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长春寺开光,俞老太太是个信佛的人,所以才带着女儿来此烧香。俞老镖头因为不放心,便托付地里鬼崔三,跟着她母女到庙里来。本来俞秀莲姑娘喜欢热闹,虽然这么拥挤,但她一点也不以为苦,她只是讨厌老是有一些人贼眉鼠眼地盯着她,她认为凡是死盯着自己的人,尤其是年轻的,那必不是好人。
今天有两个最讨厌的人,那就是席仲孝和李慕白。这两个人直跟着俞姑娘出了庙门,看着俞姑娘上了车,他们还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俞姑娘虽然没有怎么去看这两个人,但席仲孝的那身绣花活计和李慕白的那口宝剑,她是看见了,她心里不禁生疑,暗想:看那穿宝蓝色衣服的人,身材很雄健,腰间且挂着宝剑,一定是个练武艺的。他们紧紧地跟随我,别是我父亲的仇人吧?这样一想,她坐在车里,也趴着车窗往外去看,只见那两个人还是步行跟着,并且时时望着自己这辆车。秀莲姑娘心想:这一定是父亲的仇人了!他们跟着我们这辆车,是要看我们住在哪里。
她此时不但不害怕,反倒很喜欢,因为倘若这二人真是父亲的仇人,自己又可以得个机会施展施展武艺了。地里鬼崔三也看出席仲孝和李慕白二人的形迹可疑,心说:这两个坏蛋,又瞧上我们姑娘啦,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命啦?于是一赌气就催着赶车的快些走。当时这辆大鞍车,就在石头道上飞跑起来,少时就进了城,又走了些时候就回到家里去了。
席仲孝、李慕白拋下那何伙计,步行追了半天车,后来见那辆车飞跑起来,二人就追赶不上了。李慕白回首向席仲孝笑说:“他们看出我们来了!”席仲孝就说:“让他们先跑回去吧,反正咱们知道他们在哪个门儿住。”于是二人走到城门口,也叫了一辆车,就一直到了那俞家住的巷口。
下了车,来到俞家门前一看,那两扇小黑门关得很严。二人停住足,呆然地望了一会儿,席仲孝就悄声向李慕白说:“师弟,现在是姑娘也看见了,门儿也找着了,就瞧你的胆气了。你上前一打门,进去和那姑娘比武,赢了她,立刻就把这位美貌的姑娘给订下了,嘿!那时谁不羡慕你?”
李慕白此时真像是被秀莲姑娘给摄去了魂魄似的,虽然未尝不觉得上前打门有些唐突,而且看席仲孝那样子,明明是想要看自己在他眼前栽个跟头,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就身不由己地上了石阶,把手往门环上叩去。席仲孝看他真敢打门,反倒吓得颜色改变,赶紧退后几步。
李慕白又叩了几下门环,里面就把门开开了,出来一人。这人年有三十来岁,高大身材,黑脸膛,盘着辫子,穿着紧身衣裤,抓地虎鞋子,他恶狠狠地望着李慕白,说:“你找谁?”
