了。邱广超与黄骥北是多年的好友,而且黄骥北也因为与他接近,才致名声日起,如今岂肯见他败在张玉瑾的手里呢?因此回到客厅中,便向张玉瑾请求,劝他不要生邱广超的气。怎奈苗振山与张玉瑾全是丝毫不讲情理,黄骥北的话他们是绝不肯听。他们命人取来了兵器,就在黄家专门等候银枪将军邱广超前来比武。

这时银枪将军邱广超回到家中,气得跺脚大骂。第一是气愤黄骥北,不该由外面勾来这几个人,凌辱了自己,他还连一句公道话也不说;第二是嫉妒金枪张玉瑾,初次来到北京,他就这样目中无人。倘若不设法把他制服,自己银枪的英名就要丧失了,因此他恨不得立刻就提着枪再到黄骥北家找张玉瑾去,与他分一高低。不过究竟虑到他们人多势众,而且又晓得苗振山、何三虎等人,也不是好惹的,邱广超恐怕自己的势单,在他们的手中吃了亏,遂就赶紧派仆人去请神枪杨健堂和铁掌德啸峰,并请他们即刻就来。

邱广超在家中坐立不安,就把教拳师秦振元请过来,向他说了苗振山、张玉瑾手下的人凌辱自己的事,并说他们骄横的样子,自己实在看着不服气,所以现在就要斗一斗他们。那秦振元听了,就赶紧劝邱广超不要与苗张二人作对,说道:“冒宝昆走了这些日子,就为的是替黄四爷到河南去请金枪张玉瑾和吞舟鱼苗振山,大概是今天才把他们请来的。苗、张二人到北京来,为的是与李慕白比武,给黄四爷报仇,与大少爷无干。再说,大少爷也是黄四爷的好朋友,就是不帮助黄四爷,也不应当再与苗张二人作对呀!”

邱广超冷笑道:“你以为我还能够跟苗振山、张玉瑾他们这样的盗贼做什么朋友吗?李慕白现在是走了,德啸峰是不大好惹事,我与杨健堂,我们二人却绝不能眼见那张玉瑾在京城横行!”

正说着,黄骥北派了牛头郝三来了。郝三见了邱广超,就说:“我们四爷叫我来,劝你不要跟张玉瑾他们斗气。他们是我们四爷请来的,你老人家总要给我们四爷留点儿面子才好!”

邱广超冷笑道:“我若晓得他们是你们四爷请来的,今天我还不敢上你们府上去了呢!你现在回去,告诉你们四爷放心,胜败我一人承当,连累不着你们四爷。”并说:“你再告诉张玉瑾他们,叫他们等着我,我立刻就去!”牛头郝三听了,十分为难,跟秦振元在旁又劝了半天,才走了。

少时德啸峰和杨健堂就来了。邱广超这时精神兴奋,一见德、杨二人,他就说:“黄骥北把苗振山跟张玉瑾给请来了,你们知道吗?”德啸峰说:“今天早晨我就知道了,听说他们来的人很不少!”说话时面带忧郁之色。邱广超就把刚才自己在黄骥北的家中见了苗、张二人,跟他们惹了气的事说了,然后就说:“他们现在还在黄骥北家等候我呢!你们二位跟我走一趟,看我斗一斗他们!”神枪杨健堂也很激昂地说:“好,叫人拿上枪,咱们这就走!”

德啸峰却摇头说:“我看现在就去,未免太急躁了些,就是黄骥北怎么不好,咱们也不该找到他的门首去动武呀!顶好还是跟他们定下一个时间地点,然后请出朋友,彼此再较量。”

杨健堂却急不可耐地说:“张玉瑾、苗振山又算得什么人物?咱们还犯得上请出朋友来跟他较量?今天他们欺辱了广超,咱们立刻就找他们去,拿枪把他们赶走就是了。”说着就催着邱广超快些走。邱广超也急忙换上衣裳,带着秦振元和几个仆人,拿上了两杆长枪、几口钢刀,就连同德啸峰走出门坐上车,又往北新桥去了。

在这时候,那牛头郝三已然跑回黄家,见着黄骥北,就惊慌着悄声告诉他说:“邱广超现在气愤极了,谁也劝不住。他把德啸峰和神枪杨健堂也找了去,眼看着就一同来了。”黄骥北皱着眉,就想这事实在是难办。

此时苗振山、张玉瑾、冒宝昆、何三虎等人,仍在黄骥北的客厅中欢呼畅饮,专等着邱广超前来决斗。黄骥北的心里十分着急,表面上还得殷勤应酬。那吞舟鱼苗振山蓬着刺猬似的灰白胡子,瞪着豹儿般的眼睛,脱去了长衣,只穿着箍身的短裤,挂着一只锦绣镖囊。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替他捧着钢刀。苗振山大杯地饮酒,满口的村言村语,显出他的强盗面目来。黄骥北见了,心中也未免有些后悔,但又不敢得罪他们。待了不多时,就有仆人进到客厅里,回道:“邱小侯爷同着德五爷来了。”黄骥北一听德啸峰也来到这里,他就不由又勾起愤恨。

这时又有人进来告诉了张玉瑾。张玉瑾就赶紧站起身来,向苗振山、何三虎、冒宝昆等人说:“邱广超又来了,你们都不要上手,交我一人来对付他们!”说时,起身出了客厅,往外走去。

今天邱广超二次前来,他并不进门,只与杨健堂在车旁站着等候。张玉瑾一出来,邱广超就指着杨健堂向他说:“这位就是延庆全兴镖店的神枪杨健堂,现在他是特来会会你!”

