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远,谢老妈妈就在路东一个破板门前站住了,门也没关着,谢老妈妈说:“李老爷,请进吧,这就是我们的家,你可别笑话!”
李慕白进了门,一看院子很是狭小,一地的脏水败叶,晒衣的绳子上搭着些妖红怪紫的女人裤袄。院子里不过六七间房子,可是看那杂乱的样子,大概住了许多家。有的屋里见谢老妈妈让进客来,就有两三个蓬头散发的妖佻女人扒着屋门往外看。李慕白晓得,这院里住的大概都是些养妓女的。
当下谢老妈妈走到西边一间小屋前,把那纸糊的破门窗拉开,就请李慕白进去。李慕白皱着眉进到屋里,只觉得一阵药味和污秽的气味直钻到脑子里。屋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只有一铺炕,炕上铺着一领席,席上摊着一床还不很旧的红缎被子,李慕白认得,这就是自己给她买的那材料做的。被里的纤娘蒙着头睡着,枕畔露着蓬乱的头发。谢老妈妈走到枕边,扒着头叫道:“翠纤,翠纤!你快瞧!你瞧瞧谁来了?”
纤娘细声呻吟着,把头由被中伸出来,微微地抬起。一看是李慕白,她又是惊讶,又是愤恨,就说:“你来了!你瞧,我成了什么样子了!你,李老爷,现在你可称了心了吧!”李慕白一看,纤娘的脸上是又紫又肿,并杂着些泪痕血迹,眼睛虽然还是那么娇秀、哀怨,可是带着恨色。
纤娘说完了,又蒙上头痛哭,谢老妈妈也在旁流着泪。李慕白知道,一定是徐侍郎被杀之后,衙门把纤娘抓了去,用刑拷问了她一番,所以脸上被打成这个样子。心里就想:虽然徐侍郎是史胖子所杀,可是不能说与自己丝毫无关。徐侍郎死得不冤,可是纤娘一个可怜的人,落得这个样子,自己的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因之不由叹了一声,走近纤娘的头前,就说:“纤娘,你别怨我,胖卢三跟徐侍郎被人杀了的事,连我也想不到。我病了有半个多月,直到现在还没十分好。”
纤娘又蓦地抬起头来,冷笑道:“我怎能怨你?可是……”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她母亲一下,就说:“妈,你出去一会儿,我跟李老爷说几句话!”谢老妈妈听了她女儿的话,就抹了抹眼泪,走出屋去了。纤娘便很愤慨地低声说:“李老爷,我也知道,人不是你杀的,可是,你能说你不认得那个凶手吗?”李慕白不由一惊,就冷笑说:“即使那凶手是我认得的,又当怎样?徐侍郎死的时候,我正病得厉害,我还能有精神教唆别人去行凶吗?”
纤娘冷笑了两声,说:“倒许不是你教唆的,可是那个行凶的胖子,我早就认得他,他也曾亲口对我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这些话,我要是在过堂时说了,也不至于叫人把脸打成这个样子。总之,你别瞧我不过是一个妓女,我还有点横劲儿,我自己受苦我认命,只盼望你老爷好好儿的,就得了。”说到这里,她用被角擦了擦眼泪,又说:“我早就知道你们江湖人不好惹,要不然,我也不能嫁那徐老头子!”说时,又勾起以往伤心痛肤之事,她不禁哽咽着痛哭。李慕白气得怔了半晌,才说道:“什么话?你永远把我看成了江湖人!”
站着生了半天气,他又觉得纤娘可怜,遂就叹气说:“我要跟你解说,也是解说不清。不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会几手武艺,就是江湖人,其实江湖上的人多半是恨我刺骨,我也专打一些江湖上的强盗恶霸。我由夏天到北京找我表叔来谋事,路上有几个江湖人跟我比武,我把他们都打败了,他们就恨上了我,给我造了许多谣言,以为我是什么江湖大盗。因此胖卢三和黄骥北就运动官府,几乎将我害死。直到现在,他们还不肯甘休,将来还有河南的吞舟鱼苗振山和金枪张玉瑾,要到北京来找我决斗!”