李慕白一看这个人的样子很凶,就想:自己现在来,原是要找姑娘比武,谁跟这黑大汉惹气呢?于是就态度很和蔼地说:“我是要拜访俞老镖头。”这时,刚才在庙里见过的那个黄瘦汉子,也探出头来,他低声跟这黑脸汉子说了两句话,这黑脸汉子可真气了,说:“把我的刀拿来!”说着一步跨出门槛,伸手就去抓李慕白。李慕白退下台阶,那大汉捋着袖子,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由东关庙里追到这儿来?告诉你,把眼睛睁大些!你要打算杀害俞老镖头,先得问问我五爪鹰孙正礼,是好惹的不是?”说时抡掌打来,却被李慕白一手推开。
这时地里鬼崔三已由里面把刀拿了出来,孙正礼接过钢刀,向李慕白就砍,李慕白也抽出宝剑,用剑去迎,刀剑相击,战了三四回合。这时秀莲姑娘换了一身短衣,头上包着绣帕,手提双刀出了门,叫道:“孙大哥躲开,让我来杀他。”
李慕白一看把姑娘招出来了,他就跳到一旁,向孙正礼说:“住手,住手!我今天非有别意,就是听说这位小姐武艺高强,我要同她比一比武。无论是输是赢,比武之后,我转身就走,绝不纠缠。”
孙正礼骂道:“混蛋!我师妹凭什么跟你比武?”说时又抡刀扑上。俞秀莲也舞着双刀过来,孙正礼虽然喊着叫她退后,但秀莲姑娘哪里肯退后一步,她把双刀翻飞地舞动,像两朵花一般,倒使孙正礼不能上前了。
此时李慕白一手抡剑挡住了三口刀,一手把腰间挂着的剑鞘揪下,扔在地下,把衣襟掖起。身上一便利了,他就把剑法施展开了,同时留意着秀莲姑娘的刀法。交手十几个回合,孙正礼简直插不上手了,他提着刀在旁不住地喘气,口里还喊着叫秀莲姑娘躲开,让他上。李慕白此时却剑法越熟,身躯越灵活,而且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眼睛露出深深的情意,并且宝剑使得很谨慎,仿佛怕伤了秀莲姑娘似的。俞秀莲见李慕白的宝剑舞得似一条银蛇,把自己的两口刀东磕西撞,震得双腕都有些发疼,她尽力地用双刀去找李慕白剑法的隙处,心里却又是惊讶,又是羞愧。
这时孙正礼已喘过气来,便又抡刀上前,去战李慕白。地里鬼崔三就站在屋里向外望,担心着秀莲姑娘要败。而席仲孝早已跑得远远的,往这边望着。旁边有些行人,也全都停足观望,但没有人敢过来把他们劝开。正在这刀剑翻腾,难分难解之时,俞老镖头俞雄远手提着画眉笼子走到了巷口,席仲孝一见,就赶紧跑开,旁边就有人说:“俞老板,赶快看看去吧,你的姑娘跟人动刀打起来了!”
俞老镖头大吃一惊,赶紧跑进胡同,就见女儿秀莲和孙正礼,正抡着刀敌住一个使剑的青年。俞老镖头有眼力,一看这青年的剑法,就晓得他受过名人的传授,秀莲绝敌不过他,孙正礼更是不行。不过看此人还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他就走到近前,喝道:“住手,住手!”而此时李慕白已用剑把俞秀莲头上的绣帕挑下。
秀莲姑娘见父亲来了,就赶紧提刀跑过来,哭着说:“爸爸,这个人他欺负咱们!”孙正礼还在那里一面喘气,一面与李慕白拼命。俞老镖头把鸟笼交给女儿,由女儿的手中要过双刀来,上前把二人的刀剑架住,怒喝道:“有什么话,对我俞雄远说,不许交手!”
李慕白赶紧收住剑势,退后几步,孙正礼也停住刀,喘着气说:“这小子太可恨!师父,咱们爷儿俩一齐上手,非得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不可!”
俞老镖头却冷笑道:“咱们现在还有什么厉害?安分守己地在家过日子,还不断地有人找到门上来欺负咱们呢!”遂就一摆手,叫女儿回去,然后向李慕白说:“我看阁下仪表堂皇,武艺精通,似不是江湖中人。你我素不相识,更没有什么仇恨可言,你今天为什么提着宝剑找到我的家门来,欺负我的女儿和徒弟?”