那张玉瑾从容微笑着,说声久仰,又望了望在车辕上坐着的德啸峰。他哪里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就请他舅舅苗振山等人闪开些,并拦住黄骥北,不叫他过来解劝。张玉瑾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了他的那杆金枪,将枪向邱杨二人抖了一抖,他瞪着两只凶神似的眼睛,圆脸上带着杀气,说:“你们要想较量,就过来吧!这门前也很宽敞,咱们的三杆枪足够抡得开!”

邱广超冷笑道:“我们两人战你一个,也不算英雄!”说时,从仆人的手中接过了银枪,抖起来就向张玉瑾刺去。张玉瑾用枪拨开,转枪向邱广超咽喉去扎。邱广超的枪法毫不松懈,银枪缠住金枪,枪尖乱点,红缨飞动,杆子相击得铮铮地响。

恶斗了三十余回合,不分胜败。旁边苗振山、何三虎等人都要过来相助。黄骥北急得喊着说:“广超,算了吧!无论如何,冲着我的面子!”邱广超哪里肯听黄骥北的劝说,将那银枪像一条银蛇似的左刺右搠,上遮下挡,对手若不是金枪张玉瑾,恐怕谁也敌不过他。

又战了十数合,旁边神枪杨健堂就看出邱广超的枪法实在是大有进步,而张玉瑾枪法娴熟,身手敏捷,更不愧是一位河南闻名的好汉。他也绰了杆枪在手,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们二人的双枪相斗,十分觉得技痒。德啸峰跨在车辕上看着,心里却提着心,因为张玉瑾那边的人多,而且个个全都是凶眉恶眼,仿佛立刻要上前帮助张玉瑾似的,自己这边怕敌不过他们。

此时黄骥北的门前已断绝了交通,邱广超、张玉瑾两杆枪相持不下,哪个还敢近前呢?二人又斗了十几合,依旧难分胜负。那旁边的吞舟鱼苗振山就看得不耐烦了,大喊一声说:“他妈的,比什么武?”说话时扬手向邱广超一镖打去。邱广超立刻觉得一阵疼痛,右臂就抬不起来了。他往后一退身,张玉瑾趁势下了毒手,挺枪向邱广超的咽喉刺去。杨健堂赶紧跑过去,用枪将张玉瑾的枪磕开。张玉瑾望了杨健堂一眼,骂道:“你也敢来送死吗?”说话时,张玉瑾和杨健堂的两杆枪又厮杀起来。苗振山、何三虎也一齐奔上来,抡着刀,帮助张玉瑾去敌杨健堂。

此时邱广超身负镖伤,已被仆人们抬到车上。黄骥北又要指挥着人过去打德啸峰。德啸峰急得翻了脸,就用刀指着黄骥北说:“姓黄的,你可小心!现在是在你门前,若是出了人命案,你可是跑不开!”

黄骥北一听也怕这事情要闹大了,冒宝昆在旁也很着急,两人就各自提了一口刀,奔过去,把苗振山、何三虎、张玉瑾三个人拦住。黄骥北又望着杨健堂说:“杨三爷,你先住手,容我说几句话!”杨健堂这时已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挺着枪,要与张玉瑾等人拼命。

黄骥北先向苗振山、张玉瑾拱手,就说:“二位来到北京,原是为找那李慕白比试武艺。除了李慕白之外,彼此都是好朋友,就是有一两句言语不合,也可以慢慢地说,不必这样闹翻了脸。邱广超是我的好弟兄,杨健堂我们也是多年好友,大家都要忍些气,多少给我黄骥北留点儿面子!”

苗振山听了黄骥北这话,越发暴躁起来,他跺着脚,抡着刀,摸着镖囊,用他的土话大骂,那意思是他们这次来到北京谁也不怕,并说邱广超、杨健堂都是李慕白的一伙,非见个死活不可。那张玉瑾倒略略懂些情理,他就冷笑着,用枪指着杨健堂说:“你们要是还不服气,可以订个地方,咱们再斗一斗,不必在人家黄四爷的家门首乱闹!”说毕,由冒宝昆、黄骥北劝着,苗振山、张玉瑾、何三虎等人才重新被请进门去。

那黄骥北又赶紧跑出来,就见邱广超的两辆车和杨健堂、德啸峰等人,已往西走去了。黄骥北又带着牛头郝三追赶过去,把车拦住,扒着车,问邱广超伤重不重。邱广超半卧在车上,疼痛得面上煞白,他望着黄骥北冷笑道:“骥北,咱们是多年的交情,想不到你现在请来这么些个强盗,用暗器来伤我。好!咱们的交情就至今日为止。”黄骥北急得跺脚说:“兄弟,你不听我劝嘛!本来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何必弄得……”

黄骥北尚未说完这句话,德啸峰就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掌。黄骥北觉得这一掌可拍得很重,他赶紧扭过头来,用眼瞪着德啸峰,带着恶意地笑说道:“怎么?德老五你真要跟我作对吗?”