听他说到苗振山,那纤娘忽然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说什么?苗振山?”李慕白点头说:“这苗振山是河南一个最有名的江湖人。”又说:“其实这些话你也听不懂。不过我是告诉你,我李慕白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子,也是个规矩人。我会武艺,我跟人打架,那是因为我不愿受别人的欺侮。就譬如那天晚间的事吧!我听了你的话,我知道你是甘心嫁徐侍郎,我立刻就走,什么话也没说。你还以为我嫉恨行凶,那实在是错看了我李慕白了!”
纤娘本来一听到苗振山要来北京的事,就吓得神魂都失散了。她流着泪躺在炕上,脑中翻阅着苗振山那凶恶的面孔、粗暴的声音,想起皮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时的痛楚,以及自己的父亲被他们乱棍打死的惨况,就觉得已然是死在目前,只要苗振山一来到,他绝不能宽容自己和母亲。所以李慕白后面的一些话,她全都没有听明白。
这时谢老妈妈又进到屋里来了,她见女儿哭着,李慕白皱着双眉站在那里,脸上并带着气愤之色,便泪眼不干地在旁边站着。过了一会儿,李慕白就望了望她,问说:“那么以后你们打算怎么样呢?”谢老妈妈尚未答言,纤娘就痛哭着说:“谁还能管以后,眼前我们娘儿俩就快死了!”
谢老妈妈一听,又哭了,她一面抹着鼻涕眼泪,一面央求李慕白说:“我们娘儿俩的事,也瞒不了李大爷啦!翠纤嫁了徐大人不到一个月,徐大人就叫强盗给杀死了,可怜我们娘儿俩,还坐了几天监牢。翠纤那样的身子骨儿,本来就常常病,哪禁得住叫衙门打了几十个嘴巴?我们娘儿俩的东西首饰,全都叫徐宅的人给拿了去,什么也没给我们留下。没法子,这才在她舅妈家里住着。可是人家也没有什么家底,我们娘儿俩在人家这儿,吃这碗窑子饭,长了也不行。想要再找地方混事吧,可是翠纤的脸上还没好,再说哪里去借钱置办衣裳家具呢?没有法子,我才把李大爷请了来,就求李大爷念着早先的好儿,救一救我们娘儿俩吧!”
李慕白听了,心里也很难过,待了半天,他才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能给你们想个什么办法呢?”他仰着头,叹着气,又想了一会儿,就说:“我倒可以向朋友给你们借些钱,你们暂时度日。等纤娘好一点时,赶紧给她找一个适当的人嫁过去,你们母女就都有着落了。据我想,但凡有一线生路,还是不要再入班子才是!”
谢老妈妈一听李慕白答应借钱给她们,就赶紧说:“哎呀,无论谁,要是有条活路儿,谁能够把女儿送到班子里去啊!李老爷……”
谢老妈妈刚要说想叫纤娘嫁给李慕白的话,可是李慕白已然掏出钱夹子来了,他给了谢老妈妈两张银票,说道:“你们先拿这个用着,过两天你到法明寺去找我,我再给你们预备十几两银子。我现在病才好,不大爱出门,以后我也不到你们这儿来了,你就叫纤娘好好调养着吧!”说话时,又用眼去看纤娘。只见纤娘仰卧在炕上,瞪着两只眼发怔,眼泪顺着那青紫斑斑的脸颊向下流,就像是一朵受了摧残的娇花一般,使人于可怜之外,还生些爱慕之意。李慕白勉强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缕缕柔情,就长叹了一声,说道:“我走啦!”谢老妈妈就跟着,把李慕白送出了门外。
李慕白连头也不回,无精打采地走出了粉房琉璃街。顺着骡马市大街往西,找了个小饭铺吃了几杯酒,吃了饭,就听饭铺里有人谈说:“西边那小酒铺买卖不错呀,怎么那史胖子把铺子拋下跑了呢?”李慕白知道,街上的人现在还不知道史胖子与凶杀胖卢三、徐侍郎的案子有关,就想:史胖子那个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假如他不因那案子避走,自己现在总不至如此寂寞吧!吃过了饭,他便出了饭铺,见长街上已是秋风萧飒。
回到了法明寺,李慕白仍时时挂念着纤娘那可怜的情形。但他现在是决定了,设法弄点钱救济她们母女倒还可以,若乘此时期再谈嫁娶的事,那却绝不可能了。李慕白现在心中只有两个念头,第一是要设法探出那小俞的隐秘,也就是倒要明白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第二,就是盼着自己快些恢复健康,好等苗振山、张玉瑾来到,凭仗宝剑与他们决一个雌雄。
