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在河塘里泡了很长时间，我不敢回家，我为自己的身体羞愧，又觉得自豪，我被这种复杂的情绪弄得烦躁不安，我想离开河塘，离开这个属于李二瓦的家。我穿上衣服，在河塘边跑来跑去，旋风一样围着河塘疯跑。我跑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跌坐在河塘边喘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娘的哭声，呜呜咽咽的。河塘边呜呜地刮着风，娘的哭声就在风声里打着旋儿，不依不饶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我顺着娘的哭声朝村里走，我走过村街，看到很多人也跟着我走，他们跟着我朝娘的哭声走。我想撵走他们，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娘哭，娘的哭相不好看，娘笑的样子比哭好看多了。我想娘是哭给自己听的，娘肯定不想让别人听到她的哭声，可是现在娘怎么就不会压抑自己的哭声了呢？我的脚步离家越近，听到娘的哭声越响亮，好像是，娘这次是故意要让人听到自己的哭声，故意让人知道她哭了。
我听得心慌，抬腿跑起来，钻进家门，看到了满院子的人。娘是在屋里哭的，娘的哭声从包围着的人群里传出来，我拨开人群，看到娘坐在床沿上。有人对娘说：“别哭啦，白皮回来啦。”娘的哭声更响了。我看到娘是对着桌子上的一堆钱哭。那一堆钱摊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很刺眼。没错，桌子上就是一堆钱，一摞一摞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堆在娘的面前，这么多钱让围着娘的人们都看呆了，这么多钱让人们的口水都淌出来了，可是娘怎么却对着这么多钱哭呢？
我拨开众人，朝娘走过去，我想抬手给娘擦眼泪，娘却抬手把我的胳膊打开了。娘说：“儿啊，你爹死啦！”
娘呜呜地哭了几声，又指着桌子上的钱说：
“这些钱是你爹的命换来的，你爹被砸死在煤窑里啦！”
“你那个该死的爹终于死啦！你那个丧良心的爹撇下咱娘俩走了，他这次是真走啦！”
李二瓦站起身，他捶打着腰，对我说：“你娘说得没错，山西煤窑的人刚走，他们把你爹的卖命钱给送来啦！八万块钱，一分不少，我数过啦！”
我看着李二瓦，我看到李二瓦嘴唇上的胡子根根竖立，随着他的嘴唇不停抖动。我忽然心生一股厌恶，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这个男人。我指着李二瓦说：“我爹死啦，你可放心啦是吧？我娘可以跟你安心过日子啦。”
李二瓦咽了一口唾沫，说：“你爹死得值，八万块钱，值！”
我说：“滚蛋！”
我指着李二瓦说：“李二瓦，你滚你娘的蛋，你拿着八万块钱，你也死去吧！”
我抬腿踢翻了桌子，那堆钱散开了，花花绿绿地飘散在地上。我抬腿踩在钱上，发疯似的跺着脚，踩得那些钱在脚下吱吱作响。
我说：“娘，我爹没死，我爹不会死。”
这话让娘的哭泣停止了，娘从床上跳下来，抓起地上的钱喊：“儿啊，你爹是你的爹，你去找你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把你爹找回来！”
我看着娘把钱塞到我手里，不知道该怎么对娘说。娘弯腰继续抓钱，她抓着一叠钱，瞪眼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们。娘跌坐着，众人站着，娘抬头看着众人，她的目光转向李二瓦，她踉跄着奔过去，把手里的钱塞给李二瓦。她说：“李二瓦，看在我跟着你的情面上，我求你把我男人的尸体找回来！”
李二瓦愣怔着，他没动弹，任凭怀里的钱落在地上。屋子里的人悄悄散开了。我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散落的钱，叫了一声娘。娘没吱声。我说：“娘，你放心吧，我去把俺爹找回来。”
我起身走到院子里，对李二瓦说：“不用你帮我找俺爹，你还是在你家种菜卖菜吧。”
李二瓦说：“我知道你娘会让你去找你爹。”
我说：“俺娘是俺娘，俺爹是俺爹。”
李二瓦闷头朝天上眯了一会儿眼皮，才扭头指着屋里的钱，对我说：“带上你爹的钱，出门去找你爹吧。”