李慕白被俞老镖头质问得满面惭愧,他把剑鞘拾起,挂在身上,将宝剑入了鞘,衣襟抖开,然后恭恭敬敬地向老镖头施礼,说:“老前辈不要动怒,我今天自认是太唐突了,可是我也没有恶意。我姓李,名慕白,南宫人,乃是江南鹤和纪广杰两位老师父的弟子。”
俞老镖头听他说出这两位老侠的名号,不由得面显惊讶之色,说:“啊!原来你是纪广杰的徒弟!纪广杰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南宫住的时候,常来看我,我们是兄弟一般,至于江南鹤,我虽没见过,但也久仰其名,如此说来你是老贤侄了!”说到这里,他便笑了笑,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说:“来,请到里面咱们细谈一谈!”李慕白听说俞老镖头是先师的老朋友,便更觉得羞愧,遂就跟着老镖头进了门。
老镖头把李慕白让到外院西屋里,叫崔三给李慕白倒茶,又给李慕白向孙正礼引见,李慕白便向孙正礼赔罪,老镖头就说:“我自从把镖店收拾了以后,六七年来就闭门家居,再也不与江湖朋友来往。所以你师父纪广杰住在南宫,离此地不过一天的路程,他还来看过我几次,但我也没有去回拜他,后来就听说他已去世了。我如今老了,对于江湖上后起之秀更是不晓得,今天你要不说出纪广杰是你的师父,我简直不晓得他生前还收下了你这样的好徒弟。”
李慕白遂把自己的家庭身世略说了一遍,俞老镖头就问李慕白今天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李慕白见老镖头一问,越发羞得脸红,本想不说出来意,但那秀莲姑娘的绝世芳容和超人武艺,又把他的神魂全都系住了,何况如今提说起来,与俞老镖头又有叔侄之情,他便想着这件婚事必定成就了,于是嚅嚅地说道:“因为久仰老叔的英名,早就想来拜望。新近又听说老叔有一位爱女,武艺更是超群,老叔曾对人说过,只要是年轻未婚的人,能与这位小姐比武,胜了,便可以求亲。所以小侄冒昧来到这里与姑娘比武。”
说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物,就是用宝剑由秀莲姑娘头上挑下来的那块绣帕。他双手把绣帕放在老镖头眼前的桌上,表示自己是比武胜了姑娘。俞老镖头见他这样,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便哈哈地笑道:“老贤侄,你上了别人的当了!我哪里说过那样的话?”
李慕白一听,就像脑门儿上吃了一拳,立刻神情改变,刚要发话去问,就听俞老镖头带笑说道:“小女秀莲,在幼时就定了亲事,许配的是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今年小女已十七岁,明年我就要送她去于归了,我岂能还有什么比武择婿之事?我想这一定是你的年轻朋友同你闹着玩,不料你就信以为真。可是这件事儿我也不生气,你也不要懊恼,总算今天我知道我那纪老哥,竟有了你这样一个武艺高强、人物出众的徒弟了。以后你不妨常到我这里来,我如看见与你合适的姑娘,一定要为你做媒哩!”
李慕白顿时觉得心里同冰一般地凉,仿佛一切希望和前途全都失去了一般。他怔了半晌,才叹道:“老叔不要说了,再说我就无地自容了!”说完悔恨地跺了一下脚,便站起身来说:“我真冒昧!幸亏老叔不肯加罪于我,可是我此后也无颜再见老叔之面了!”说着向外就走。
俞老镖头也很觉不好意思,便起身劝阻他,并说:“你何妨多坐一会儿?咱们再谈谈别的话,刚才那事儿只当没有一般,你我都不必记在心上!”李慕白却摇头说:“不,我要即刻就走!”遂向俞老镖头深深打了一躬,向外走去。俞老镖头随后送他出去,并嘱咐他说:“你回去见了你那朋友,也不可为此事争吵。年轻人,总不免要彼此闹着玩的!”李慕白说:“我不能怨恨朋友,这只怪我自己太冒昧!”当下出了门,又向俞老镖头拱拱手,就向巷口外走去。此时他就仿佛是一个落第举子一般,神情懊丧,两条腿都发软了。
才出了巷口,就见席仲孝站在那里正等着他。一见李慕白出来,席仲孝就赶过去问道:“怎么样了,喜事成了没成?”李慕白带着怒意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真算会骗人,叫我干了这件大荒唐事儿!”说着便顺大街走去。
回到泰德和柜房里,李慕白把宝剑摘下,放在桌上,长叹了一声,就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他真是悔恨得要死。席仲孝哪能服气,他躺在炕上,一面拿起烟枪,一面说:“师弟,你怎么能说我骗了你?难道俞家的姑娘不够美吗?武艺还不算好吗?与你还配不过吗?”李慕白听席仲孝这么一说,心里越发难过,便问说:“你怎会没骗我?俞老镖头几时曾说过叫他女儿比武择婿之事?”