一日过去,到了第二天,秋风吹得更紧。早晨,李慕白在院中慢慢地练了一趟剑,觉得身体还未被那场病给毁了。他擎着宝剑,又想起那夜小俞来此盗剑之时,与自己交手对剑。小俞的身手剑法,真是矫捷可爱,若非自己的武艺受过真传授,真怕要敌不过他。这样一想,他立刻把剑拿回屋里,穿上长衣,就出门雇车,往铁贝勒府去了。
到了铁府,李慕白下了车,今天他并不由正门进去见铁小贝勒,却一直到马圈里去找小俞。马圈里的人知道李慕白是他们二爷的好朋友,就赶紧把小俞找来。小俞满面的湿泥,仿佛有好几天没洗脸了,在这时候身上还穿着蓝布的破裤褂。李慕白就很恳切地说:“兄弟,昨天我来找你,这里的人说你出去没回来。”小俞点了点头,只说:“这两天我是有点事。”
李慕白看着他那单寒的样子,很觉得他可怜,便说:“兄弟,你跟我出去,找一个酒铺咱们谈一谈去!”小俞点了点头,就跟李慕白出了马圈,二人往西走去。寒风迎面吹着,李慕白身穿着棉袄,都觉得寒冷,可是回首看小俞,却一点儿也没有畏冷的样子。
少时,在街上找到一家酒铺,进去在一张桌旁坐下。要过酒来,二人对坐饮着酒,李慕白就说:“天气冷了,兄弟,你身上不觉得寒冷吗?”小俞摇头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李慕白又说:“你若是尚没有棉衣,我可以送给你一件。”小俞点头说:“也好。”
李慕白见他肯受自己的棉衣,心里就觉得很痛快,遂笑着说:“这两日见不着你,我寂寞极了!今天我一个人在庙里练了趟剑,我就想,若是咱们兄弟能常在一起,彼此指点武艺,那有多么好!”
小俞擎杯点了点头,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我要离开北京,只是现在身畔没有盘缠钱!”李慕白说:“那不要紧,我可以给你筹办几十两银子,不过……”小俞在旁打断他的话说:“我不用你借给我钱,因为你现在的景况,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李慕白摇头说:“不是我的钱。因为德啸峰临走时,他曾送给我一个钱折子,可以取两千银子。我现在一点儿没动。我想你要用,咱们可以取出些来,德啸峰是个有钱的人,他必不在乎这一点儿。”小俞连连摇头,说:“你的朋友的钱,我更不能用了!”他凝了一会神,又说:“只好慢慢再说吧,好在我也并非急于要走。”
李慕白用眼审视着小俞,就见小俞仿佛心中有许多牢骚、感慨,不过是表面上用一种凛乎不可犯的侠气掩盖着,不肯倾露出来罢了。又喝了几杯酒,李慕白就说:“兄弟,我们相识的日期虽不久,但是我那场病多亏你服侍,我真把你当作我的亲兄弟一样看待。我们原应当不分彼此,缓急相助,可是我看你心里总像有些事情,你却不肯向我说实话,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小俞微笑了笑,说:“你我虽然都很年轻,都能使宝剑,而且能打个平手,但是彼此的身世与性情却不同。我要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你也不能明白。不过日后你必晓得,我俞二并非是与你交友不真实。”说到这里,他把后来拿上来的两壶酒全都喝了,但并没有一点醉意,然后站起身来说:“大哥,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到庙里找你去,咱们再细谈!”说着就一直出了酒铺走了,把李慕白一人拋在这里。
李慕白发了半天怔,心想:小俞这个人,真是不近人情。莫非他跟史胖子一样,原本也是个江湖大盗,因为犯了重案,才避到铁小贝勒的府上隐身吗?可是又想着不像,以小俞那样的本领,若是偷盗,谁能捉得住他?他何至于这样冷的天气,连件棉衣也没穿上?又何至于他要出外还发愁路费呢?他这样想着,真猜不出这小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疑虑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了泰兴镖店的老镖头刘起云,老镖头久在江湖,认识的人必多,我何不去拜访他,向他打听打听江湖上有什么姓俞的年轻英雄没有?再说刘起云与故去的俞老镖头、宣化府孟老镖头都是好友,我也可以顺便打听打听俞秀莲姑娘的近况和那孟思昭到底有了下落没有。于是付了酒钱,出门雇上车,就往前门外打磨厂去了。