我朝屋子里看了看，娘还在对着满地的钱呜呜地哭，那些钱铺满了地面，花花绿绿的很刺眼。我不明白，我爹把我狠心丢在那个城市的车站里，就是为了义无反顾地去用他的命换来一堆叫做钱的纸。爹啊爹，狗日的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丢下你的老婆，丢下你的儿子，就是为了这些钱吗？你的老婆让别的男人睡了，你的儿子让别人像狗一样欺负，到头来，你还把你的身家性命给丢掉了，你说你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做了天下最傻的事，你以为你赢了，可是你却输得屌蛋精光，你连你的老婆孩子都没有啦，你连你那个自以为是、闪转腾挪的性命都给弄丢啦。你已经一无所有，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算个屁！你连个屁都不算！
这个男人的良心是被猪油蒙住了。他不管不顾，只会这么恶作剧地向别人显示他能赚钱的本事。我要找到他，无论他是死是活。娘说得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找到他，扇他两个耳光，踹他两脚，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他，你抛妻离子，你坑蒙拐骗，你狗日的算什么男人！
我冲进屋里，对还在哭泣的娘跪下。我的膝盖压在那些钱上，我的双手撑地，朝娘磕了两个头。
我说：“娘，我要去找俺爹啦。”
娘没抬头，娘说：“去吧，去把你爹找回来。”
我说：“娘，你还要在这里过活吗？”
娘说：“我还能去哪里呢？你说，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去哪里呢？”
我说：“娘，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养活你。”
娘说：“你有你的活法，我不用你养活我，你走吧。”
我不知道该再怎么劝娘，我狠狠心直起身子，扭身朝门外走，听到娘喊：“儿啊，你带着钱去吧。你坐车需要钱，吃饭住店需要钱，你爹赚的钱就是给你的，你带着吧。”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钱，娘起身帮我捡起一张，递给我说：“这是你爹的胳膊，你拿着吧。”
我接过去。
娘又捡起一张钱：
“这是你爹的大腿，你拿着吧。”
“这是你爹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
“这是你爹的心、肝、肺、胃、肾。这一把是你爹的肠子，你全都拿着吧。”
我怀里被娘塞满了钱，我叫了一声娘，哭了。
我说：“娘！”
我低头冲出了屋子，白花花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泪水像虫子一样爬满了我的脸，这软热的泪水，怎么就刺得人这么心疼呢？我没抬头，走出了大门，走在村街上，村人们都用怪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他们都知道我要远行去找爹了，都知道我从此以后不再回来了。我目视前方，我盯着视线尽头的方向，风在刮，树在摇，阳光在风声里像个醉汉一样奔跑，我的脚步跟着奔跑的阳光加快，我穿过大桥，桥上有几个人影在随风晃动。我跑了一段路，快要到村口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在追赶，边追边喊：“白皮，你等等。”
我扭头朝身后看，只见李二瓦摇晃着撵过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双白底黑布面的鞋子。他喘着粗气，把那双鞋子递给我。
李二瓦说：“给你，穿上这双鞋，去找你爹吧。”
我盯着他满脸的汗珠，没伸手接鞋子。
李二瓦说：“拿着吧，这是你娘给我做的鞋，这是你娘没嫁给你爹之前，给我做的一双鞋，二十年了，我一直没舍得穿。你穿上吧。”
我说：“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李二瓦说：“你穿上这双鞋，就不会忘了回家的路，你拿着吧。”
我扭头朝前走，边走边说：“我去找我爹，这和你没关系，你回去看着我娘，老老实实地种地卖菜吧。”
李二瓦愣怔着站住了，他的胳膊耷拉着，像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