德啸峰冷笑着说:“现在我哪能惹得起你黄四爷?不过因为咱们向日都有些交情,我才来告诉你,那苗振山的一伙人可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强盗。他们这次来到北京,可是你给请来的,倘若他们在此犯了什么案子,或是闯了什么祸,你黄四爷可脱不开!”

黄骥北拍着胸脯说:“那是自然!我还能说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吗?你德五爷尽管跟都察院和提督衙门说去,说什么我也不怕。”德啸峰冷笑着点头说:“好,有你这句话就得了!”杨健堂也望着黄骥北不住地冷笑。当下他们便带着邱宅的几个仆人,跟着两辆车,又回西城沟沿邱广超的家里去了。

这里黄骥北呆呆地发了半天怔,把牙一咬,又回到他家中的客厅内。就见苗振山、张玉瑾等人,都在那里得意扬扬地饮着酒,杂乱地谈着话。黄骥北给每人敬了两杯,道了几声钦佩,然后就劝苗振山、张玉瑾不要再与邱广超和杨健堂等人作对。还是想法子把李慕白找着,惩治惩治那小子,才叫人心里痛快。

张玉瑾饮着酒,就狂笑着说:“黄四爷,你放心,我们不怕他邱小侯爷。今天纵不是我舅舅用镖打伤了他,我也得叫他们两个人死在我的枪下。那李慕白大概是听见我们来,他先藏起来了,可是早晚我们也得把他捉住。”苗振山在旁又拍着桌子说:“我要见了李慕白,非要他的狗命不可!”何三虎等人提起李慕白来,也都十分愤恨。

苗振山又嚷嚷着说:“大概我那个姓谢的娘儿们,就是叫李慕白给拐跑了!”他一说到了他的逃妾,更是拼命饮酒,破口大骂。黄骥北在旁边看着也不禁暗自皱眉。

冒宝昆见苗振山太不成事体,恐怕他们喝醉了,再闹出什么事来,遂就劝着说:“苗大叔、张二哥,咱们也该回去了,歇上一半天,还得办那谢姑娘和李慕白的事情呢。”张玉瑾也说:“咱们应该走了。”

苗振山已喝得红头涨脸,酒气熏人,就说道:“回去就回去吧!”又向黄骥北说:“黄四爷,你真是个好朋友,我吞舟鱼没白到京城来这一趟。我回店里住去啦!你可别忘了给我找几个模样好的小媳妇,叫我乐一乐。”黄骥北皱着眉,勉强笑着,只说:“好,好!”

张玉瑾倒是向黄骥北抱拳说:“打搅,打搅!明天请黄四爷到我们店里去。”黄骥北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张玉瑾又嘱咐黄骥北说:“如若那邱广超的一伙人再不服气,就叫他们到店里找我们去!”黄骥北又点点头。何三虎等人就搀架着苗振山,这一伙强盗般的人才算离了黄家。

瘦弥陀黄骥北亲自把他们送出门去,看着他们走了,自己方才唉声叹气地回到里院。他一面派人去看邱广超,并为自己解释,一面想着:自己花了许多钱,才请来了苗振山这一伙强盗。可是他们没抓着李慕白,也没打了德啸峰,倒伤了自己的好友邱广超,而且这伙人对自己还是毫不客气。倘若再在这京城惹了什么祸事,自己还得跟着他们受累!他因此十分懊恼,不但觉得不合算,并且还提着心,因为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外省做过什么重案没有。倘若他们犯过重案,外省的捕头跟来了,自己便难免有结交匪人之罪。但是又想:盼了多日,好容易盼得把这几个人请到了,自己也得借着他们的武艺和威风,报一些私仇。因此他便预备晚间再去拜望苗、张等人,叫他们先去把德啸峰收拾了,然后再找李慕白。

这时苗振山、张玉瑾、何三虎、何七虎、女魔王何剑娥等人,是住在崇文门外磁器口庆云栈内,一切都由冒宝昆给他们安置照料。

本来吞舟鱼苗振山是河南省的有名的大盗,不过他这个大盗并非要亲自下手去打劫。他有许多徒弟和被他打服了的人,分散在各地,这些人劫了钱,抢了女人,都拣那好的献给他。因此他在驻马店安然做着富翁,本人却没有什么显著的犯法事情。这次他来到北京,第一还是为寻找他的逃妾谢纤娘,其次才是找李慕白决斗。他恨李慕白,也并非因为李慕白打了瘦弥陀与何三虎兄弟作对之事,却是因为冒宝昆对他说过,谢纤娘当了妓女之后,与李慕白混得很熟,不久李慕白就要接她从良,回家去过日子。冒宝昆并且说,李慕白曾扬言,他要杀死苗振山为谢纤娘的父亲报仇。苗振山信了这话,方才赶忙找了他的外甥张玉瑾,一同北上。

那张玉瑾原是苗振山的义妹狐狸霍五娘之子,自幼学得一杆金枪,横行豫北一带,从来没遇见过对手。尤其是他和苗振山认了亲之后,越发没有人敢惹他。张玉瑾在十几岁时就娶了何飞龙之女何剑娥为妻。因为何剑娥生性泼辣强悍,而且姿色也不太好,所以夫妇不甚和睦。何飞龙被铁翅雕俞老镖头杀死之后,何剑娥就往来各地,结交江湖豪客,以图为她父亲报仇。张玉瑾也不干涉他的妻子,自己在开封开着一家镖店,并姘识着几个妇人。事过数载,他自己屡次想要到巨鹿斗一斗那俞老镖头,但终是腾不出身子来。