少时,他便到了打磨厂泰兴镖店,见着了刘起云老镖头。刘起云见李慕白来了,很是喜欢,就说:“李老弟,多日未见,我净想看你去,只是忘了你住在什么地方。”李慕白说:“我也久想来看看老镖头,只因我打了一场冤枉官司,又病了一场,所以总不能来看你老人家。”
刘起云说:“你打的那件官司,我也知道,当初我也很替你着急。后来听说德啸峰回京了,铁小贝勒又很照应你,所以我就放了心,知道他们必能给你想法子。可是还不知你出狱又病了。”李慕白叹道:“我这场病比那场官司还厉害,现在虽然病好了,可是身体还没有复原。”接着二人就谈起闲话来。李慕白就提到现在江湖的一些有名英雄,又问说:“有一个姓俞行二,外号叫小俞的人,不知老镖头晓得不晓得?”刘起云想了半晌,就说:“我知道的江湖人姓俞的很少,我只认得故去的铁翅雕俞老哥。至于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我可就不晓得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遂又问刘起云,见着宣化府孟家的人没有,那孟思昭不知有无下落?刘起云就说:“前些日倒是由口外来了个老朋友,他说路过宣化府,见着孟永祥了,他的二少爷孟思昭还是没有音信。俞姑娘还住在那里,俞老太太却听说病得很厉害!”李慕白听了一惊,心中很为秀莲姑娘难过,便擎着一杯茶慢慢地喝着,良久不语。
那刘起云忽然又说:“李老弟,现在有河南著名的两位好汉,要到北京来会你,你可晓得吗?”李慕白冷笑着说:“莫不是那苗振山、张玉瑾二人吗?”刘起云点头说:“正是!四海镖店的冒六已然走了有半个多月了,大概就快同着那苗振山和张玉瑾来了。”
李慕白便态度昂然地说:“要是没有这件事,我早就往延庆去了!我在这里就是为等候苗、张二人。那苗振山与我倒素无仇恨,只是那个金枪张玉瑾,我知此人平日凶横已极。他曾将俞雄远老镖头逼死,他的妻子女魔王何剑娥也曾被我砍伤过,大概现在还押在饶阳的监狱里。我们二人因有此仇,恐怕见面非要拼个生死不可。最可恨的是那瘦弥陀黄骥北,他既然仇恨我,就何妨与我拼一下,他却在表面上与我假意交好,暗地里使尽了心机,要想陷害我,未免太是阴险小人的行为了!”
刘起云道:“黄骥北向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最佩服的是金刀冯茂,他负气而来,与你比武,败了之后,扔下双刀就走。他现在回到深州安分守己地度日,连旧日的江湖朋友去找他,他都一概不见了。”李慕白一听,心中对金刀冯茂也很是抱歉,就想以后有暇,应当去看看他,交他这个朋友。
当时刘起云和李慕白又谈了半天闲话,李慕白就告辞走了。到了前门大街,他找到了一家估衣铺,按照小俞的身材,买了一身棉裤袄和一件长棉袍,又到别的铺子里给小俞买了鞋帽,预备明天送给小俞。
李慕白拿着这些东西,迎着秋风,走回法明寺里。刚一进门,忽见有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人,见着他就屈腿请安,叫声:“李大爷,你好呀!”李慕白还认得,这人是东四三条德啸峰家的仆人,遂就问道:“你干什么来了?有事吗?”那仆人一面赔笑,一面由身边取出一封信来,说道:“刚才由延庆来了一个人,是我们老爷派来的,给李大爷带来一封信,并说我们老爷也快回来了。”李慕白把信接过,给了仆人赏钱,那仆人道了谢就走了。
这时李慕白十分欢喜,回到屋内,就把德啸峰的来信拆开来看。只见信笺有好几张,上面写着核桃般大的字:
慕白老弟如晤:别来又将一月矣!小兄此番出都,虽奉官命,亦有私衷,容相见时再为细说!小兄临走时,我弟尚屈处狱中,沉冤未雪;唯以有小虬髯铁二爷之慨诺,小兄始敢放心而去,预料此信到达时,我弟必早已脱难矣。小兄来到延庆数日,与神枪杨三爷谈到我弟之事,彼亦深为关心,且甚钦佩,亟欲往北京一睹我弟之英姿。此外,尚有一件可喜事,即系此处新来一贵宾,此人非他,即我弟梦寐不忘之人,侠女俞秀莲是也!