席仲孝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他就说:“我要是不那么说,你也未必肯来呀!可是无论俞老镖头说过那话没有,你与那俞姑娘已经比过武了,你的人才,你的武艺,俞老镖头也都看见了,难道你开口向她求亲,俞老镖头还能够拒绝你吗?”
李慕白冷笑道:“俞老镖头本是师父生前的好友,人家的姑娘早已许给了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明年就要送往婆家去了。”
席仲孝一听这话,也仿佛有点儿失望,就说:“姓孟的小子真算有福气,原来他早把这个绝世的珍宝订下了,得啦,就算咱们没福就得了!师弟你还算好,跟这姑娘打了半天,还把姑娘头上的绣花帕子得到手里玩玩,梁文锦是一点儿便宜没得着,先闹个鼻青脸肿,你想他得多丧气呀!”说着笑了笑,就呼哧呼哧地抽他的大烟。
李慕白也不愿与席仲孝多费唇舌,就坐在椅子上发怔,他回想着俞秀莲姑娘的芳容秀态,以及那对熟练精彩双刀,暗想:如得此妻,即使穷困终身也可以无憾。我李慕白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婚娶,就是为物色这样的一个佳人。现在完了,俞姑娘已是孟家未婚的媳妇,我绝不能再对人家有一点儿非分之想。可是我如今见过她以后,我的婚事就越发难有成就了,天下哪能再寻到像俞姑娘那样色艺双全之女子?
当下他十分感慨,坐都坐不安,便催着席仲孝当天就赶回南宫。席仲孝这时烟瘾还没过足,十分疲惫,就说:“忙什么的?你回到家里不是也没有事儿吗?”李慕白便站起身来,说:“你若不走,我可要雇车回去了,因为我实在不愿在此多待。”席仲孝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性情真别扭,难道娶不成媳妇,这巨鹿县就不能再住一天了吗?”
正自说着,何伙计又进到屋里,李慕白就说:“何伙计,你给我雇一辆车去,我回南宫。”何伙计说:“李少爷忙什么的?多在这里玩两天不好吗?”李慕白却绝对不愿再在这里多停,就说:“我回去还有事儿。劳你驾,看看车店里有往南宫去的车没有?”何伙计只是望着席仲孝。
席仲孝自己在这里还有些别的花哨事情,他也不愿意李慕白这样古怪的人跟着自己,便点头说:“得啦,你就给李少爷雇一辆车去吧!要雇可雇熟车,别叫李少爷连南宫也不回,跑到别处当和尚去了。”说着他坐起身来,又向何伙计说道:“你不知道吗?李少爷娶不着俞家的姑娘,心里正烦着呢!”李慕白生气道:“你叫我在这里做下荒唐事,你还要耍我?”席仲孝坐在榻上只是哈哈地笑。何伙计也不敢笑,就到外面雇车去了。
少时把车雇来,李慕白就拿上随身的包裹和宝剑,出门上车。那徐掌柜还送出门去,说:“李少爷,以后有工夫可以常到这里来玩。”李慕白在车上拱了拱手,当下这辆车便出城去了。
李慕白离了巨鹿县,顺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心里却不似来时那样高兴,坐在车上也无意看那大地上的阳春烟景。走到晚间方才回到南宫县家中,开发了车钱,就回到自己那间寂寞的小屋里。他叔父跟进屋来,问他到巨鹿见着那个曾做过知县的朋友没有,李慕白只说没有见着,听说那个朋友往北京谋差事去了,他叔父听了也很是失望。
当日晚间,李慕白饭也吃不下去,书也无心去读,只是对着孤灯发怔,心中无限地惆怅。少时就寝,在睡梦中也仿佛正与俞秀莲姑娘比武,又梦见俞老镖头已经答应把女儿许配给自己了,醒来看得明月满窗,四面寂静,又不禁唉声叹气。到了次日,他连宝剑都懒得去练了,并且看到那村前的麦苗、舍旁的桃花,以及远远的含烟杨柳、似黛青山,就更增加了无限新愁,他的精神也振作不起来了。