这天忽然内兄何七虎来到,就说他们兄妹三人和师兄曾德保等人,去寻俞雄远为父报仇,两次交手,全都失败了。现在何剑娥、曾德保都身受重伤,陷在饶阳监狱里。何七虎并说了俞雄远的女儿是怎样的年轻美貌、武艺高强,并有一个名叫李慕白的小伙子,手持一口宝剑帮助他们,所以更是难惹。说完了这话,他就催着张玉瑾跟着他去营救何剑娥和曾德保,并追杀俞雄远父女。

张玉瑾听说他妻子受了伤,陷在狱中,心中并不甚着急,但却十分生气,就想:我的结发妻子被人欺侮了,我要不来救她,替她把仇报了,江湖人必要笑我金枪张玉瑾懦弱无能。同时想着,自己的妻子武艺亦颇不错,怎会败在俞雄远的女儿手里呢?又听何七虎说俞秀莲的容貌是多么美丽,年纪才不过十七八岁,张玉瑾又想要看看那个俞姑娘。于是他就要起身,随着何七虎北上。不料他那几个姘妇又把他纠缠住,不放他走,因此又耽误了些日,急得何七虎几乎要同他吵闹起来。

这时,冒宝昆已到驻马店找了他的舅父苗振山,又一同来请他。冒宝昆并且对他说:“张大哥,你若能够腾开身子,为什么不同我们到北京玩玩去呢?北京城不但李慕白是英名赫赫,谁要是能把他打服,就立刻在北京有了名头,而且还有个银枪将军邱广超。邱广超的枪法是跟延庆神枪杨健堂学来的,可是本领却比杨健堂还要高。张大哥你若能到北京,与他比一比枪,占个上风,那时天下会使枪的人,就要尊你为王了。”

金枪张玉瑾一听这话,倒觉得很有意思,自己本已久闻邱广超之名,如今若能去与他会一会,倒也很好。加之苗振山、何七虎在旁催促,张玉瑾便摒挡了事务,带着手下的几个人,同着苗振山、何七虎、冒宝昆一同赶路北上。

冒宝昆本来久在江湖上混,知道的典故很多,在路上就说了许多江湖的事情,一半是他听来的,一半是他编造的。总之他是极力说黄骥北是位仗义疏财的好汉,李慕白却是个骄横好色的人。因之苗振山、张玉瑾二人都十分气愤,恨不得即刻就把李慕白抓住,不但要打服了他,并且还得要他性命才甘心。

沿路之上,有许多江湖人听说他们由此路过,不是到他们住的店房中去拜访,就是把他们请去,设宴接待。苗振山、张玉瑾因此更是狂傲骄横。

这天就进了饶阳县城。此时女魔王何剑娥与她师兄曾德保,押在饶阳狱中已有三个多月了,本来是应当照着盗匪伤人的罪名去审问,可是因为外面有她的胞兄何三虎照应,在唐知县和管狱的那里花了许多的钱,又没有原告在此,竟把案情给更改了,只说何剑娥、曾德保二人是与俞雄远因争路互殴,才打的官司。等得张玉瑾等人来到,又拿出些钱来,居然就把何剑娥和曾德保给释放出狱了。苗振山便叫曾德保先自回河南。女魔王何剑娥因为背上的刀伤尚未痊愈,张玉瑾就叫她跟着到北京,再去请医治疗。

这时又有保定府的镖头黑虎陶宏等人,因为慕名,特派人来接请他们以便结识。苗振山、张玉瑾等人就得意扬扬地跟着那来接的人往保定去了。不想刚过高阳地面,就遇着了那单骑孤剑自北京来的孟思昭。

孟思昭此次迎头前来,心怀着无限的悲痛和义愤,不惜拼死以斗苗振山、张玉瑾,就为的是酬谢知己,而使俞秀莲与李慕白有情人成为眷属。他在路上又遇着了爬山蛇史胖子。史胖子知道孟思昭要迎头去斗张、苗等人,又向孟思昭说了许多激励的话,并且一路同行。

到了高阳地面,一遇着张、苗等人,孟思昭就抽剑与他们交手。苗振山、张玉瑾等人自然也是毫不让步,遂就打在一处。史胖子帮助战了几合,就看出孟思昭的武艺虽然高强,可是敌不过苗振山他们的人多。又见金枪张玉瑾的枪法极为狠毒,何三虎、何七虎的刀法也颇不弱,冒宝昆又在旁边喊着助威,史胖子就趁空跑开,去喊官人。及至官人赶到,那孟思昭已身受重伤,卧在血泊之中。苗振山那边,虽然何七虎也挨了孟思昭一剑,究竟算是他们得了胜,便弃下孟思昭,一群人依旧气焰赫赫地扬长走去。