李慕白看到此处,不禁十分惊讶,赶紧又接着往下去看,只见是:
既然有此奇遇,小兄决为吾弟成此良缘。金钗宝剑,红袖青衫,有情人若成了眷属,我德五亦阴功不小。书遣出后,小兄与神枪杨三爷及俞秀莲姑娘,即同行赴都。关山不远,计日可达,老弟快办喜酒,以备我等畅饮!即颂大喜大吉!
小兄德啸峰拜上 杨健堂慕名候安 俞秀莲敛衽
李慕白读过德啸峰的这封信,既觉得德啸峰有些胡闹,又想着这件事奇怪。本来刚才听刘起云老镖头说,俞老太太现在病得很重,怎会秀莲姑娘又一人离开孟家到外面来?莫非俞老太太也去世了吗?看德啸峰这信所说,仿佛俞秀莲姑娘已应允嫁给自己了,可是将来若再寻着孟思昭,那可又怎么办?他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应允不得,不能由着德五这样荒唐着撮合。此事反倒把他的心弄得很难过,他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听着秋风吹打着窗帘,心中乱七八糟的。
坐了半天,望了望墙上悬挂着的那两口宝剑,他又想起小俞来,暗道:小俞那个人是多么强硬,哪像自己这样情思缠绵,遇事不决。我真不能做一个好汉子吗?我真不如小俞吗?于是便决定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俞秀莲的婚事。别管他们来不来,反正我只要会过苗振山、张玉瑾之后就走。主意一决定了,便不再想,他把德啸峰那封信随手扔在桌上,出去吃了晚饭,回来就睡了。
半夜醒来,听得窗外秋风飒飒,远处更鼓迟迟,孤枕寒衾,又倍感寂寞凄凉。李慕白不禁又想到那憔悴于病榻之上,身受凌辱、苦难、穷困、孤零的谢纤娘,想到那正在驿途上的素衣健马、身伴双刀、心怀幽怨的俞秀莲姑娘,他捶着枕头连叹了几声,便用被盖上头,抱着无限的愁烦睡去。
次日清晨,李慕白就在院中练剑,又到和尚屋内去闲谈了一会儿,极力想把心事丢开。到了午饭时候,小俞就找他来了。李慕白十分喜欢,就说:“兄弟,你来了!你先试试,看我这衣裳,你穿着合适不合适?”小俞把棉衣试了试,倒还合体。又看见那新鞋新帽子,他就明白了,这一份衣帽,是李慕白特意给他买的,便脸色微变了变,并不再说什么。
此时李慕白又由桌上把那封信拿起来,递给小俞,说:“兄弟,你看德啸峰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神枪杨健堂也要到北京来,并且……”说到这里,李慕白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德啸峰简直胡闹!”