又过了两日,席仲孝来了,要邀李慕白一同去看梁文锦,李慕白却摇头说自己不愿意去。席仲孝又要说俞秀莲姑娘的事儿,也被李慕白拦住,不许他说。席仲孝见李慕白把俞秀莲的那事儿看得这样认真,便也十分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暗想:你想也是白想!难道人家俞雄远还能跟那孟家退婚,把姑娘给你吗?李慕白本来就厌烦席仲孝、梁文锦那一般纨绔子弟,自有此事之后,便越发不愿与他们见面。
过了两个多月,此时榴花似火,槐柳成荫,已到初夏时期。李慕白在家越发疏懒,每天除了读唐诗,便是睡觉,把那些八股文章和宝剑及拳脚功夫,全都搁置起来。并且终日衣冠不整,精神颓废,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什么缘故。这天他的叔父李凤卿到城内他姑母家去看望,回来时很是高兴,拿出由北京带来的一封信,给李慕白看。李慕白的姑母,嫁给了城内大户祁家,他姑母的大伯祁殿臣,现在京里刑部做主事。从去年起,李凤卿就托人带信,请求亲戚给李慕白在京谋事。直到现在才有这封信来,信上就写着叫李慕白先到北京去,祁殿臣要看看他,然后再给他谋事。
李凤卿十分高兴地对他侄子说:“你瞧你表叔,人家真不错呀!现在一定是已经给你找着事了,是还不知道你干得了干不了,所以叫你去一趟,他先见见你。反正你到了北京,吃喝住处他不能不管,若能在部里弄个差使,真比在外头做知县还强。可是你也得好好地干,把性情也得改一改,老是那么别扭,不听别人的话,可不行。”
李慕白此时也很愿意到外面去散散心。而且久闻北京乃富丽之地,名胜极多,也应当去开一开眼界,于是很高兴地就答应了。他叔父就叫预备随身的行李,并翻阅历书,见后天就是顶吉的日子,便决定叫他那天就起身。于是李慕白就着手收拾自己随身的东西,次日又到城内他姑母之处辞行。到了第三天,他叔父李凤卿取出五十两积蓄来,给他作为路费。李慕白雇来一辆车,带着随身衣包和宝剑,便拜别了叔父婶母,离了南宫县,乘车北上。
李慕白此次离家,并非专为谋事,他最大的志愿还是要闯一闯江湖,游览游览各地的名胜,更希望能于风尘之中,遇见一个与俞秀莲相像的女子,以完成自己的婚事。
这时天气很热,坐在骡车里,闷得实在头晕。李慕白算计着手上有叔父给他的五十两,还有自己原有未用的二十几两,总共虽不足八十两纹银,但也差不多,他就想买一匹马。所以一到冀州,李慕白就把车打发了,自己到马店里买了一匹白色的不十分强壮的马,花了四十两纹银。又用八两银子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鞍韂。
备好了马,李慕白骑上,手挥皮鞭,心中非常得意。李慕白生来最喜欢骑马,在家乡时,梁文锦家中有两匹马,李慕白时常借来骑,所以他的骑术也很不错。如今他连路费够不够全都不管了,买了这匹虽不算太好,但也看得过的马,他的精神就振作了好多,暗想:有了这匹马,我就能够闯荡江湖了,又何必要娶妻生子,谋前程呢?因为天气太热,李慕白就在市上买了一顶马连坡的大草帽,戴在头上,陪衬上他那身青布短衣裤和鞍下挂着的一口双锋,越发像是一位惯走江湖的青年侠客了。
策马离了冀州城,他就顺着大路往北走去,当日走了七十余里,过了滏阳河,便找了宿处。次日清晨依然往北走,约在上午十时左右,就来到武强县境。因为天气太热,李慕白不愿紧紧赶路,就骑着马,慢慢地前行,路上的行人车马也不多。李慕白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到了北京之后,应当做怎样打算。又想:如若表叔给自己在刑部找个事,终日埋头案牍之间,那自己便算完了。最好是能够找到一个教拳或保镖的事做,可是表叔是做京官的人,他绝不能让自己去干那下流的事情。这样想着,便觉着自己到了北京之后,实在无甚意味,所以更不肯在这炎夏天气下,赶路前行了。