他们一群人到保定住了两天,会了保定的几个英雄,便直赴北京。这天晚上进了城,歇了一天,第二日便来见瘦弥陀黄骥北,不想先与银枪将军邱广超冲突起来,一场争斗,苗振山又施展飞镖将邱广超打伤。他们也晓得邱广超是北京城有名的好汉,而且是一位贵族子弟,像这样的人物如今都败在了他们的手里,他们就更高兴起来。尤其是他们带来的那些人,终日在街上横行,惹出许多是非,不过因为有黄骥北架着他们,北京的一些土痞也不能不让他们几步。张玉瑾倒还劝他带来的人要规矩些,苗振山却不管那些事,他每天都要带着几个人到各妓院乱走,凶横万分。所以不到十日,南城里几乎没有一个不知道吞舟鱼苗太爷的。

此时银枪将军邱广超在家中医治镖伤。杨健堂也是因为苗振山惯用暗器伤人,自己犯不着与他们争斗,所以也隐忍着,不常离开店房,并告诫他带来的人,不可在外面惹气。德啸峰更是除了每天到内务府堂上下班之外,绝少出门,并且把李慕白离京及苗振山、张玉瑾等人来京之事,都不向俞秀莲提说。所以这时北京城的街面上,只有瘦弥陀黄骥北大肆活跃。每天他都要出一次南城,与苗振山、张玉瑾、何三虎、冒宝昆、冯怀、冯隆兄弟聚在一起,所谈的话不外是怎样搜寻李慕白,怎样与德啸峰、杨健堂等人作对。但是苗振山却不注意这些事,他只催着冒宝昆给他打听那谢纤娘的下落。

冒宝昆这时也知道了谢纤娘和她的母亲因为徐侍郎与胖卢三被杀之事,全都被捉往衙门,受了许多日的罪,后来倒是被释放了,可是不知她们母女流落到哪里去了。冒宝昆把这些事告诉了苗振山,苗振山反骂冒宝昆没有用,说道:“你这小子,既然看见了姓谢的娘儿们,就应该把她们先扣住,然后再去请我。现在我来了,人也跑了,你这不是成心拿你苗太爷打耍吗?我也不管什么姓徐的、姓李的,只限你十天,把谢家的娘儿们找来便没事。要不然,小子,你就别要命啦!”

冒宝昆挨了苗振山这一顿骂,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连声答应,心里却很着急。想不到自己因为多管闲事,贪使了黄骥北那些银两,倒惹出麻烦来了,把苗振山给请来了,这时李慕白也躲开了,徐侍郎死后谢纤娘又不知下落。苗振山给自己这十天的期限虽不算少,可是倘若到时候依然不知谢家母女是住在哪儿,苗振山若一翻脸,砍上自己几刀,他再给个离京而去,那岂不就糟了!因此冒宝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成天烟花柳巷各处乱走,打听那早先宝华班翠纤的下落。

毕竟功夫下到了,没有打听不出来的事儿。因为谢翠纤也算是一时名妓,她跟徐侍郎从良,以及后来吃官司的事,都颇使人注意。所以就有人晓得,她们母女现在是住在粉房琉璃街她们亲戚的家中,并且谢翠纤因为在衙门里受了刑,把脸给打坏了,她忧郁得病,现在穷得连饭也没有得吃。冒宝昆听了,自己还不大相信,特意拿钱买了一个在宝华班当毛伙的人,让这人把自己带了去。冒宝昆就假说自己是李慕白的朋友,现在李慕白走了,他临走时托付自己来看看她们母女。

因为冒宝昆新赚了黄骥北的钱,置的一身阔绰衣裳,谢老妈妈一见,以为是个阔人,就喜欢极了,说了许多的恭维的话,并说:“我们娘儿俩,这几个月时运坏极了,翠纤又病着,不用说请大夫买药,就是吃饭的钱都没有啊!幸而前些日子李大爷给了我们几两银子,这才能活到现在。翠纤也吃了不少的药,再过些日也许就好了。”

冒宝昆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说:“李大爷走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他既然托我照应你们,我就不能瞧着你们挨饿受冻。明天我再给你们送几串钱来,你先凑合着度日,等翠纤好了,我再给你们想长久的办法。”

说话时,他就望着炕上躺着的谢纤娘。只见她脸上虽然十分憔悴,而且有青紫的伤痕,但是眉目之间依然不减秀丽。纤娘此时眼角挂着泪珠,只是呆呆地望着冒宝昆,一句话也不说。冒宝昆看清楚了纤娘的容貌,就出门走了。当时他就到了磁器口庆云栈内,告诉苗振山说,谢纤娘的住处已被自己给找着了。

谢老妈妈把冒宝昆送出门之后,她就回屋向她的女儿说:“孩子,你也不用发愁了!李慕白总算还惦记着咱们,他离开北京走了,还托付这姓冒的来照应咱们。我看这姓冒的一定比李慕白还有钱。孩子,你的病也好多了,脸上的伤也不那么看得出来了,明天你挣扎起来,打扮打扮,等姓冒的给咱们送钱来,你也应酬应酬他。只盼着他能够常来,咱们娘儿俩再托他给想法子,或是跟人,或是借点儿本钱再下班子去混事,总要找一条活路儿才好。要不然,我这年岁……”说到这里,谢老妈妈又想起了被人打死的丈夫老谢七,想起了女儿纤娘在宝华班时的绮丽生活,以及后来出了凶事,遭官司,受刑罚,财物尽失,挨饿受冷,以及服侍女儿的病,酸苦甜辣,一一想起,不禁老泪纵横,痛哭了起来。