小俞捧着信一面看,一面点头,他直直地瞪着两只大眼睛,仿佛要把信上的字一个一个地都装了进去。黄瘦的脸上也变了色,嘴里并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看了半天,他才把那封信放在桌上,点头冷笑着说:“这是好事!”又拍了拍李慕白的肩头,说:“我先为大哥道喜!”李慕白听了小俞这话,心中十分不悦,便愕然说:“兄弟你看,这件事我如何能应得?而且俞秀莲姑娘也未必肯这样办。”
小俞正色道:“这有什么做不得的?大哥既曾向俞秀莲比武求婚,又曾在半路上救她父女脱险,助她埋葬父亲,千里长途,把她母女送到宣化府。大哥对待俞秀莲,可以说是情深似海,义重如山。那孟思昭离家弃妻,生死莫卜,他对俞秀莲姑娘就算毫无恩义了。即使他再出头,只要他是个好汉子,他又能有什么话说!”说话时,他激昂慷慨,斩铁断钉,仿佛要逼着李慕白承认与俞秀莲有情,并且必须答应俞秀莲的婚事才成。
李慕白看他这种神态,觉得非常诧异。本来这些日李慕白就觉得小俞的为人可疑,费了多日的思索、探问,始终没有猜出小俞是怎样的一个人。如今为了俞秀莲与自己的这件事,这小俞竟向自己这样声色俱厉,慷慨陈情,虽然他还在笑着,可那勉强的笑,毕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悲痛。李慕白蓦然明白了,就像大梦初醒,又像找着了一个宝贝似的,他就趁着小俞不防,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哈哈地狂笑道:“兄弟,你把我李慕白看成什么人了?我李慕白岂是那样见色忘义的匹夫、混账吗?兄弟,你现在也不必再瞒我了,我早已看出你来了,你就是那个我寻了多日,正寻不着的孟思昭!现在俞姑娘也快来了,正好,正好!”
小俞一听李慕白指明他就是孟思昭,脸色骤变,赶紧劈手将胳膊夺过,转身向屋外就跑。李慕白笑着说:“兄弟,你跑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往屋外去追。追出了庙门,只见小俞早跑出北口去了,及至李慕白追出了北口,那小俞早没有了踪影。
李慕白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了半天,心中十分着急,就想:小俞莫非就这样走了吗?又想:小俞是个有骨气、讲脸面的人,他在铁贝勒府虽然不过是个马夫贱役,可是他绝不能不回贝勒府去说一声,就这样地走了。而且他现在手中无钱,大概也不能远去。于是他赶紧回去取了帽子,就出门雇上车,往铁贝勒府去。
坐在车上,李慕白心中十分痛快,暗想:这许多日我为俞秀莲的事,一点儿办法想不出,如今竟把这孟思昭找到了!而且他还是这么一个武艺超群、生性慷慨的人,真真堪为秀莲姑娘之配。虽然他现在极力逃避,不愿与秀莲姑娘成婚,但那是他自觉穷困,无力迎娶,并且错疑了我与秀莲姑娘彼此有情,他不忍使我终身伤心失意。但实在看起来,他并没忘掉俞秀莲姑娘,不然他什么姓不可以改,何必单要用俞秀莲之“俞”,孟二少爷之“二”呢?李慕白这样一想,便恨不得立时把孟思昭抓住,绝不让他再走了。然后等到德啸峰带着秀莲姑娘来到,就叫他们成婚,自己就算把对秀莲姑娘的牵挂,干干净净地了结了。
当下他便催着车快走,少时到了铁贝勒府,他就先到马圈里去找小俞。可是据马圈的人说,小俞出去还没有回来。李慕白就嘱咐他们说:“我先见二爷去。小俞若回来,千万别让他走,赶紧叫我去!”于是就去见铁小贝勒。
那铁小贝勒见李慕白今天是特别得高兴,就笑着问道:“我看你今天的脸色太好了,许是喜事临门了吧?”李慕白听了,不胜惊诧,问道:“二爷,你这话是从何处说起?”铁小贝勒笑着说:“昨天我接到了德啸峰的一封信。他说他快回来了,并有神枪杨健堂,与一位俞秀莲姑娘同来!据他信上说,这位姑娘乃是当代一位女侠,早先曾与你比武定情,现在这位姑娘到北京来,就是为找你。啸峰打算到京之后,就给你们撮合成了这一件美满的姻缘。”
李慕白听了,却不住地笑,又叹口气道:“二爷不知,这个故事长极了。并且今天我来,也是想求二爷帮助我解决俞姑娘之事。”于是就先把俞秀莲的家世说了一遍。又说到自己如何受了同学席仲孝之骗与秀莲比武求婚,后来因知她已定婚配,自己便灰了心,不料,正北上途中,又遇见俞氏父女为仇人所围,自己拔剑相助,杀伤俞老镖头的仇家女魔王何剑娥等人,因此又牵连上了官司,后来俞老镖头被陷投监;因仗自己出力营救,俞老镖头方才出狱,出狱之后的次日,又在路上得病堕马,竟因此死在半路了,自己帮助俞氏母女,把老镖头葬埋,就送他母女到宣化府孟家。却不料到了那里,才知道那俞秀莲姑娘的未婚夫婿孟思昭,已于年前避仇出走,不知下落。
铁小贝勒听李慕白详细曲折地说到这里,他就不禁啧啧地赞叹道:“这位俞侠女真算是红颜薄命了。慕白,这件事儿叫你空欢喜,枉贪恋,却一点得不着实惠,我替你怪难受的!”