又往下走了十几里地,忽听身后一阵马蹄杂乱之声,李慕白刚待回头去看,就见有三匹马由自己的身旁,像箭一般地掠过去了。李慕白看这三匹马上是两个男子一个妇人,男子都是短衣大草帽,一个高身材,一个身体略胖;妇人是有二十余岁,头上罩着黑纱手帕,身穿浅红的绸袄,黑色暑凉绸的裤子,两只红缎弓鞋蹬着马镫,似是惯于骑马的样子。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这三匹马的鞍下,全都捆着带鞘的钢刀。李慕白当时十分惊异,暗道: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恐怕不是江湖卖艺的,就是强盗之流吧,一时忍不住年轻人的好事之心,他遂就催马赶了上去,离那三匹马不过几十步远。
李慕白在后面紧紧跟随,同时留心这男女三个人的面目,只见那高身材的人年纪有三十上下,红脸膛,嘴上有些短须;那微胖的人身材不高,是紫黑脸,两眼又凶又大,年有二十余岁;妇人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长脸,面色微黑,眉目间倒还有些姿色,可是她的左腮上有一块红痣,仿佛是特地要显露出这女人的凶悍样子。三人在路上并不怎么谈话,只是策着马紧紧前行,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们去办,又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人。
李慕白往下跟了有二三里地,那三个人就不住地回头去看,又彼此说着话,仿佛十分疑惑李慕白。李慕白却面色泰然,只是骑着马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
又走了一里多地,忽见那三个人把马勒住了,李慕白依旧从容不迫地往前走,那高身材的人就把马一横,向李慕白招呼道:“朋友,你是干什么的?”李慕白故意一发怔,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三个人,装呆说道:“我是走路呀!”那高身材的人又问:“你上哪儿去?”李慕白说:“我是到北京去的。”那高身材的人听李慕白说是上北京去的,就更加注意,他从头上至脚下地打量着李慕白,似是想看出李慕白到底是个做什么的人。
这时旁边那个紫黑脸的人却急了,他怒目向李慕白问道:“我们不管你往哪里去,就问你为什么老跟着我们?”
李慕白看了看他这凶样子,一点儿也不畏惧,就微微冷笑着说:“你们可也太不讲理了!这是康庄大道,无论客旅行商,谁都可以随便在此行走,你们在前,我在后,各人赶各人的路,怎见得我是跟着你们呢?难道我闯了十几年的江湖,走过江南海北,不跟着你们,我便不认得路了吗?”
李慕白还没说完,那妇人就要由鞍下抽刀,却被那身高的人用眼色把她拦住。高身材的人被李慕白的大话给吓住了,他不知道李慕白是怎样的人,也不愿争斗,就笑了笑说:“得啦朋友,我们明白啦!你说得对,各人行各人的路。”遂向那一男一女说道:“走咱们的,看他还能怎么样!”说着三个人便气愤愤连挥几鞭,那三匹马就飞也似的,荡起多高的尘土,往北跑去了。李慕白在后面不住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