纤娘伏在枕畔,也哽咽着说道:“妈妈,你以为咱们娘儿俩,现在还有什么活路儿吗?咱们是死在眼前了!前几天,李慕白来瞧我的时候,你没听他说吗?那驻马店的苗老头子快到北京来了。苗老头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我爸爸是叫他给打死了,我在他的手里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罪!咱们娘儿俩又是逃出来的,他不定把咱们恨成什么样子呢!倘若他这次来到北京,访查出咱们的住处,他还能够饶咱们娘儿俩的活命吗?”她说到这里,已然满面是泪,颤抖得几乎连气也接不上。

谢老妈妈一听她女儿说是驻马店的苗老虎快要来了,吓得她也不哭了,只瞪着眼说:“真的吗?李慕白是说了吗?”纤娘用被角拭着泪,说:“这是李慕白亲口跟我说的。他跟那些江湖人全都认得,绝不能说假话。再说,咱们早先在驻马店的事情,我也没跟他提过。”谢老妈妈怔了半天,就说:“苗老虎到北京来许是有别的事,大概他也不知道咱们娘儿俩在北京吧?”纤娘叹了口气,便说:“只盼着他不知道才好,可是他认识的人多,怎能够探听不出来咱们娘儿俩的事情呢?据我看,刚才上咱们这儿来的那个姓冒的,或许就是他派来的探子,因为我没听说李慕白认得这么一个人!”

谢老妈妈一听,简直吓傻了,就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李慕白也许没走。现在我再到庙里找找他去,倘或见了他,就求他救救咱们娘儿俩!”说着,就张着泪眼望着她女儿。纤娘说:“唉!妈妈,现在李慕白也不能像早先那样关心咱们啦!”她抽搐了一会儿,又狠狠地说:“其实就是苗老头子来了,我也不怕他。这北京城是天子脚下,是有王法的地方,他真能够怎么样?至多咱们娘儿俩把命跟他拼上,也就完了!”

谢老妈妈见女儿又犯了那暴烈的性情,急得鼻涕眼泪交流。她想着还是找一找李慕白去吧,于是不等她女儿答应,就转身出屋,急急忙忙地往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了。谢老妈妈走后,谢纤娘越想越觉得刚才来的那个姓冒的形迹可疑,可是事到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等着苗振山找到时,跟他以死相拼吧。纤娘卧病多日,身体本来虚弱已极,当下便趁着她母亲没在屋中,打开了那只苏漆枕头,将她父亲遗下的那把匕首取了出来,压在褥下。

本来纤娘自徐侍郎被杀之后,所有积蓄的衣物钱财,全都被徐家的人扣留了。这漆枕、这匕首,还都是在将嫁徐侍郎之时,因为这件东西和一些破旧的东西不便携带过去,就存放在了她舅母的家中,所以如今还在身边。这枕中的匕首,连谢老妈妈全都不晓得。纤娘也几次想到情绝路尽,身世凄凉,不如就以此自尽,但终于是不忍一死,拋下穷苦孤零的母亲。如今逼迫在眼前的,不是穷困,也不是与李慕白情尽义断,内心上的忏悔,却是这恶兽一般的苗振山眼看着就要扑到自己的身上。除了相拼或是自尽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纤娘躺在炕上,凛惧而又愤恨地想着,外面的寒风吹着破旧的纸窗,呼呼地做出一种恐怖的响声。纤娘闭着眼躺在炕上,心中痛得已然麻木了,真仿佛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就听得窗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音,接着屋门吧的一响,纤娘立刻翻身坐起。就见小屋里进来了三四个男子,其中一个是刚才来过的姓冒的,另一个就是纤娘恨在心里、怕在胆上的那个吞舟鱼苗振山。纤娘一见苗振山那张猬毛丛生的丑恶面目,浑身打战,问道:“你们,为什么……闯进人家屋里?”

苗振山瞪着凶彪彪的大眼睛,狞笑着,向谢纤娘道:“你这个娘儿们,在河南背着我跑了,来到北京下了窑子,还勾搭上了什么李慕白,你觉得你的本事很不小啊!今天,你可又到了苗大爷的手心里了!”遂怒喝一声:“看你还往哪里跑!”说时,他便伸出一只大手,猛向谢纤娘抓来。

此时纤娘情急手辣,由枕畔摸出匕首,蓦地向苗振山掷去。那苗振山哎哟一声,赶紧用手掩住了左脸。那口匕首就吧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苗振山左脸流着血,伸手抓住纤娘,回首向跟来的人喊道:“拿刀来,我杀了这恶娘们!”身后的人,就要把刀递给他,纤娘这时也不怕他了,就哭喊着道:“你杀死我吧!”

苗振山正要接刀行凶,却被冒宝昆从后面把他的右手揪住了,冒宝昆就劝道:“大叔,你别生气,不可太莽撞了,现在既然把她找着了,难道还怕她再跑了吗?大叔现在若把她杀死,叫她的妈妈缠住,那倒不好了!”

苗振山急得跺脚,说:“她见了我,不说点儿好的,反倒拿刀子险些扎伤了我的眼睛,我还能饶她?杀死她再打官司都不要紧!”说时抡拳就向纤娘的头上去砸。

谢老妈妈到法明寺找李慕白没有找着,冒着寒风回来,就遇见了同院住的街坊于二。于二惊惶惶地向谢老妈妈说:“谢老嫂子,你回家看看去吧!有几个大汉全都拿着刀,要杀你女儿呢。我现在找官人去!”