李慕白却正色说:“不然,二爷还不明白我的心。我对于这位俞姑娘,虽曾有过一番痴心,但自从晓得俞姑娘已许字他人,就再无非分的念想了。尤其后来听说那孟思昭乃是一位少年侠义之人,我就只是盼望着能设法寻着那孟思昭,使他们夫妻团聚。所以我自从来京之后,每见着江湖朋友,必要询问那孟思昭的下落。寻访了半载有余,直到今天,我方才把那孟思昭找到!”
铁小贝勒连忙问道:“这孟思昭是在北京了吗?这人的人才、武艺怎样?”李慕白说:“这人比我还要小两岁,可是武艺高强,剑法更是出色。我曾与他比过武,我使出了全身的武艺,只能与他打一个平手。他的软功夫恐怕还要比我高一头。总之,此人是我到外面来,遇见的第一个有本领的人,与那俞秀莲姑娘相配是毫无愧色的!”
铁小贝勒听得十分入神,连说:“既然你把这孟思昭找着了,何妨把他请来,我也瞧一瞧他的武艺到底怎样?过两天德啸峰把那位俞秀莲带来,咱们就叫他们成亲,不但你心愿了结,我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李慕白笑道:“这个孟思昭倒是已然被我找着了,可是因为我没有抓住,他又跑掉了!”铁小贝勒一听,疑惑他是故意寻自己的开心,面上便露出不悦之色。就见李慕白带着微笑,探着头又说道:“铁二爷,你猜这个孟思昭是谁?此人非他,就是二爷府上刷马的仆役,小俞便是!”铁小贝勒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就说:“怎么,那小俞会有一身好武艺?”
李慕白说:“武艺实在高强!我在二爷跟前敢说一句大话,这孟思昭的武艺,也就只有我还能敌得住他,若是什么黄骥北之流,到他手中,便非输不可。”于是又说了自己那天与铁小贝勒比剑,小俞在旁看破自己的剑法,并且向铁小贝勒指点招数,那时自己就注意上了他。后来他蒙面到庙中盗剑,次日又把宝剑送还,因此相识。自己病中又多亏他日夜服侍,因此自己与他的友情,亲如兄弟一般。不过小俞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仿佛讳莫如深。自己屡次要替他设法,不使他再做那刷马的贱役,他总是拦阻住唯恐略一扬名显身,就被人注意,就会引出什么祸事似的,直到今天,小俞知道俞秀莲要到京城来,就显得特别兴奋、慷慨,力劝自己应纳俞秀莲为妻,并且说他就要往江南去,从此也许永不北来。由此,自己才看出他的神色可疑,刚要抓住他,问了他几句话,不料他真个神色大变,又脱手逃走。自己想他回头必要回来,所以特来见二爷,以便商量办法,将此人稳住,促成他们的婚姻。
铁小贝勒听了这些话,不禁有些脸红,说:“我真是有眼无珠!这小俞在我这里将近一年,我会看不出他是个有本领的人!这若叫外人知道,岂不要耻笑我吗?”李慕白说:“不是二爷识不出人来,实在是孟思昭隐得太严密。二爷怎能想到马圈里会有这样的英雄呢?”
铁小贝勒点头说:“这些话,我全明白了,你跟孟思昭,你们都不愧是礼义分明的刚强汉子!据我想:孟思昭不但在宣化府惹下了仇家,并且他的心中必另有难言之隐,所以才隐名埋姓,在我这里住着。他听了你跟俞秀莲姑娘的事,他想着你们一定是彼此有情。他虽然是那姑娘的未婚丈夫,可是他自量无力迎娶,而且不忍令你终生伤心。所以你一指破了他,他就跑了。据我想他既然走了,就绝不能再回来了。等到姑娘来京,若是她本人也愿意嫁你,你也就无妨娶她。只算是孟思昭把亲事退了,又被你娶了过来,细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什么越礼!”