谢老妈妈一听,魂都吓丢了,赶紧往回跑。一进门就见有两个凶眉恶眼的大汉,在院中站着。各屋里的街坊们全都藏了起来,不敢出屋。她的屋中是一片怒喊和哭叫之声。谢老妈妈赶紧扑进屋去,只见那脸上流着鲜血的苗振山,把蓬头散发的纤娘按在炕上乱打,如同老虎在搜一只瘦羊似的。谢老妈妈哭喊了一声:“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吧!”就扑过去,抱着了苗振山的粗壮的胳臂。苗振山把胳臂一挥,骂道:“老乞婆!”谢老妈妈摔倒在地上,头撞在墙上昏晕了过去。

苗振山由地上拾起了匕首,就要向纤娘的头上去扎,却被旁边的冒宝昆和手下的人拦住了。冒宝昆抱住苗振山的腰,口里央求着说:“大叔,这可使不得!北京城不像别的地方,气急了就可以杀人!”苗振山听了这话,方才有点儿顾忌。他扔下匕首,左手拿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向冒宝昆说:“你劝我不杀她,可是我这口气不能出呀!”

冒宝昆说:“这事咱们可讲得出理去。她是大叔的小婆子,她背着大叔跑到北京来当妓女;现在大叔把她找着了,她还敢持刀行凶,扎伤了大叔,就这两件事情,若是告在官里,就能把她们母女押起来治罪。”

这时谢老妈妈也缓过了气,便爬起身来,向苗振山哭着说:“苗太爷,你要是杀就杀我吧!我女儿总算跟你也过了一年多的日子,要不是怕你的鞭子,我们娘儿俩也不会逃跑出来。这两年来,我女儿只要是一想起来苗太爷,她还是哭,她也知道苗太爷待我们恩厚。我们就盼着,只要苗太爷再仁慈一点儿,不再拿皮鞭子打人,我们娘儿俩不等苗太爷找来,就要回去了。在北京这一年多,下班子,应酬人,不都是没法子吗?但凡有一碗饭,或是苗太爷对我们开了恩,谁愿意这样儿呢!”

魔王似的苗振山被谢老妈妈油滑的嘴儿这么一说,不由得也有点心转。他看了看纤娘,只见她还躺在炕上哭着,虽然头发被揪乱了,脸被打伤了,但是她的愁眉泪眼,喘吁吁的嘴唇儿,还是有点儿迷人。尤其是看见纤娘露着两只藕棒似的胳臂,粉红的旧小褂被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的红抹胸,苗振山不禁又有点心软了。他就暗想:幸亏刚才没一刀把她杀死了,要不然此时一定有些后悔。遂就气喘喘地说:“你们别到这时候又跟我说好话儿。苗太爷走了一辈子江湖,也没叫人拿刀在脸上砍过!”

冒宝昆在旁见苗振山的气消些了,就劝道:“翠纤也是一时情急,失了手,伤了大叔。她是大叔的人,死活不是由着大叔吗?大叔若把她杀了,打官司还是小事,不过闹得尽人皆知,于大叔的脸上也不好看。不如大叔饶了她们,叫他们收拾收拾,过两天跟着大叔回河南去。此次大叔对她们这样地开恩,想她们以后再也不敢丧良心了!”

苗振山愤愤地想了一会,就点头说:“我冲着你,饶她们的命。”又回首向谢老妈妈说:“我饶了你们,你们收拾收拾,过两天跟我回河南去,你们听见了没有?”谢老妈妈赶紧跪在地下叩头,连说:“知道了!可是我女儿现在的病还没有好,她起不来呀!”苗振山骂道:“起不来,我把她抬了走!”说着,又怒目望着纤娘,握着拳头,仿佛气还没出完似的。冒宝昆在旁死拉活劝,才把他劝出了屋子。

这时院里住的于二,才由官厅里把一个戴缨帽的官人找来。这官人一进门,就连声问着:“什么事儿?什么事儿?”苗振山和跟他来的几个打手,就要过去向这官人发横。

冒宝昆一面劝苗振山先回店房里去歇息,一面过去向这官人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笑着说:“没有什么事儿。刚才出门的那位是河南省的苗大员外,现在是外馆黄四爷把他请来的。这屋里住的谢家娘儿俩,原是服侍苗员外的人。在一年以前,她们拐了苗员外许多银钱,逃到北京来。这回苗员外来,才把她们找着,刚才跟她们闹了一场。现在她们也改悔啦,应得过几天就跟着苗员外回去,照旧服侍苗大爷。事情已然完了,老哥你就不用管了!”

那官人一听是苗振山到这里来了,就很惊讶,本来这两天已听说苗振山那一些人是黄骥北给请来的,是专为来找李慕白打架的。他们这些干小差使的,谁也不敢得罪黄四爷,遂就说:“原来是这么一件不要紧的事儿呀!”回手就给了那于二一个嘴巴,骂道:“为这么一点小事儿,你也值得到官厅里去找我?依着你说,这儿的人命案早就出来了!”