李慕白冷笑道:“礼上纵使勉强说得过去,但义气上太难兼容。我与孟思昭若是不相识,或者还能够从权办理,可是现在我不独与孟思昭相识,并且他还曾将我由病救起。我不能报他的恩,反倒要霸占他的妻子,那真是禽兽不如了。现在我非要把孟思昭寻回来不可,否则即使俞姑娘来到北京,我也不能去见她的面!”
铁小贝勒见李慕白说话这样激昂慷慨,心中不禁佩服,就笑着说:“既然这样,别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就是设法把那孟思昭抓住就得了。小俞这孩子也真有意思,瞒了我这些日子,等我见着他,我还要考究考究他的武艺到底是怎样高强呢!”于是他就又叫得禄去嘱咐马圈的人,小俞若回来时千万别叫他走,并且让他问问,谁知道小俞平日有些什么去处,赶紧去把他找回来。
这里铁小贝勒又与李慕白谈了一会那黄骥北和什么张玉瑾、苗振山的事,少时便叫李慕白在这里等着,他就回内院歇息去了。李慕白就在这小客厅坐着,等候把那孟思昭找回来。他信手由架上抽出一卷书翻阅,直把书看了两遍,还不见那孟思昭回来的信息。李慕白十分不耐烦,就想到别处再寻他去。
这时铁小贝勒又来到了屋里,看出李慕白着急的样子,就说:“慕白,你也别着急!即使孟思昭从此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也不要紧,将来俞姑娘来了,叫她自己寻她的丈夫去。”李慕白听了,暗暗叹气,心中非常后悔当初对小俞说出了自己恋慕秀莲姑娘的事,现在弄得事情越发难办了。假使秀莲姑娘现在就来到北京,自己应当怎样向她去说呢?
铁小贝勒叫厨房预备了酒菜,就与李慕白对坐饮酒畅谈。本来孟思昭和俞秀莲的这些事,在铁小贝勒觉得是又好办,又新奇,可是李慕白却心中总不能把此事放下,所以酒也饮得不高兴。直到黄昏时候,得禄又到马圈里去问,回来就说:“那小俞始终没有回来。”铁小贝勒就擎杯向李慕白笑道:“我看这个小俞是不回来了,只好由他去吧,只要你居心无愧就是了!”李慕白点了点头,默默不语。
又饮了两杯酒,便撤去了杯盘。此时铁小贝勒已带着醉意,又同李慕白喝着茶,谈了一会闲话,他就说:“慕白,你今天不用回去了,这里有住的地方!”李慕白摇头说:“不,我还要回去看看,也许那孟思昭又去我那里了。”铁小贝勒就说:“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吧,明天你再来。反正我这里你放心,只要是他回来,我就不能叫他再走!”说着,便倚在一张榻上打起哈欠来。李慕白晓得铁小贝勒是身体疲倦了,于是就告辞走了。
出了府门,天色已黑了,他雇上一辆车就回到法明寺去了。一进庙门,只见落叶在院中乱滚,一片凄凉景象,着实令人心中难过。李慕白很盼望那孟思昭现在就在自己屋内,可是见屋内却是黑洞洞的。他拉开门进去,把灯点上,忽见壁上只剩了一口宝剑,铁小贝勒送给自己的那口古剑,却不知去向了。李慕白不由一惊,又见桌上笔砚纵横,有一封信放在那里。他赶紧展开,近灯去看,只看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却是:
慕白大哥:兄走后,弟即返回将宝剑取去,即日离京他去,望兄勿枉事寻找可也。弟连年流浪,父母俱不能见面,俞氏女子与弟虽有婚姻之名,但早无夫妻之分。兄如与之有情,即请聘娶之可也。弟此去恐暂不北返,他日有缘,再为见面。即此代作拜别!俞二草上。
李慕白一看,不由有些气愤,暗道:孟思昭,你这简直是愚弄我!难道你以为我李慕白就不是男儿好汉吗?遂就把那封信扔在一旁,坐在凳子上,不禁呆呆地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