这时谢老妈妈也由屋里出来了,看见了戴红缨帽的官人,她就赶紧跪在地上叩头说:“大老爷,你就别追究了,苗太爷已经饶了我们啦!过几天我就带着女儿回去。刚才,我女儿是失手伤了苗太爷一点儿,她可也不是成心!”

冒宝昆就用腿踢了踢谢老妈妈,说道:“得啦,你也起来吧!凭你叩头也不行呀!今天要是没有我劝着苗员外,他也能饶了你们?”他又望着在院子里看热闹的一些街坊,说:“谢家母女是苗员外的人,她们在这里养几天病就走。你们可也看着她们点儿,她们若是寻了短见,或是出了事儿,可就唯你们是问!”说着,就向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姑娘盯了一眼,并特意向那于二警告说:“你听明白啦!”随后拉了那官人一把,笑着说:“老哥,咱们喝盅酒去!”

见冒宝昆同官人走了,谢老妈妈才站起身来,她掠起衣裳襟,擦着鼻涕眼泪,哭着说:“我们娘儿俩真命苦呀!”金妈妈在旁绷着脸,指着谢老妈妈说:“你们从河南到北京来投奔我,我哪儿知道你们是从人家那里逃跑来的?这一年多,我对你们也操够了心啦!得啦,现在人家既把你们找着了,你们就赶紧跟着人家走吧,别再给我惹事儿就得啦!”

旁边有金妈妈养着的几个姑娘,虽然见谢老妈妈哭得很可怜,心里也替她们难过,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倒是于二,因为他把官人找来,反倒吃了一个嘴巴,心里有点不平,就向谢老妈妈说:“谢老嫂子,我看这件事也完不了。你们就是跟着姓苗的回去,他也不能好生看待你们。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找李慕白去吧!李大爷他是北京城有名的好汉,认识的人又多,他一定能够给你们想法子。”

谢老妈妈就哭着说:“刚才我不是找李大爷去了吗?李大爷他没在家,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金妈妈在旁听着就撇嘴说:“据我瞧那姓李的也不行,他也不像有钱的样子。这时候要是徐大人跟胖卢三活着,倒许能救了你们娘儿俩。可是谁叫你们没有那好命呢?跟了徐大人不到一个月,就把人家给杀死了!”金妈妈说完这风凉话,又向她养着的那几个姑娘瞪了一眼,就回她的屋去了。

这里于二摸着他那刚才叫官人给打了的嘴巴,始终不甘心,刚要再给谢老妈妈出主意,这时屋里的纤娘就呻吟着唤她的母亲。谢老妈妈抹着眼泪回到屋里,就见女儿纤娘蓬头散发,满脸青紫伤痕,正在掖被角。原来是刚才纤娘又挣扎着病体,把那口匕首由地下捡起,又藏在被里了。纤娘喘吁吁地望着她的母亲,说:“妈,咱们要是跟着苗老头子回去,也是活不了,不如……咱们娘儿俩索性跟他们拼了命!”谢老妈妈一听女儿这话,就哭着说:“咱们怎么能拼得过人家呀!”

这时于二又跟进屋来,纤娘就说:“于二叔,劳你驾,出去找找李慕白。他跟德五爷是至好,你只要找着德五爷,就能知道李慕白是在哪里了!”

于二一听这话,立刻就给出主意说:“我也知道,李慕白跟东城的铁掌德五爷最相好,他帮助德五爷在南下洼子打过春源镖店的镖头。我想谢老嫂子你不如到一趟东城,见见德五爷。就是找不着李慕白,他也能够给你们想个办法。”

纤娘躺在炕上又说:“李慕白早先也对我说过,德五爷在内务府堂上做官,他在北京很有些势力。妈,你就去一趟吧!”于二也说:“铁掌德五爷向来惜老怜贫,专好打抱不平。老嫂子,你要是到他门前去求求,他绝不能不管。”

谢老妈妈一听,平白地又想起这一条生路,只得拼着叩头哀告,再求求德五爷去吧,于是就求着于二带她去。于二本来也是个闲汉,平常爱管闲事,尤其是今天他自己也受了委屈,想要出出气,当下就带着谢老妈妈出门。他先在大街上找着一个熟人,打听明白了铁掌德五爷是住在东四三条,二人遂就冒着寒风走去。于二在前面走,谢老妈妈就揣着手,弯着腰,流着鼻涕眼泪,跟在后面,就进了城。

走了半天,才到了东四三条德啸峰的门首,只见大门关着半扇,于二就向谢老妈妈说:“你自己进去,先求门房的人给你回一声。他们见你这一个穷老婆子,倒许能够可怜你,我要是跟你进去倒不好了。”

谢老妈妈答应着,就畏畏缩缩地到了门房里,向那门房的两个仆人就请安,说道:“劳驾,二位大叔,我要见德五老爷,有一点事求他老人家。二位大叔行个方便,给我回一声儿吧。”

两个仆人看了,不禁纳闷,一个就说:“德五爷没在家,有什么事儿,你对我们说吧!”另一个又问道:“你姓什么?见过德五爷吗?”谢老妈妈就擦着鼻涕眼泪,说道:“我姓谢!”遂就说她的女儿翠纤早先在宝华班当妓女的时候,德五爷跟着李慕白去逛过几趟。现在因为有河南驻马店的苗老虎来逼她们母女,她们找李慕白没找着,所以才来求德五爷行好,救救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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